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南北分卷科考之事尚有细节未敲定,顾珩下朝下得有点迟。

    等他下朝的时候,永宁宫的册封礼已经结束,他本想着追随本心去永宁宫瞧一瞧宋沅柔,但是从何安那里得知今日宣读圣旨的太监是苏鄞时,他心中薄怒腾然而生,按捺住冲动,回乾清宫看奏疏。

    何安跟在他的身后,见他走至一半又折返,询问道:“主子不去看舒娘娘吗?”

    顾珩脚步顿住。

    气氛陡然冷寂如冰,只能听见他冰凉的声音。

    “你是在做朕的主吗!”

    何安望着他的背影,顿时噤若寒蝉,“主子赎罪,奴婢多嘴了。”

    顾珩暴喝道:“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跨进乾清宫的宫门,何安被吼得站在原地。

    张青山一脸惶恐地走到他旁边。

    “师父,主子这是怎么了。”

    何安拿拂尘扫了下他的面门,“主子的事,岂是你能问的。”

    张青山小声地哼了一声,“左不过与舒娘娘有关,累得师父您挨骂,徒弟这是替您不平。”

    “混账话。”

    何安瞪了张青山一眼,语气中带着薄怒,“舒娘娘今日册封礼,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你是昏了头了不是!”

    张青山忙低头认道:“徒弟知错了。”

    “当你的差去!”

    张青山灰头土脸地被他打发走了。

    何安走至地屏前待着,他是个做错一次不想再犯第二次的人,他隐约捉摸到主子动气的眉目,是因为他提出苏鄞这个名讳,宋氏和主子之间的事他知之甚少,其中纠葛,自不用他一个奴婢来摸索清楚。不过苏鄞这人,以后还是少提为妙。

    他忍不住往梢间里瞧了一眼。

    顾珩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疏,朱笔在奏疏上飞快地批阅着,笔画之间仍彰显着他暗藏的怒气,天光自窗外蔓延在御案上。

    其实主子从来不是会在奴婢面前泄露情绪的人,何安服侍他长大,便知他自少时沉默寡言,全无少年人的草长莺飞。父亲的漠视,皇兄的欺辱打骂,都掀不起他丝毫波澜。可自宋沅柔出现后,主子因她露过太多次情绪,甚至为她改了行事的原则。

    何安不晓得,对于主子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

    “何安。”

    顾珩突然叫了他一声,语气虽然冷凝但还是松泛不少。

    “奴婢在呢。”

    何安忙在地屏前应到。

    顾珩再响起的声音似是一瞬间染上疲倦,“给朕沏杯茶来,要浓茶。”

    “是,奴婢这就去。”

    浓茶下腹,顾珩以为自己能够专注经历去应付御案上成堆的奏疏,可事实是,这些奏疏他根本看不进去,他总是能莫名想到宋沅柔,想到她和风细雨的静水之下,隐藏着如何汹涌的波涛。

    他只能逼着自己去看奏疏。

    这一看就看到了晚上,何安已经下了值,是他徒弟刘畅在御前伺候笔墨,而顾珩仍没有摆驾永宁宫的意思。

    刘畅心里又开始泛起嘀咕,今日刚行的册封礼,主子好歹也该去永宁宫一趟,怎的这么晚还在批阅奏疏,明明之前很关心,现下又忽然冷了下来,真是让他难以捉摸。

    奏疏是如何看也看不完的。

    顾珩已经看到两眼开始发晕,他停下笔,转了转早已酸痛不堪的手腕,阖眼仰面靠在龙座上,手指捏着眉心解乏。

    窗镛是打开的,他睁开眼就可以窥见外头的月色。

    晚风带着夜间的凉意,拂过他的面庞。那样的凉不如冬日里的刺骨,却能够将他身上的温度吹散,就像是宋沅柔带给他的凉意,可以浇灭他的万般情绪,又或许是,宋沅柔求仁得仁,也不想再挑起他的任何情绪。

    他遽然起身,刘畅的目光立马望了过来。

    顾珩声音低沉。

    “去永宁宫。”

    ……

    永宁宫中,梨香浮动满院。

    刘畅高声报了圣驾,沅柔同永宁宫一众宫婢跪在地上迎接顾珩,银月的光撒在她的身上,与她眼中的冷凝相映成辉,如冰般坚硬,如水般清凉,如月般出尘。

    顾珩向她走了过去,右手正好对着她的额发处。

    与此同时,他低垂下头,对沅柔道:“宋沅柔,你抬头。”

    沅柔没有反抗,顺从地抬头望向顾珩。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只横亘在自己眼前的手,骨节分明凌厉霸道。

