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薄暮冥冥。
沐府的景明堂早早亮起了灯盏,偌大的庭院,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丫鬟仆从款步来去,正在往厅堂上菜。
前些日子沐家二爷因公差去了上京,今日方才回到宁州,二夫人特意请了醉香楼的厨子过府,在家里办了场接风宴。
席上除了二房众人,还有大房的孤女沐晴筱。
沐家大房于五年前发生了一桩意外,只剩下沐晴筱一人,这些年与二房亲如一家,三日有两日会过来同席,景明堂后院甚至还安置有她的住所。
二爷趁着下人布菜,对上京的见闻高谈阔论,说那天子脚下,遍地天潢贵胄,除了拥有不亚于宁州的繁荣之外,还多了皇城的庄严华贵。
几个小辈听得饶有兴致,只有沐晴筱神思不属,还好她性子本就算不上活泼,这才没让人察觉出异样。
菜已上完,席间一片其乐融融,沐晴筱夹起自己素来爱吃的菜,却味同嚼蜡。
下午小憩时,她做了个极为真实的噩梦,宛如亲历。
梦中的事情恰巧就发生在二叔此次回宁州之后,她抬眸不动声色地扫过红光满面的二叔,慈眉善目的二婶,心中难以相信,有朝一日她会被他们利用殆尽,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
可那场梦的最后,毒酒灼烧五脏六腑的感觉,仿佛仍停留在身体里。
那些痛楚真实得令她无法把这一切只当成一场噩梦,再联想从前偶然留意的一些迹象,要说二房一直在觊觎她父母留下的富实家产,而不是真心实意待她好,也并非没有可能。
是实是虚,只看散席后,二叔会不会如梦里一般,叫她去书房说那件事。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沐晴筱只勉强吃了个三四分饱,正要回房歇息,却被二爷叫住:“晴筱跟我去一趟书房,有事商量。”
步子霎时顿住,沐晴筱暗自闭了闭眼,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爹,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能听的,要跟姐姐去书房说?”二房嫡女沐诗澜亲昵地抱着二爷的手臂晃了晃。
二爷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发顶,目光却看向明显有些面色不佳的沐晴筱,以为她是在担忧,便道:“是好事,不过日后才能与你们说。走吧。”
二爷走在前头,沐晴筱默不作声跟上。
进了书房,二爷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近来可有与你舅舅联络?”
沐晴筱的舅舅是江南首富沈家的掌权人沈同峰,与她母亲沈自如一母同胞,兄妹俩感情甚笃,当初沈自如嫁到沐家时,还让了小半家产当嫁妆。
起初舅舅与沐家来往不少,沐晴筱记得年幼时有许多舅舅的身影,然而自五年前母亲亡故,舅舅来宁州帮她料理后事,继而跟二叔闹了些不愉快后,便没再来过,深居江州越发低调,与沐晴筱皆是书信往来,还有每年的生辰礼。
早几年二叔还试图通过沐晴筱缓和关系,毕竟沈家这般巨贾大户,世人再如何轻视商人,也无法轻视沈家,巴结之人常有,然而舅舅铁了心不往来,后来二叔官途顺坦,自不愿再热脸贴冷屁股。
今日二叔突然提起舅舅,若是没有那场梦,沐晴筱必然猜不到缘由。
她面上不动声色,道:“我与舅舅偶有书信往来,二叔要说的事与舅舅有关?”
“嗯。”二爷略一思忖,接着道,“此次去上京,我遇到一贵人,说是想跟你舅舅谈笔交易,托我从中搭桥牵线,此事若是能成,对沈家和沐家,都有极大的好处,你能否帮二叔约你舅舅来宁州一趟?”
“……”竟然与梦里分毫不差,沐晴筱默了默,心思伏动,暂时却只能如梦中一般反应,不叫人看出破绽。
她道:“是什么样的贵人,二叔不妨说清楚些,我好说动舅舅。”
“暂时不可说,那人过些时日会来宁州,你只管先让你舅舅过来再说。上京可真是个好地方,咱们家祖上也曾是上京显贵,能不能恢复往日荣光,就看此事了,”二爷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朝沐晴筱摆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
沐晴筱神色冷淡地走出书房,见她的两个丫鬟都在外面候着,临时改了主意,道:“回舒沁堂吧。”
眼下她已确信梦是真的,若还宿在景明堂便是给自己添堵。
或许她真的经历了那短暂不堪的一辈子,如今带着刻骨的记忆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会牢牢抓住,往后二房敢算计她一分,她便回敬三分。
还有那个所谓的贵人……
思及此,腹中骤然一阵绞痛,沐晴筱不得已停下步子,弓起了身。
“姑娘,您怎么了?”青黛和绿萝都刚忙上前搀扶,“是不是晚饭不和胃口闹了肚子?”
