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茶室内已然有些昏暗,一两束余晖透过卷帘,带进少许淡金色的光。
许是等得倦了,顾衍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低沉,仿佛刚睡醒一般,却有点醉人的意味。
“嗯,”沐晴筱应了声,走到他面前坐下,忽然问道:“这几日,你的眼疾可有好转?”
顾衍微愣,片刻后道:“能辨晨昏,但仍不能视物,还需再过些时日,不过也快了,多亏了沐姑娘的好药。”
“有用就好。”沐晴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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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堂。
“啪”地一声脆响,沐明泽反应不及,呆愣住了。
脸颊霎时泛起火辣的刺痛,他下意识捂住,震惊地看向二夫人,不敢置信地道:“娘,你为什么……”
“发生这种事,你居然还有脸回来告状,还问为什么?!”二夫人控制不住地疾言厉色,“你当真觉得自己今日做了件好事,还盼着我夸你是吗?你到底是怎么长成这般狂妄又愚蠢的?!”
沐明泽自懂事后,就没被这么骂过,顿时既委屈又愤然,厉声反驳道:“我做错什么了!沐晴筱那么耍我,我骂她几句怎么了,而且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吗,自大伯大婶去后,你把她带到景明堂,偷偷让我们都对她好一点,就当养……”
“住口!”二夫人怒极喝道,“隔墙有耳,你还嫌不够乱是吗?!”
她现在无比后悔跟蠢儿子说了那些话,她怎么也没想到,极力隐藏多年的,真实的心思,会这么快被捅到明面上,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二夫人缓缓深吸了口气,沉默半晌,对着沐明泽沉声道:“此话不许再提,你必须当我没说过,否则这些年我们二房付出的心血,可就白费了,另外,今日之事,你必须去给筱筱好好赔礼道歉,求得她原谅为止。”
沐明泽隐约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么多年,那条狗还养不熟呗,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开始的。
他可以不再坏事,但赔礼道歉,绝不可能!
沐明泽没有半分动容之色,不应声亦不拒绝,转身扬长而去。
二夫人看着他的背影,余怒未消,更多的却是无力。
这些年虽从沐晴筱那里得到不少,但家中平时从不节制,更别提官场人情往来送出去的,而且二爷这官路,才哪到哪呀,儿子还不学无术……
她不可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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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将近。
已入深秋,夜里愈发寒凉,已甚少能听见虫鸣鸟叫,万物安静蛰伏于浓黑的寂静中。
顾衍呼吸深重,惊醒时额上遍布冷汗,心脏急促地跳动着,仿佛在剧烈地击打魂灵,发出暗夜中振聋发聩的声响,伴随着沉闷的痛楚。
他又做梦了。
梦到他悄悄离开了别院,却因为一些原因,并未立即将她带走,离开前,他向她许诺,过几日一定会将她救出去。
然而离开之时的不安和沉痛,愈演愈烈,犹如某种不祥之兆,冥冥中昭示着,他最后没能成功救走她。
梦境戛然而止,内心的不安和沉痛却仍紧紧包裹着他,令他难以透气。
在死寂的黎明之前,顾衍仿若游魂般,起身径直向外走。
他悄无声息,又无比顺畅地来到舒沁堂,进入内室,沉默地站在沐晴筱榻边,听着她轻而缓的呼吸声。
这是她住的地方,布满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兰香馥郁,别样幽芬。
顾衍缓缓靠坐在地上,虽眼前一片黑暗,却依旧顺着气息声,转向正对着睡着的沐晴筱,在这样的气息中,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没有离开,没有留她在别院,独自面对残忍的宿命。
缓缓平复之后,顾衍觉得自己真有些疯了。
沐晴筱与梦中女子确实像,但在他眼疾痊愈,亲眼见她容貌之前,一切只能算作他的猜想。
可他竟然反复地,在沐晴筱身上找慰藉,更荒谬的是,这竟然有用。
蓦然间,顾衍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手指极轻地触上她的脸颊,沿着温软凝脂般的肌肤纹理,缓缓游移。
然而脑中一片空荡,根本无法映出他想看见的脸。
榻上的人或许感觉到少许不适,鼻息间溢出一声短促带着鼻音的低吟。
顾衍倏地收回了手。
又呆坐了片刻,他才起身,踏着夜色,原路回了自己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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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州的街道熙熙攘攘,临近午时的迎来客栈,正是热闹的时候。
一辆马车在客栈前停下,戴着帏帽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身形窈窕,仪态淑雅,着一身淡紫色衣裙,透过帽檐的帷纱,隐约可见眉目如画,引人侧目。
沐晴筱下马车后,才走到客栈门口,便有一中年男子迎上前来,恭敬道:“您便是沐家大姑娘吧?”