    尾指微微弯曲,几不可见。

    手心是一串羊脂玉珠串,每一颗珠子都在流光溢彩。

    这双手的手指修长,颇具强硬之感,指腹如半月牙般饱满,指甲剪得短而圆润,指缝干净无垢,展现主人整洁无尘之感。

    这样的一双手握剑时杀伐尽显,要把乾坤寰宇都攥在手中,透露出主人的桀骜,没有半分柔情。

    顾珩凝视着宋沅柔的眼睛,眸子里的情绪纷杂难辨,可他说的话清晰可辨。

    “起来。”

    沅柔怔了怔,慢慢抚着自己的腿站了起来。

    她身上仍是大衫霞帔,头上的翟冠太过沉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起身。

    忽然,一双带着余温的手掌托住她的手臂,扶着她慢慢站直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只要她一抬头,就几乎可以碰到他的下巴,所以她一直把头低着,不欲同他产生目光的触碰。

    可手臂的温热无法忽视,他的掌心像是燃着一团火,隔着轻薄的春衫如映在她的手臂上。她想抽回手,他却禁锢得如铁般强硬,带着龙涎香的鼻息扑面而来,夜风轻柔地吹着,顾珩像座山似的立于眼前。

    在她站起后之后,顾珩仍未松开手,目光扫过风织。

    “去备水。”

    简单的两个字,足够清楚明白。

    这是要沅柔侍寝的意思。

    顾珩察觉到,掌心的手臂似乎一瞬间僵住,足以展现其主人心绪的波动。

    他莫名的心情大好。

    “宋沅柔,这是你应尽的本分。”

    “……是。”

    沅柔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沐浴,升起的热气如雾般散开,一室静谧,只剩下潺潺的水声,反将室内的寂静衬托得更加突出。

    沐浴后,风织给沅柔披上一件淡粉色丝绸寝裙,垂至脚踝的长度,扶她坐在妆奁前,司寝的教习姑姑在给她说些关于侍寝的注意事项,她都一一地受着,十分沉静庄重,可一直扣着寝衣的手指泄露了她的心绪,所以她听得并不真切。

    永宁宫暖阁中似乎荡漾着别样的柔情,风月无边,烛火的光将夜中的宫室照耀得灯火通明,梢间里的青铜瑞兽大鼎吞吐着薄烟升起,闻着似是安神香的味道。

    沅柔前脚刚踏进,风织便落下暖阁前的帷帐,领一众宫人屏息着退了出去。

    暖阁里,她进去的时候顾珩正坐在榻上,仅身着明黄色寝衣,一只手臂靠在引枕上执书在看,另外一只手臂搭在弯起的右腿上,仪容瞧上去有些乱,想来是将才沐浴过,安神香的气味透过鲛绡帷帐传进暖阁中。

    顾珩放下手中书册,目光向她看来。

    “你过来。”

    她轻柔地应是,随后挪动步伐走了过去,却觉得脚下步伐略显沉重,短短几步路,她却好似走了很久。

    而顾珩有足够的耐心,安坐在榻上静静地瞧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丝绸的裙裾翻腾出浪一般的花朵。

    沅柔刚走了过来,将要说话。

    一只手臂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榻上,她整个人顷刻间陷在顾珩的怀中,她最先的反应就是挣扎着要起来,就被顾珩略显低沉地声音喝住,“别动。”

    她只得浑身僵硬地陷在他怀中。

    “宋沅柔。”

    顾珩将沅柔困在怀中,右手又拿在将才的书册,展现在沅柔的眼前。

    “给朕讲讲,这齐物论是在讲什么。”

    他的声音自沅柔头顶徐徐传来,比往日要更加低沉,语气却又很平静。为了转移注意力,沅柔的目光看向书册,这是庄子的《齐物论》,她最近闲暇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平息自己的心绪。

    “这是庄子内篇的《齐物论》,皇上难道没读过吗。”

    顾珩只是‘唔’了一声,未置可否。

    无奈,沅柔只能稳住呼吸,平心静气道:“所谓齐物,就是归根究底事务都是相同的,庄子认为世上本无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万物皆为一体,这些差别都是后人赋予的意义。”

    “天道法则么。”

    顾珩不屑地哼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抬起沅柔的下巴,“死而复生,你也相信这套说法吗?”

    好刮骨的一句话。

    顾珩松开她的下巴,继续不屑道:“若按这些圣人的说法,朕在顺天府时就该坦然接受景文削藩,而不是装了两——”

    他没有说话,但是沅柔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是顾珩最不愿意提及的两年。

    当时顺天府的兵力远远弱于朝廷,他为了消除景文的疑心,装了两年的失心疯,吃猪食睡猪圈,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他瞒了景文和满朝文武百官两年,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他的靖难军已经锐不可当。

    所以他从来不信命,不相信所谓天道,若天道不佑,他定会自己踏出一条康庄大道。若天道庇佑,就不会让他尸山火海闯出来的功业,身死道消。

    顾珩想着想着,忽然放下手中的书,一把将沅柔打横抱起。

    “今夜时光,不是用来论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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