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近,正是夜晚黑暗最浓稠的时刻。
万籁俱寂,偶有风声。
舒沁堂某处厢房门前,一道人影无声无息行至,站了片刻,似是在凝神听着什么,随即确定了一般,推门走进去。
屋内,少年蜷缩在被褥里,发出微弱的鼾声,睡得正香。
被子被人掀开,露出被五花大绑的身躯。
然而顾衍眼疾未愈,瞧不见少年此时的状态,只能从呼吸声判断出,这小鬼睡得不错,掀了被子也没反应。
顾衍有些不耐烦,循声准确捏住了少年的鼻头,将他弄醒,凉飕飕道:“还不起来?”
廿九睁眼看见眼前的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激动道:“公子,你可算来了,我被她们绑起来了,快给我解开。”
他说着便将绳结凑到顾衍跟前,顾衍随手给他解了绑,开口语气又凉了几分:“被发现了,东西也没找到?”
“……嗯。”廿九将绳子捋下,扔在一边,“我明明打听到,沐姑娘今晚不会回来,谁知刚找了不久就被发现了,公子你是不知道,她身边的人居然挺厉害,还有两个,我打不过,就被擒了。”
顾衍一时无言,不过他早就知道那东西不好找,对此并无太大波动,只是这次惊扰了人,有些麻烦。
廿九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我骗她说,我是来偷吃的,她好像没怎么怀疑,本来要把我关柴房的,我一求饶,她就让人把我关到这来了,早知道那沐姑娘如此心软善良,我就早点讨饶了。”
突然他伸手拽住顾衍的衣袖,话头一转,道:“公子,我好饿。”
顾衍正对着“心软善良”四字若有所思,冷不防听见这一句,顿觉头疼道:“你整天就是这么给我做牛做马的?”
“牛马也不能光干活不吃草啊,你得养我。”
念及廿九还是个正长身体的孩子,顾衍忍了忍,带他出去找了一圈,进了舒沁堂的后厨。
廿九在柜子里翻出了几盒精致耐储的糕点,看起来还挺新鲜,估计是昨天刚做的。
顾衍闻见味道,也生起了食欲。
他下意识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觉得不错。他素来喜好甜食,自出宫后,已有许久没吃到过如此令他满意的点心了。
不顾廿九的反对,顾衍划拉了两盒点心给自己,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两人吃了将几盒糕点吃了个干净,廿九面前的桌上还掉了不少碎屑,他习惯性地想捡起来吃,却听顾衍道:“天快亮了,你马上回厢房老实待着,辰时我再来带你回去。”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走啊?”廿九满脸不情愿。
顾衍冷嗤一声,道:“你要现在走,明天不好解释,被赶出沐府我可不会管你。”
“……”
廿九饱腹一顿,在顾衍的威胁下乖乖回到厢房,一门心思倒床就睡。
-
晨光熹微,舒沁堂的下人纷纷起来干活,丫鬟映月一进后厨便愣住了。
昨夜得知姑娘回来后,她特意去水云间打包了几份姑娘爱吃的糕点,夜里饿了或是晨起当早点都行,可眼下柜子开着,本该好端端放着的食盒,散开在桌上,四周还有碎屑。
难道昨晚睡前听到的动静,是姑娘起夜填肚子来了?可是以姑娘的食量,怎么可能吃得完,而且姑娘吃相雅,不可能将碎屑掉得到处都是。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绿萝进来了,一看便猜到怎么回事,来不及跟映月解释,就气冲冲地往厢房走去。
推开门,映入眼帘便是地上的一团麻绳,和床上高耸的被窝。
廿九睡得正熟,猝不及防耳廓一疼,直接被人揪着耳朵拽出被窝,他下意识嚷嚷着疼,同时眨了几下眼睛,清醒过来,看见昨晚绑了他的绿萝,连忙求饶道:“姐姐姐姐,轻点,我知道错了!”
绿萝冷冷斥道:“你这小鬼可真够嚣张的,偷东西被抓不老实待着反省,还自己解了绑,半夜去把给我们姑娘准备的糕点全吃了,吃了又睡,你当这是哪?!”
廿九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公子走之前居然忘了收拾厨房,也没把他绑好,让他直接漏了馅。而且那些糕点有一半被公子吃了,现在顶锅的却只有他。
廿九心里愤愤然,却没法辩解,欲哭无泪。
好在绿萝虽脾气不好,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斥责两句给点教训,便放开了他,道:“虽只是几盒糕点,但偷窃之事就是不对,你去院子领个活儿干,等姑娘醒了,再去好好认个错,听见没?”