“您是……文伯?”沐晴筱犹豫道。
文伯顿时笑开了,“正是,几年未见,大姑娘竟还记得老伯。”
“让文伯久等了,我舅舅可还好?”
“好着呢,我这就带大姑娘去见家主。”
沐晴筱跟在文伯后面进了客栈,到了舅舅所在的客房门前,她让两个丫鬟先在门外候着,自己随文伯进去。
沈同峰原本端坐堂上,在门开之时就迫不及待站起身来,他五官周正,身姿挺拔,浑身有着符合年纪的沉稳持重,只有神情泄露了几分期待和急切。
沐晴筱看着眼前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与前世最后一次相见时并无不同,可若与五年前相比,还是多了些沧桑。
她太久没见舅舅了,可这或许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她是想亲近的,只是忘了该如何亲近。
她不知道舅舅为何不主动来宁州,若是这几年能重来一次,沐晴筱一定不会选择依赖二房,而是在母亲走后,就主动去江州找舅舅,那时候的舅舅,一定会收留她的。
五年前的舅舅,待她可亲了。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际,沈同峰似是从她眸中读懂了什么,屏退文伯后,上前主动将她拥入怀中,这些年为了暗中筹谋之事而作的隐忍,一半都化为悔意。
“筱筱,舅舅这些年都没过来看你,是舅舅的不是。”
沐晴筱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道:“那舅舅为何……是不是跟我爹娘的事有关?而且舅舅从前明明与二叔他们虽不热络,但也算平和,为什么五年前突然那样?”
沈同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稍微放开她,盯着她那像极了他妹妹的那双翦水秋瞳,面色凝重地问道:“筱筱,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沐晴筱对上舅舅的眼神,一时有些怔住,犹豫道:“我……我只是知道了,二叔他们没我想的那么好。”
沈同峰顿时皱眉,以他知道的事情来看,沐家二房顶多是贪图权势,相比起他暗中调查的人,算不上什么奸恶,故而当他知道沐晴筱这几年与二房亲近,在二夫人的关照下,渐渐走出失去爹娘的痛苦,重新变得明朗,他反倒觉得放心。
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极其危险,若有半点闪失便会牵连众多,所以他不敢与沐晴筱联系密切,若无需要,几乎不踏足宁州。
如今听闻沐晴筱这般与他抱怨,他既担心又害怕,怕自己一时疏忽让唯一的外甥女受了委屈,连忙问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沐晴筱没想到舅舅反应这么大,可前世的事不好说,她斟酌道:“我只是看出他们就是想利用我,并不是真心待我,不过舅舅放心,我还没让他们得逞,以后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沈同峰的眉头并没有因此松开,据他所知,沐晴筱失去爹娘的这些年,几乎是把二房夫妇当最亲近的长辈看待,仿佛在自己的心里重新筑了一个巢,要她跳出固有的认知,看到二房贪慕权势的一面,已经不容易,何况让她发现自己被利用被蒙骗。
定是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丫头不愿说。
虽心里满是狐疑,但沈同峰并没有立即追问,沉吟片刻,他道:“我与你二叔当年闹了些不愉快,确实与你爹娘的事情有关。”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爹出事前中了进士,刚从上京回来,等待上任中,故而出事之后,按察使司对此事非常重视,当即彻查,可查了几日没什么线索,突然要盖棺定论为意外,我自然不同意,那才几天啊,以你爹当时的身份,这案子至少也得查半个月!”
这些事她都还算有印象,那时她爹娘刚从上京回来不久,入夜之后,她已睡下,而爹娘仍在书房,天干物燥,一场大火毫无预兆地席卷整座书房,此后她便没了爹娘。
那日之后,现场被封了好几日,按察使司的人几次来了又走,不久后定为意外。
她当时年纪尚小,深受打击,事情都是二叔和舅舅在打理,只知道结果是意外,不知过程如何,连猜想都毫无根据。
“我爹娘的死,难道真不是意外?”沐晴筱紧抓着舅舅的袖子,秀眉微蹙,“是不是二叔?!”
沈同峰微微摇头,并未直接回答,只道:“你二叔早已排除嫌疑,舅舅与他不和,另有缘由。”
“按察使司放出要定案的消息后,我坚决不同意,动用手段迫使他们又多查了几日,你二叔早前还站在我这边,而后却故意将我支开,让按察使司提前定案了,我怒气冲冲去寻他要个说法,才知上边名义上为了补偿沐家,将安排给你父亲的官职,降三级给了未中举的你二叔,让此事就此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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