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二月中旬,应天府冰雪消融,天气回暖。

    苏鄞在司礼监庐舍养了快一个月的刑伤终于开始褪去伤痂,只能走路时偶尔还会牵扯伤处,突然引来疼痛。

    今日他醒得早,穿着竹青色直缀长袍,随手拿起床头一本书,坐在床上翻看着。最近十二监和六局都在忙于内廷事宜,所以庐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很。

    他看的这本书名叫《小窗幽记》,他记得是两年前沅柔赠予他的,她说此书文字清雅,格调超拔,教人修身养性立德立心,是她在闺中做姑娘时最喜欢读的一本书,字字可值千金。

    苏鄞还记得,她最喜欢那句“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洒脱随性。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朗诵这句话时温柔的笑容,也不会忘记她说希望他从书里补回生命中的缺失。

    她说的是生命中的缺失。

    而非身体上的残缺。

    这是她对一个阉人的尊重,也是苏鄞头一次在皇宫中感受到的尊重。

    眼前无疑是座穷奢极欲的皇城,也是争得头破血流的名利场。城墙外的人翘首以盼,想要进入这玉楼金阙之中,而城墙内的人,反而会期许一顿简单的人间烟火。

    是沅柔的企盼,也是她的奢望。

    大晋朝的女子入宫后再不许出宫,若有幸,则成为皇帝的女人,无幸,只能死在这座皇城中。

    哪怕后来宋家平反,沅柔也得继续留在宫中。

    春是四季之始,雁莺回迁,嫩绿冒枝芽,绯红映碧空。

    奴婢们伺候皇城,女人们点缀王朝,官员们支撑朝政,帝王居于庙堂之高,依旧掌天下生杀大权,看似一切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循环着。来年,冬雪坚冰终会消融,欲望压不住勃勃生机,千帆过尽后,又有几人能朝夕不改。

    而苏鄞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宋沅柔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即便千帆过尽,仍一如既往不改初心之人。

    任凭岁月蹉跎,世事变化。

    她依旧如初见那般,清风朗月地立在茂密如盖的海棠树下。

    春来海棠花开,风轻轻一吹,桃红色花瓣飘飘洒洒,她在芳影中回眸,那双眼睛中的姝色,要比盛开得海棠花还要潋滟。

    那时的苏鄞将将只认识几个字,对诗词歌赋更加一窍不通。

    却在茫然中想到有那么一句诗。

    春风秋水不染尘,彩玉明月是前身(1)。

    她是不染尘的春风秋水,是彩玉明月,是天上星芒。

    本就应该高悬在苍穹之上。

    他卑贱若尘,连奢念都不该有。

    外头传来嘈杂声,苏鄞静静听着,是尚衣监掌印在训斥下属太监们的声音,“小兔崽子们,活可得给我细致点儿做,舒妃娘娘可是主子登基后的第一位娘娘,若是册封大典出了纰漏,可仔细你们的脑袋。”

    太监们唯唯诺诺地恭声应道。

    苏鄞手里仍然拿着书,可思绪却已然有些失神。他从诏狱被放了出来,带着满身的狼藉和伤痕回到太监居住的庐舍中,內宫却传出沅柔被册立为妃的旨意,他闭了闭眼睛,大病初愈脸色愈发苍白。

    他走神时,庐舍的房门被推开。

    苏鄞侧头望去,是孙青妙推门走了进来,他与她相视一笑。

    于阜鑫跟在她身后,并未打招呼,转身将新药方放于一旁的条案上,漠然道:“早晚各煎服一次,连续喝上半旬,不可停。”

    说完,他就准备告辞离去。

    “于阜鑫你站住,谁让你走了。”

    孙青妙直接拦住于阜鑫离开的步伐,下巴冲苏鄞扬了扬,“刚来的路上我就说了,你得再帮苏鄞诊一次脉,诊完脉我才让你走。”

    于阜鑫脸上面无表情,眼底却有不耐烦。

    苏鄞看得一清二楚,不免有些赧然,低声道:“孙掌膳,我的伤已经无碍了。”

    孙青妙向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行,我答应沅,哦不对,舒妃娘娘,一定要照顾你到痊愈为止。”

    她侧头看向于阜鑫,有求于人,声音不得不软了下来。

    “于典簿,至今为止你就诊过一次脉,你医者仁心,好歹再诊一次,看看苏鄞恢复得如何,舒妃娘娘也能安心。”

    于阜鑫冷哂,“一次足矣,你若不信,另谋良医,何必求到我这里。”

    “你——!”

