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原先没觉得自己问的话有深意。

    可被她这么一回答,反而平添几分隐晦的巫山云雨之意,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而他的耳根有些发热,下意识地端起茶盏就要呷茶。

    沅柔下意识地提醒道:“皇上,茶——”是烫的。

    她的话没有说话,顾珩已经将杯盏中的茶水灌入嘴,烫得他嘴中一阵发麻。

    若今日奉茶的是何安和他那两个徒弟,他定会厉声斥责。

    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宋沅柔。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回案上,眉目间风轻云淡。

    “这茶怎么了?”

    既然正主不愿意情绪表露出来,沅柔自然顺水推舟,轻声回道:“没什么,妾是怕茶艺不精,您喝不惯妾泡的茶。”

    顾珩按着大腿利落起身,目光自东向西,环视重新修葺过的永宁宫。

    室内雕梁画栋,轻纱珠帘,暗香浮动,可见十二监与六局在这件事上是下了功夫的。他抬步往西梢间走去,沅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梢间里还未摆家具,难免有些空旷。

    顾珩立于梢间中,随手指了一处,“朕记得这儿放着博古架,怎么不见了。”

    此话说出口他是有些后悔的。

    他这么说,不就是让宋沅柔知道,他早就来看过永宁宫,比她还要早。

    沅柔确实有一瞬间的怔凝,很快就恢复如常,解释道:“原先那博古架瞧着小了些,妾想换个大一点的摆书,便让风织打发人搬出去了。”

    顾珩‘哦’了一声,并没有再问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宋沅柔的家世,也想到宋沅柔女君子的名号。

    他记得,叶沧海曾经说过,宋府有一栋藏书阁,名为‘雅集斋’,里头藏书之丰富令人眼花缭乱,是宋徽收集大半辈子的心血,只不过后来被抄家流放,那间藏书阁也就不复存在了,即便后来宋府重建,雅集斋却也回不来了。

    宋徽和宋宪父子两是骨子里的读书人,宋沅柔作为他们的后嗣,虽然身为女子,但喜好诗书,自小混迹在藏书阁中,伴着笔墨书本长大,浑身上下多了一份笔墨书本中才有的灵智和清澈。

    顾珩顺着沅柔的话,接着往下问道:“朕以前就听说,宋府的藏书阁雅集斋,堪称应天府一绝。”

    “皇上言重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提到宋府的雅集斋,沅柔眸光中是浮起淡淡的向往和憧憬之情,想到自己小时候,阖家欢乐的时光,她每日都会在丫鬟们的陪同下,在府门口迎接祖父与父亲回家,纵然没有母亲的疼爱,但是祖父待她很好,真的很好。父亲尚且因为她是女孩看轻她,可是祖父从来不会。

    那时,她是个没有烦恼的小姑娘。

    每日只知跟在兄长宋文鸿身后,在雅集斋中读书写字,与亲人共享人间烟火。

    可是后来……

    想到后来的那些事,她眼中的光芒不知觉黯了下去,好似陈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弘康三十三年时,雅集斋就已经被朝廷查封了,里头所有的名家真迹和奇书杂文也都被查抄了。”

    说完,她收敛起眼中漂浮着的愁思。

    “若论藏书丰富,天下何人敢同皇家相较,皇宫文渊阁内的藏书才可以称之为琳琅满目,雅集斋自愧不如。”

    她说话的时候,顾珩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样毫不避讳的目光让沅柔只能一直垂着眼睑,并不想与他视线产生碰撞,以免泄露自己的悲伤和软弱。

    诚然,她可以在顾珩面前俯首称臣,她可以放弃女儿家的清白和名节,走上他的床榻成为他的女人,但是她不想在顾珩面前展露出一丝丝悲伤和软弱。她所有的磋磨,顾珩都与有荣焉,她要自己清醒,要自己绝不沉溺于嗔痴之中。

    而顾珩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被皇兄们欺辱,那些欺辱他的人,最想从他脸上看到的就是软弱和惊恐的表情,所以渐渐的,他就会收起所有的心绪,任凭何等羞辱打骂,他都视为清风拂山岗而蔼然不动,与此刻的宋沅柔何其相似。

    所以他很清楚,越是平静淡然内里越是澎湃。

    他少时沉浮不定,性情阴冷暴戾,若非遇到道真,不知道会走到哪条歧路上去。

    后来他逐渐悟出八个字。

    命有切磋,重铸筋骨。

    此刻,他想将这八个字赠予宋沅柔,可是却根本说不出口。

    “宋沅柔。”

    顾珩突然叫她的名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生硬。

    沅柔看向他,“皇上有何吩咐。”

    他往明间走去,只留给沅柔一个背影,和一句随口而出的话。

    “你闲暇时若想读书,文渊阁随意出入。”

