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学习霸王别姬课文后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荒诞却感觉真实的梦。
他是霸王,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意气风发,眼睛发出火一样的光芒在奔跑。
我大声叫他,他看见我,陷入空洞的抑郁,被痛苦灌醉一般哭着。
没有四面楚歌,没有一点声音,我和他坐在帐篷里面,我瘦的和难民一样,他失魂落魄看着我,这个样子和我数十年的父亲重叠,一个悲痛欲绝战败的将军,荒凉看着满天黄土。
歌声响起,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醒来发现自己好悲伤,全是他望着湖面荒凉的样子,以肚子痛为由从班主任手上拿到自己的手机。
“肚子痛啊,小夜,去医务室,你爸又不是医生。”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我装模作样手在肚子上抚摸。
“叛逆期和父母关系好的学生都不多了。”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着我龇牙咧嘴的笑,我后悔自己不是近视眼,把他牙齿的黑黄看得一清二楚,怪不得谁说过,丑的人,细看都是一种残忍。
很快,他接听了,声音温和摩挲我害怕的心。
“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梦见我怎么了。”
“梦见你是霸王,外面都是刘邦的人。”
他沉默许久不说话,我更加害怕了,这声音分明和昨晚的无声一样,我听见那边吸鼻子和重重的呼吸声。
“小夜子。”声音像从万丈深渊发出鬼魅之音,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叫我的名字:“小夜子,你是不是想我了?”
中午我在食堂看见他蔚然站在柱子旁边,我跑过去,他盯着我的眼睛好久,像要分别一样,眼睛是海浪里的旋涡,刺眼、深情、执着。
“爸。”我尝试叫他。
他的眼睛恢复温和平静说道:“我给你们老师请假了,走,请你吃饭。”
九月末是一个神奇的季节,像魔法师的口袋不知道下一秒的宝藏,我早上想穿着毛衣,中午短袖都想扒下来。
树叶在公路上翩翩起舞,随风摇曳。
“我们去哪里吃饭?”
“你想吃什么?”
“烧烤。”
“等你寒假去海南?广州,去一个温暖的地方旅游,你闲了可以查一查,看想去哪里。”
“妈妈不去吗?”
“都可以。”
“你为什么不爱和妈妈说话,你爱她吗?”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可爱情不就是这样吗?卿卿我我?”
“可生活不是这样。”我心里有无数反驳终是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像冰凉的水,浇灭我微弱的火苗。
“我不去,我要在家学习。”
“可以,你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吃完饭以后我让他把我送回外婆家:“晚自习也不去了?”
“不去。”
“明天早上六点四十我接你上学。”
我收拾书包下车,他打开窗户声音从我后方传来:“兰夜,这个世上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
老房子有些破旧,灰色的墙壁上是黑色的点缀,是一张褶皱纸上的苍蝇,过道一股潮湿的味道,声控灯发出黄色的光,又迅速灭掉,这一刻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悬疑剧的女主。
开门的是舅妈,见到我热情超过自己的亲儿子:“小夜来了,今天不上学吗?”她是我见过最爱化妆的女人,扁平的鼻子,嘴巴偏偏凸出,每天像面粉一样的脸和大红色的口红,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个记者暗访的时候,经过一条昏暗的小巷,那里的女人穿着吊带,露出不再年轻的身体,脸像日本艺伎一样,我才知道这一幕我早早见过。
很早年前她并没有化小丑一般的舞台妆,只是一个朴素的姑娘,选中看起来老实又在粮食厂上班的舅舅,夫妻像众多夫妻一样吵吵闹闹而又和和睦睦,他们的天平被我爸的到来惊天动地打破,她意识到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猪都大,他像核武器一样留给当事人老去都不能忘记的经历。从此我舅舅在我舅妈眼中分文不值,懒惰无比甚至他呼气都让她难以忍受。
“嗓子发炎了,没有上课,我来看看外婆。”
外婆见到我,高兴站起来:“小夜今天不上学,今天礼拜几啊?”
“周三,身体有点不舒服,我爸把我送过来。”
“长风没有上来坐坐?”
“他晚上要加班。”
“谁有姐福气好,姐夫忙完工作忙家里,我怕是到死都没有这个清福享受。”舅妈的语气甚至有些恶毒的嫉妒。
“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人享福,我还不是伺候你爸一辈子,除了妮,谁家男人做完所有活,没有妮,人家长风能给你们两个败家玩意十万,就这十万你也没有什么能埋怨的。”
“这可别赖我一个人身上,是我们投资失败,是你那个宝贝儿子非要投资。”
“当初劝你们,你们不听,那行,你们一起投资的,你给我五万。”
“那是姐夫的钱,是你的败家儿子输光的,你报警抓他吧。”舅妈放下手里的瓜子,看样子似乎有一场大战,舅妈说当初嫁给舅舅的时候一穷二白,家里的人把她当佛祖一样供着,等我爸的到来后舅舅家的家境逐渐变好,她在这个家中如同猪八戒照镜子,这些是是非非我不相信他们任何人,我看到就是我亲爱的爸爸让舅妈心生不满,撂手所有家务。
“没有妮儿,长风会认识你们是谁?这是我们妮儿的福气谁都羡慕不来。”她叫妮时候又像河南人又像北京人,带着自己独有的儿化音,她叫妮骄傲的语气像是容嬷嬷尊称皇后,最后一个字的音一定要拉长。
舅妈的下巴在颤抖,如果再不制止,接下来我在这里的处境十分尴尬。我声音不大,但是每个人都能听见说道:“外婆,我头晕,我们出去走一走。”
我平视外婆,耳朵不红心也没有加快。
她赶紧拍我的背:“平时让你多穿一点,是不是感冒了,外面风大,你把我衣服穿上。”
无法拒绝后我穿着外婆深紫色的外套,现在的风是舒适的,带着清凉和它独有的味道。
一轮明月照耀白云发着微微的光,抬眼没有一刻星星,明亮的云陪伴朦胧的月。
“爸爸给了舅舅十万?”