    孙青妙气急,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当时苏鄞带着满身的伤害回到庐舍,沅柔将这条消息告诉孙青妙的时候,她还以为沅柔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苏鄞真的回来了。

    孙青妙不知道苏鄞为何突然出现。

    只知道他带着满身刑伤出现,以至濒临垂危之际,因苏鄞是罪奴回宫,太医院权衡利弊无人敢应诊,她只能求到于阜鑫的面前。

    可于阜鑫这人脾气奇怪,只为苏鄞诊过一次脉象,然后几笔写出一张药方,又给了些消肿祛瘀、促进刑伤恢复的药膏,便径自离开。如果不是沅柔被册立为舒妃,药方上的药材她都不知,要去哪里找齐。

    同时,她也不知道沅柔为何突然被册立为妃。

    她冥冥中觉得这两件事有关系。

    想问沅柔,可是乾清宫不是她想去就能去,顾珩也不许任何人探望,还美其名曰为沅柔调理身体,不宜见客。

    问苏鄞吧。

    每次一问他,他就只是淡然地笑着,孙青妙太熟悉那样的笑容,也太明白苏鄞隐忍的脾性,让他将这些事说出来,那还是直接闯乾清宫,去问沅柔比较简单。

    得。

    明明是三人行,她永远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我不管!”

    孙青妙跺脚,娇憨地拦在房门口,“你今天不帮苏鄞把脉,就不准走。”

    于阜鑫眸光深深地望着她,孙青妙不甘示弱地与其对视。最终还是于阜鑫败下阵来,走到苏鄞旁边,言简意赅道:“抬手。”

    苏鄞压抑着咳了一声,慢悠悠地伸出手,轻声道:“劳烦于典簿。”

    于阜鑫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沉着脸稍稍用力,诊脉期间扫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苏鄞,随后收回手,“脉象平稳,已无大碍,再修养半月即可。”

    “多谢于典簿。”

    苏鄞笑着致谢,目光转向孙青妙,“还不放行,万一御药房有差事怎么办。”

    孙青妙颔首,随即侧开身子,“于典簿,麻烦你了。”

    “御药房能有什么差事,左不过是为了新册封的舒妃调养身子。”

    于阜鑫低头理着袖子,面无表情地陈述。手上动作停住,他垂眸望向苏鄞,“看书费神,养伤期间,多休息为好。”

    苏鄞下意识地握紧手中书册,手背筋脉血管凸显,片刻后又松开。

    “多谢于典簿提醒。”

    “不必言谢,我提醒你,是不想被某人又求到我面前。”

    于阜鑫整理好袖口,转身离去。

    孙青妙冲着他的背影挥拳头,咬牙切齿地恼恨道:“这个于阜鑫真的讨嫌,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去跟他打交道。”

    “我回来,好像给你和沅……”

    苏鄞说到一半顿住,苦笑着低头,睫羽遮住眼中的情绪,“给你和舒妃娘娘,添麻烦了。”

    “没有,你别瞎想,我不是那意思。”

    孙青妙挥了挥手,没注意到苏鄞话里的情绪,“你能回来,我和舒妃娘娘开心着呢。”

    “开心?是娘娘说的吗……”

    “不是啊,我最近也没见着娘娘,被皇上拘在乾清宫调养身子呢。”

    孙青妙随手拿起条案上的药方来看,于阜鑫笔走龙蛇的字迹跃然纸上,她笑着自顾自说道:“你说这个于阜鑫,他那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这手字倒是写得不错。”

    苏鄞失笑,笑意温柔似水:“你竟也分得出字迹好坏了?”

    孙青妙瞪圆双眼,“你这话说的,我好歹在娘娘待了几年,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啊。”

    他依旧笑容温柔。

    “好了好了,我承认,是娘娘夸的。”

    孙青妙被苏鄞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挥了挥手挺直脖颈,“但是,我现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于阜鑫这字是好,比我们好,但是和娘娘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苏鄞只觉得被‘比我们好’这四个字猛地刺了一下,心口又是泛疼又是卑怯,嘴角的笑容不免发硬。

    好在说者足以算得上是没心没肺。

    她依旧提溜着手里的药方来回翻看,自言自语地对于阜鑫的字一番点评。

    没过一会儿,话题又扯到沅柔的册封礼上,“钦天监选了这月二十二举办册封礼,十二监同六局忙得四脚朝天,看来皇上还挺重视这次册封礼。”

    “是吗?”苏鄞坐直身体,合上手中的书,轻声道:“看来,皇上对娘娘很好。”

    “好什么好。”

    孙青妙嗤之以鼻,低头将药方对折,“前阵子打板子差点性命不保,后来身子没恢复好,又去浣衣局做劳役,娘娘能活着,那是老天保佑。”

    苏鄞握住盖在身上的被子。

    “娘娘犯了错?”

    孙青妙连忙摆手,将药方收进袖子中,压低声音道:“沅柔是会犯错的人?苏鄞呐,不是我们的问题,是皇宫易主了,如今这位爷……唉,难伺候得很。”

    “是啊。”

    苏鄞笑意惨然,若有所思地说道:“如今这皇宫易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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