    沅柔先有一瞬的怔仲,随后无声地在心底笑了笑。他这算什么,施舍给自己一丝帝王的温情?沅柔屈膝行礼。

    “妾谢皇上恩典。”

    两人在长宁宫内外随意转了转,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相处得还算和平,可能是因为后来也没有什么交流。

    因永宁宫还未归置好,她就被带回了乾清宫。

    不过这一次,顾珩撤了对沅柔的禁足令,不再将她拘于乾清宫中,同时也晓瑜六宫,给了她随意进出文渊阁的权利。

    只是,沅柔一次都未曾去过。

    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沅柔的身体已经大好,只不过下身的廷杖伤痕再难去除,在臀上留下不浅不重的伤痕,就像是在提醒沅柔,曾经在乾清宫前被杖刑的屈辱。

    连三十板子的伤痕都无法消除。

    前世的每一道伤痕,每一条性命,又要拿什么消除?

    近来,朝中对顾珩未曾册立皇后反而先册立妃嫔的行为颇有微词,尤其是在知道此女是宋宪的女儿后,明里暗里都以言语对宋家冷嘲热讽。

    自方敬仪与齐峰被关入刑部大牢后,这些追随先帝的忠心臣子霎时孤立无援起来,有一部分官员见朝堂已定,顾珩坐稳皇位,便已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归顺,当然也有誓死不肯归顺,甚至递辞呈的官员,比如宋家的宋宪父子。

    宋宪对外自称病重,递了辞呈要辞去六科给事中之职在家养病,其子宋文鸿是景文在位时的新科进士,通过科举后入翰林院为编修。在父亲宋宪的威逼下,不得不辞去翰林院编修一职,对外宣称在家照顾病重父亲。

    顾珩当时倒也没说什么,御笔一挥,直接通过父子两的辞呈。

    现如今宋家在内廷出了一位娘娘,据说内廷传出来的说法,顾珩对宋沅柔颇为宠爱,为她大肆修葺永宁宫,还将库房中的珍稀玩意全都取了出来,添置到永宁宫,那座永宁宫可谓是穷奢极欲。

    众臣公都处于看笑话的状态,老子誓死不归顺皇帝,结果一转眼女儿跑到皇帝的龙床上,这是什么天大的热闹。

    宋宪得知此事后,气得大骂沅柔不知廉耻,是宋家的耻辱,甚至请出家谱,想将沅柔从家谱上除名,只当宋家没生过这个女儿。

    宋文鸿拼死拦着,被宋宪打得浑身青紫,才阻止了宋宪。结果,他拖着满身的伤,在宋家祠堂跪了一宿。妻子袁氏心疼丈夫,在祠堂外陪着丈夫一宿。

    翌日,连请大夫上门看诊都是小心翼翼的。

    日子弹指而去,永宁宫收拾停当。

    两日后,是永平元年的二月二十二,大吉之日,沅柔于长宁宫行册封礼。

    其实大晋的嫔妃册封礼很简单,沐浴焚香过后着大衫霞帔冕服,霞帔上绣着织金云霞孔雀纹,底端系着镂空金霞珠玉坠(1),同瑑孔雀文,头戴翟冠,自司礼监太监手中跪接皇帝封妃的圣旨。

    只是她没有料到,来宣读顾珩封妃圣旨的人是苏鄞。

    宫正司赦免他私逃出宫的罪责,官复原职,依旧任司礼监少监。

    他的脸色仍然可见苍白,像是为了掩盖苍白,又或是为了向沅柔道喜,他特地着一身绛紫色少监服,原本温和的气质中陡然而生几丝艳色。

    他宣读完圣旨交付于沅柔,一双清澈的眸子中似有澹澹流水,“奴婢想着向娘娘道喜了,所以与同僚换了这份差事。”

    苏鄞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与她相见。

    这才能保全他伺候的性命。

    沅柔扣住圣旨,她身后还站着风织,便只是颔首道:“有劳。”

    随后向对所有人一般,打发风织给苏鄞看了赏,转身回了永宁宫中。

    “舒娘娘请留步。”

    苏鄞忍不住出声喊住沅柔。

    她闻声转过身。

    纤瘦的身影立在月台前的台阶上。

    苏鄞的呼吸窒住,短暂的怔仲过后,露出浅淡的笑意。

    隔着不远的距离,苏鄞眼底的光千回百转,终是一片清澈,从袖中掏出精致的锦盒,递到沅柔的面前,“这是……青妙送你的册封礼,她今日当值,特让我送给你。”

    晨风轻轻扶起沅柔鬓边的碎发。

    她笑了笑,如泡影般易碎,伸手接过苏鄞手中的锦盒,随手交予身后的风织。

    她转身踩着丹陛,走进永宁宫,走出苏鄞的世界。

    又或者说,其实她从未走进过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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