顾衍在几步之外,心生剧痛,同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许久不曾尝过浓烈的悲喜,还是为了一个没多大干系的人,此时心中满满涨涨,却顾不上惶然。
他曾以为沐晴筱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因此才有那么明媚善良的性子,与他梦中所见,身陷囹圄的女子云泥之别。
可方才那虚弱微哑,几近失真的嗓音,夹杂着浓重的苦和怨,却奇异地与梦中听见的声音,重合了。
顾衍不自觉地往前走,在距她咫尺之遥站定,犹豫要不要伸手。
沐晴筱对身后之事浑然不觉,缓了须臾,抬眸看着沐明泽。
她眼中的寒意是沐明泽从不曾见过的,除此之外,对面还有两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含冰淬毒,如最锋利的芒刺,令他感到一阵胆寒,只一瞬便狼狈地别开目光。
沐明泽其实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么难听的话,可是一想到今日的难堪,还被打得浑身都疼,又觉得是该给沐晴筱些教训。
反正他说的都是实话。
沐明泽色厉内荏地瞪了沐晴筱一眼,道:“今日之事我会与母亲说,日后你若能清楚自己的身份,继续安分守己,我会帮你说几句好话的。”
他转身就要下楼,忽然想到什么,阴狠地看向廿九,对已闻风赶来的侍从吩咐道:“把这野小子给我带走!”
廿九正气头上,闻言上前狠狠“呸”了一口,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沐明泽震惊地顿在原地,气得手指哆嗦地抬起,指向廿九消失的方向:“给我追!捉住他,我要打断这小子的腿!”
然而侍从一动身,就被青黛和绿萝拦住了,她们身为丫鬟不敢跟沐明泽动手,但面对几个侍从却不用收着,论身手,别看她们是女子,一般护卫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沐明泽眼看着,自己的人三两下就被撂倒在地,捂着脱臼的手臂哀嚎,顿觉心惊,他竟不知沐晴筱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如此深藏不露。
眼看局面难以收场,他气得自顾自疾步下了楼。
余下的人或许是感到不自在,亦纷纷告辞。
沐诗澜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被王怀仁拉着走了。
只有秦文策还站在原地,微微蹙眉看着沐晴筱。
沐晴筱看到他眼中的游移不定的怜悯,差点气笑了,这人与二房一丘之貉,居然也会可怜她,可见从前自己多么愚钝,非要到死,才知自己身处牢笼,是连恶人都忍不住怜悯的困兽。
顾衍或许是觉得多余的人都走了,那犹豫了许久的手掌,才轻轻覆上沐晴筱的发顶,柔而缓慢地抚摸着,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哭。”
沐晴筱起先有些被他的突然出现而吓到,随即又莫名地心里一暖,明明顾衍叫她别哭,可方才用力锁在眼眶的眼泪,却随着他话音一落,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她被自己的反应惊到,又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般,只能慌不择路地转身,将脸埋在顾衍宽阔的胸膛上,抓着他的衣服,哽咽骂道:“你知道什么!你又看不见。我没哭……”
一句比一句软,最后气势全无地趴在顾衍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秦文策看着沐晴筱的背影,又看向那个蒙眼的男人,眉头皱得更深。
这大概便是寄居在沐三爷那的盲眼公子,可他与沐晴筱之间,似乎却不如他之前所想的那般简单。
秦文策正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被青黛提醒:“秦公子该下楼了。”
沐晴筱知道秦文策还在,却懒得顾及,而顾衍,仿佛才知这里还停了个外人,忽然抬起手臂,趁秦文策还没走,环住沐晴筱肩背,将她往自己怀里压了压。
秦文策顿时心生不快,任青黛用眼神催促了片刻,才有些不甘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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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明泽下楼后,先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冷静少许,才想起自己该去找温若雨解释一番。
温若雨是同知府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柔美淑静,沐明泽同她示好过好几次,方才她一直在旁边,只是他后来顾不上了。
想到自己都在温若雨面前做了些什么,沐明泽不由得有些懊恼,差人出去寻了一圈,回来却告知他,温姑娘已经回府了。
沐明泽一时有些悻悻然,正好沐诗澜过来找他,兄妹俩干脆也回府去了。
出水云间还要下好几层楼,他遇到眼熟的人都会打招呼,一路上却觉得有些奇怪。
正式的茶宴已经结束,一般他们无事都会留到申时过半,才渐渐散去,此刻才将到申时,似乎大半的人都走了,与他打招呼的人,有的显然神色有古怪。
沐明泽顿时有些神不附体,想到一个让他比刚才更难堪的可能——
顶层发生的事,传出去了。
他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可外人不知沐晴筱在沐府是怎样对二房死乞白赖的,若是听闻顶层的事,只会觉得他欺负一个弱质姑娘。
沐明泽越想越心神不定,脸色半红半白,忍不住在心里怒骂,定是温若雨这贱女人干的!