“无妨。”沐晴筱咬牙忍耐,原地缓了缓,好在这绞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即可接着走,却是一时半刻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舒沁堂和景明堂之间隔了片湖和大花园,还有一段路,青黛绿萝担忧了一阵,见沐晴筱步履稳当,气息畅顺,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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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舒沁堂后,沐晴筱差人点了些安神香,早早上了榻。
她克制自己别再想起上辈子如何死,而是集中思绪,想想那人来宁州前,她能做什么打算。
纵使她不愿重蹈覆辙,然以那人的滔天权势,若是使出强硬手段,她也难以挣脱。
思来想去,只有提前嫁了人。嫁人后,起码那人不可能名正言顺将她带走,将她的家产占为己用,就算那人不讲道理将她强行掳走,只要有一丝机会告到御前,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对于嫁人一事,沐晴筱却感到难以言喻的抵触,她浅浅翻了个身,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凝思良久,她突然想到从前看过的话本子,有过女富商不嫁人,私下豢养一院子的清俊小倌的情节,心思便不自觉地有些歪了。
她父母早亡,无兄无弟,按理说是可以招赘的,这样就不用考虑嫁人了。
她也不要三妻四妾,入赘夫君养一个便够,得像话本子里形容的那样,要长得够俊,还要乖巧听话,身家清白,无依无靠,容易拿捏。
如此这般,她不必担心夫君有二心,他敢有,就将他扫地出门,再换一个便是。
想到这里,沐晴筱的郁闷纾解了不少,缓缓入睡之际,脑海中不自觉物色起见过的青年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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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星月交辉。
舒沁堂四下寂静,唯余虫鸣阵阵,清晰入耳。
半梦半醒,沐晴筱倏然听闻外面有些异动,本就睡不安稳,顷刻间清醒过来。
那声音短暂而细微,隐没在虫鸣中,她一时来不及辨别方向。
正以为是虚惊一场,异动忽然在近处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
沐晴筱悚然一惊,看向屏风的方向。
莹白月光从窗户穿入,在淡色的屏风上映出了一道瘦小的身影——
有人正在翻她的妆奁!
那人的身形比屏风还矮上一截,估摸着连四尺都没到,沐晴筱突然没那么紧张了。
她曾学过些防身术,院中也还有青黛和绿萝在。青黛和绿萝并非简单的仆从,而是舅舅五年前带来的人,身手不凡,还会算账经营,这些年帮她不少。
屏风后的人仍埋头翻动着。
沐晴筱趁其不察,屏声敛息,轻手轻脚下了床。
正要绕过屏风,那人影动作一顿,头颈倏然动了下,似是回了个头。
沐晴筱暗道不好,立即大喊了声“来人”,同时推了一把屏风,屏风猛地朝那人倒去,那人却也足够敏捷,瞬息之间闪避的同时,已经往窗外掠去。
皎白月光下,沐晴筱终于看清——
那人竟是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少年!
这边的动静够大,青黛和绿萝很快齐齐赶到,那少年从窗户跳出去,根本没逃多远,就被她们齐齐堵住了路。
那少年大致以为他们就是普通丫鬟,并未放在眼里,转身跳上屋檐就要逃走。
不曾想,青黛和绿萝亦是身手敏捷,霎时便追了上去。
沐晴筱随意披了件外袍,走到院子里抬头看时,三人已经缠斗起来,亦是有些不可开交。
她暗暗心惊,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如此功夫,能抵挡住青黛和绿萝二人,不过细看之下,以一敌二终究是有些落了下风。
不到一刻钟,那少年便被五花大绑,带到了沐晴筱面前,嘴里不服气地哼哼,怒瞪着她,发顶沾了根杂草,狼狈又有点好笑。
“姑娘,这孩子小小年纪身手倒不错,您没受伤吧?”绿萝关心道。
沐晴筱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闻言摇了摇头:“没有,他是来偷东西的,估计是以为我今晚会在景明堂。”
或许因为对方年纪小,沐晴筱并未有多生气,只是这孩子看着颇为面熟,从前似乎在府里见过,可二房并没有这般大的孩子……
少年仍不服气地挣扎,被绿萝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脑袋,不仅没老实下来,还嚷嚷道:“我不过是半夜饿了来串串门,至于把我绑成这样吗?!”
见他瘪着嘴,稚气浑然的样子,沐晴筱没忍住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摘了他头上那根杂草,问道:“你过来做贼,怎还好意思委屈,还有,你饿了翻我妆奁作甚?”
“我没翻之前怎么知道那里没吃的,我又没见过什么妆奁,还以为是食盒呢……”
沐晴筱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说你来串门,你住哪?”
“隔壁院子。”
沐晴筱愣了下,迟疑道:“春和堂?”
少年皱眉思忖一瞬,道:“好像是叫这个名。”
青黛疑惑道:“他是三爷带回来的人?不应该是个病秧子吗?“
沐家除了大房二房,其实还有三房,只是这为三爷常年在江湖鬼混不着家,前阵子回来了一次,却带回个病秧子,说是暂时安置在沐府养伤避难,把人安顿好之后又不见了踪影。
春和堂常年空落落的没人气,好不容易有了人,亦是紧闭着门从未出来过,与空着时无二。
听青黛如此说,少年横眉怒眼反驳道:“我家公子才不是病秧子!他只是受了伤而已,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劝你们马上给我松绑唔……唔唔!”
正嚷嚷得起劲,猝不及防被布团堵了嘴。
沐晴筱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吩咐道:“把他关柴房里,其余的,明日再说。”
既然人抓住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处理,明天再去会会春和堂那位。
少年闻言,那股嚣张的气势瞬间就蔫了,被堵着嘴只能呜呜咽咽的叫,那阵势简直叫人怀疑,下一刻便会哭出来。
正巧一阵风吹过,秋末寒凉,沐晴筱紧了紧外衣,不免有些心软,又道:“罢了,找个暖和点的厢房关着吧,万一着凉了,又是桩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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