廿九老实答道:“听见了。”
-
天光大亮,屋外鸟雀啼鸣。
沐晴筱坐在妆奁前,铜镜中映出一张姣美的面庞,眉目如画,玉骨冰肌,还未施粉黛,便当得起坊间所传的艳色独绝。
梳妆的间隙,绿萝跟她说了一个时辰前的事。
没什么好生气的,甚至还稍稍宽了心,沐晴筱睫羽微垂,思忖道:“这么看来,这孩子昨夜到我房里来,或许真是来偷吃的。”
片刻后,她走出主屋。
今日天清气朗,和风丽日,院子布满朝晖,江南的秋日尚未有多少倾颓之色。
舒沁堂占地不小,廿九仍在专心洒扫,少年精力充沛,扫干净地上的,还耍着轻功窜来窜去,连小池塘里的腐草,屋檐上的少许枯叶和蛛网,都没放过。
沐晴筱正要叫他停下,忽见外头路过一年轻男子,好奇之下已不自觉抬步走近,逐渐看清。
那男子身量颀长,着一身苍青色素衣,双目蒙了根三指宽的灰色纱布带绑在脑后,虽有遮挡,却也能看出此人长相颇为清俊,面如冠玉,似骄阳下残存的一抔雪,干净明亮,却有些许苍白脆弱之感。
他拄着盲杖,慢吞吞地沿着小路挪动,细看之下,原来除了眼睛看不见,右腿还缠着纱布,有伤未愈。步履不够稳健,身姿却是修挺如竹,君子之风。
似是听闻人声,他转了个方向,盲杖轻点,慢吞吞朝舒沁堂的方向走来。
沐晴筱凝瞩不转,神色闪过几分兴味,若有所思。
这位大约便是传闻中在春和堂闭门不出的病秧子了。
心里涌起些微后悔,三叔回府那半日她竟外出了,否则也不会今日才见到。
沐晴筱走上前去,在他身前两尺停下,以防他察觉不到前面有人,出声道:“公子请留步。”
年轻男子只稍微怔愣了一下,便问道:“姑娘有没有见过一个约莫十岁大的少年?”
他语气轻缓柔和,嗓音如本人一般有着清澈干净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而这熟稔又自然的姿态,应当是来到舒沁堂之前,一路逢人便问,已问过许多次。
“你是何人,我怎从未在府里见过你?”
“在下顾衍,与沐三爷有些交情,前不久家中遭逢变故,沐三爷暂时将我安置在春和堂养伤避难,因不愿叨扰了府中人,故而一直闭门不出。”
仅由对方说话的语气,顾衍便暗暗猜出了她的身份,就是这舒沁堂的主子,沐府的大姑娘。
他微微颔首,行止间翩翩有礼,极易引人好感。
沐晴筱没料到,那少年乖张顽劣,其后的大人却温文儒雅,君子如玉。
问责的话暂时不想提,她道:“那孩子确实在我这,顾公子不妨随我进去细说?”
顾衍应了声“好”,沐晴筱伸出手,隔着宽袖牵住他的手腕,道:“我引你过去。”
此举对于已给看不见的人来说,算不上唐突,何况隔着袖子,显然是好意关照,顾衍只怔了一瞬,便点头应道:“多谢沐姑娘。”
另一边,拎着笤帚的廿九远远瞥见,他家公子正被那沐姑娘牵着,一步一顿地往前走,三四级的石阶都生怕摔了似的小心翼翼。
他不禁疑惑,顾衍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不说从前未受伤时,就说昨晚,都有能耐半夜偷偷过来找他,而且右腿上的伤早就养得差不多了,还缠着纱布完全是因为懒得自己动手,等着他去伺候呢。
至于眼疾,起初他还真担心过,后来发现,顾衍除了说不出园子里开的花是什么颜色之外,其余与健全的人没什么区别。
有的人内功强到一定境界,五感也会跟着出神入化,蒙着眼睛都能百步穿杨。
顾衍便是这样厉害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逢遭变故后,执意跟着这尊黑心阎罗。
一想到顾衍的真实为人,再看他在沐姑娘面前的做派,廿九在日头下不合时宜地起了些鸡皮疙瘩。
过了半刻,绿萝叫他去正堂。
廿九放下笤帚,一路飞奔过去,刚靠近正堂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
“……数月前徐州那场水患后,廿九无家可归,被我收留,南下路上又遇到了他先前的仇家,好在有沐三爷相助,才顺利来到了宁州。”
“顾公子本就孑然一身,还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遇到仇家亦没有弃之不顾,可谓仁义君子。”
“沐姑娘谬赞,我虽收留了他,却没有教好,让他惊扰了沐姑娘,实在抱歉。”
廿九:“……?”他家公子别是被什么干净的东西上了身吧。
“愣着做什么,赶快进去。”绿萝在身后推了他一把。
他霎时回过神,硬着头皮走进去。
屋内两人停止交谈,沐晴筱转过头,见廿九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忍不住逗他:“院子都打扫干净了?”
“扫干净了。”廿九乖乖道,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抑或是,替他那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公子心虚。
“行了,昨夜的事我就不追究了,坐下来一起用些早点再走吧。”沐晴筱说着,吩咐仆从添碗筷。
廿九看着不断被送上桌的丰盛早点,顿时没心思想别的,满心欢喜地坐下,嘴甜道:“谢谢沐姐姐!”
廿九早早起来干了半个多时辰的活,一歇下来就觉饿得不行,胃口极好。
沐晴筱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再想到这孩子夜里居然会饿到出来偷东西吃,不禁猜想,这两人一路逃难至此,还一个是伤患一个是小孩,日子定然不算好过。
三叔也真是心大,就给人安置了个住处,也不想想他那春和堂,十几年如一日地空着,早就没人管了,走前也不知道安排一下。
沐晴筱转念一想,他们有难处,岂不是方便了她雪中送炭?
她悄悄观察着对面的顾衍,眸中别有深意。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