看起来一副柔弱纯善的模样,没想到心思居然这么恶毒!
他不知道的是,当时几人在楼梯口动静太大,好些人闻风而来,躲在六楼听了个一字不落,不多时这件事就传遍了。
马车上,神思不属的不止沐明泽,沐诗澜一脸愁闷,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转头一看哥哥的脸色,又不敢说话了,甚至想离他远一点。
她几乎不敢想,若是回府之后,母亲听说今日之事,会是什么反应,哥哥太自以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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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间。
周遭一片寂静,斜阳不过挪动了肉眼不可辨的距离,却仿佛已过去许久。
顾衍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环抱着她的那只手往上移了移,动作轻柔地摩挲她丝绸般柔软顺滑的长发,温声道:“怎么了?”
沐晴筱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声音既像是从头顶传来,又像是从胸腔直接传入她的感知,令她的心脏跟着震颤不已。
她又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眼角,才站起身离开他的怀抱,说话时声音已恢复如常:“什么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记得了。”
她的语气镇定自若,却未能藏住那一点娇嗔般的鼻音。
顾衍无声扬了扬唇角,没说话,而是抬起了手。
沐晴筱眼见他的手就要触碰到那片被眼泪浸湿的布料,慌忙握住他的手,微微恼怒道:“不准碰!”
“我自己的衣服,我碰不得?”顾衍说着,似乎还轻笑了声。
沐晴筱忍不住怒瞪他,随即又想到这人根本看不见,瞪也没用,不由得气闷,不过看他也没有再想去触碰的动作,她便不说什么了。
只是握着他的手一时不想松开。
她想着,万一他趁她不备又去摸,岂不就发现她哭得有多厉害了?
沐晴筱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那一大片泪渍,还好暮秋天凉,衣服穿得厚,只是这布料糙得有些扎眼睛了……
廿九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抬头定定地瞧了沐晴筱须臾,童言无忌道:“沐姐姐,你眼睛好红啊。”
沐晴筱:“……”
“是吗,有多红?”顾衍淡淡地道,丝毫不知自己在火上浇油。
廿九立即答道:“跟开了花似的,更好看了。”
沐晴筱正要发火,忽然,顾衍微微俯身,在她耳边缓缓道:“是吗,那我真想亲眼看看,有多好看。”
话音一落,那股本就不那么纯粹的心火,腾地转移阵地,烧到了脸上,沐晴筱手足无措地捂住脸,要是让廿九这臭小子看到,也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更……难为情的话。
缓了半晌,她抬起脸,赌气似的踢了下顾衍的鞋尖,“都怪你的衣服,太粗糙了!”
顾衍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诚恳道:“对不住。”
沐晴筱上下打量了顾衍几眼,突然道:“你跟我去城南绣庄,让我给你定制几套衣服,天天穿给我看,我就原谅你。”
她说罢,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太好。
向来多是女子装扮以取悦男子,自己这般说,也不知会不会让他心生不快,其实她本意主要是想让他穿好点,家里开着家绣庄,不用白不用。至于想看他穿上自己为他挑的衣服,只占据了一点点意思。
她正暗暗心虚着,却听顾衍语气如常,顺着她道:“可以,只要你不生气。”
沐晴筱眸光明亮,何止不生气,简直欢欣雀跃了。
几人出了水云间,转道往城南绣庄而去。
沐晴筱难得戴上了帏帽,免得让更多人瞧出异样,直到进了绣庄内部,才摘下来。
她先是让人给顾衍量身,顺便给廿九也量了,随即亲自与最好的裁缝去挑布匹,同时将一些关于样式的想法说出来与裁缝商量。
顾衍那般的容姿气质,其实并不挑衣服,但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可能会惊艳,沐晴筱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想了许多。
此时她颇为兴致勃勃,几乎要忘了时间。
最后回到待客的茶室时,已然日暮西斜,安静无声中,顾衍手肘撑在案上,正闭目养神,廿九亦没骨头似的趴在案上打盹。
沐晴筱才走进茶室,顾衍便察觉到了,抬起头来,温声道:“好了?”
沐晴筱正正对上他的脸,一时间生出种错觉,这人好像能“看见”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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