“这事啊,说起来我就生气,生了那个孽种,当时说投资什么种植有机食品。给妮借了十万,后来全部赔本了,你爸又给了五万。”
据外婆说,当我妈知道血本无归的时候在舅舅家哭泣,嘴里念叨日子没法过了,张口骂我舅舅和舅妈没出息,他们气不过我妈妈的咄咄逼人互相吵嘴,他们之间是一个稳固的三角形,我妈一会儿说了舅舅两句,一会又将全部的错误怪罪到舅妈身上,他们三个互相吵嘴,外婆听不下去回了房间,还将门狠狠关上,不过没有引起如火如荼的三个人的注意。
他来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吵了几个小时,幸好他来了,要不然舅妈便认输了,因为她的嗓子实在支撑不住。爸爸敲门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是他,三个同时闭上嘴,我妈刚才的气焰,被海浪熄灭。
外婆虽然经常出现听不到别人说话,但是对我爸像蝙蝠一样敏感,立马感受到他来了,迫不及待出去。
看见我爸那一刻留下心酸的眼泪,用灰蓝色的手帕擦拭眼泪,我妈见状也忍不住抹眼泪。
“我不该瞒着你给他们借钱。”我妈率先哭。
“全部被骗了?”
“姐夫,我们的钱也被骗了,我们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我们已经报警了,等警察把人捉起来,我们先把钱还给你,我们喝西北风都没关系。”幸好当时我不在场,要不然我听见舅妈这套装可怜的话一定撕破她的面孔,妈妈虽然心里卷起千堆雪,他在的时候,她一向不敢开口。
“我先给你们五万,给孩子把学费一交,妈在你们这住着,剩下的就当她的伙食费了,不能苦了孩子和老人。”我爸当时加班熬了几个星期红着眼,即使疲惫但是气概全在。
“我手上卡的钱都给他们了,我们没有五万。”我妈怯怯说。
“我马上有一个奖金,六万,不到两天就下来了。”我爸说道。
虽然外婆的步伐很慢,但她厚重的衣服让我终于讨厌和煦的微风,腋下已经有汗液,她丝毫察觉不到我的焦躁,想起十万块又忍不住把蓝色手帕拿出来。
“幸好有长风,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人,十五万用了十年还了五万,没有他我在这个家怎么活,想搬过去和我小夜一起住,舅舅又舍不得我。”说着她脸上又露出欣慰的微笑,舅舅不想让她住在我家纯属因为舍不得我爸每年给的赡养费,并且我妈前前后后每年给舅舅家补贴点,外婆搬走这笔高昂的费用从此与他们无关。
至于我爸仅仅是不想让人打扰。
“这孩子真是孝顺。”
“外婆,我都不知道他们当初怎么结婚的,怎么相爱的。”
从外婆的口中得知,他当时从北京回来,对我妈妈一见钟情,为此拒绝厂长的女儿,县长的女儿,市长的侄女,还有无数人,爷爷因此和他几年都不说话。
“妮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从中专毕业好几年了,你舅妈天天讽刺她,我和你外公也为她着急,相亲十几个对象都不成,可能就是天注定,在等长风呢。”
“我爸对她一见钟情吗?”想着她口中得出更多我爸对我妈一见钟情的细节。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流氓词语。”她夸张语气脸上带着窘迫,我确实不该和这么年纪的人讨论情情爱爱。
“外婆,我爸之前没有对象吗?”
“没听说过。”
我在外婆的房间看了妈妈很多照片,为什么拼凑起来如此难看。
我睡在外婆旁边,老人睡眠是极少的,尤其她这种一天到晚没事的人,总是在太阳之前就开始活动,太阳永远赢不了这么一群人,不到六点她就开始招呼我,我穿好衣服都是迷糊的。
一大清早舅妈和舅舅因为弟弟艺术补课吵得不可开交,我在聒噪中像是地震一样,我受不了这种环境提前下楼没想到他已经在等我。
他居然做好早点放在保温盒里在车上等我,看着窗外神态是对酸涩的压抑,他总是喜欢这种悲哀的眺望,我试图解读他的脸色,可我永远摸不透他,我心疼的不愿意和他较劲。
“早了三十分钟,你怎么来这么早。”
“没早,你下来了。”
“你等了多久。”
“五分钟。”
我坐在他旁边把粥打开基本还是滚烫,还有鸡蛋饼加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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