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珩再从宫正司出来,时辰接近晌午。
他身上还带着鲜血的铁锈味,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久违的熟悉味道。自他登上皇位后,刑讯这种事已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可今日,他却亲自刑讯了。
何安比他慢一步出来,向顾珩背影躬腰,细致地问了一句,“主子,罗氏和浣衣局的那些宫女该如何处置?”
罗氏到底只是一个女子,郑磊的削耳断舌已经让她心生惧意,刑具再往她面前一放,吓得将所有话都撂了出来,说是有人给她银钱诱使她装病,所以何氏才会让沅柔进宫送衣裳。
一场刑讯下来,顾珩有些乏,也有些嫌身上的血腥味。他分辨不出罗氏嘴里的供词有几句真几句假,何氏是否真的无辜,但是他能够感觉到有人身处暗处,对于皇宫和锦衣卫的情形一清二楚,知道苏鄞回京,还胆敢拿宋沅柔试探他。
此人意欲何为,顾珩还需小心斟酌,他随口丢出一句话给何安,“罗氏凌迟,剩下的,赐死。”
“奴婢遵旨。”
两人正说着话,乾清宫门房太监从不远处小跑过来,屈膝跪在顾珩面前。
“主子,宋姑姑醒了,不过……”
小太监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被何安叱责过,才吐出下半句话。
“不过姑姑醒来后摔碎了汤药和午膳,不许奴婢们伺候。”
顾珩闻言迅速睁阖了双眼,语气蕴含薄怒,“李晋呢,他怎么说的?”
“宋姑姑都没让李太医进屋,就连、连孙掌膳也被姑姑赶出来了,奴婢们实在没办法了……”
“她简直放肆!”
顾珩被气到眉毛竖起,右手紧握成拳,捏紧掌心白玉珠串,“在朕的乾清宫还敢如此狂妄,随她的便,她若不想活了朕成全她!”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甩袖径直走了。
小太监将求救的目光移向何安,苦兮兮地说道:“何公公,奴婢该如何是好啊。”
“行了,起来吧。”
何安抬手,示意他起来,“这事自有主子上心,你回去当你的差吧。”
小太监扶着膝盖站起,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何安离去的背影,想到顾珩将才的怒意,浑身打了个冷颤。
这哪儿是上心。
主子这明明是要吃人。
乾清宫这边,耳房房门仍在紧闭。
孙青妙满脸急色地拍打着房门,高声唤沅柔开门,可耳房中没有一丝动静,安静得好似没人在里头一般,“宋沅柔,你再不把门打开,我就撞门了。”
旁边小太监一听,脸上登时慌了。
“哎哟孙掌膳,这儿可是乾清宫啊,可不能撞。”
孙青妙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急急说道:“你慌什么?我说撞门难道真的撞?我就是吓唬吓唬她,让她赶紧开门。”她又朝身后太医望了一眼,“李太医都在这儿等着呢,可别耽误了李太医的差事。”
李晋闻言,忙摇了摇手,“不急不急,下官闲得很,闲得很。”
这可是皇帝让他给这位宋氏姑姑诊治,他哪儿敢表露出一丝不耐烦,这不过才立了小半个时辰,他年轻气盛自然撑得住。
孙青妙继续道:“宋沅柔,你快点开门,别不出声。”
继而又将门敲得噼啪作响,屋里依旧沉默。
两相僵持之下,忽闻外头太监唱道皇上圣驾到,众人先是一怔,顾珩燕居常服的袍裾已经晃进众人的视野之中,孙青妙与宫女太监立时跪了一地,向他行礼。
顾珩视若无睹地走到耳房门前,厉声道:“宋沅柔,开门。”
里头没有回应,显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无论何时,皇帝不该在奴婢面前失了威仪。
何安咳了一声,打发一众奴婢退了出去,包括自己也退到外头守着。
顾珩深吸一口气,高声威胁道:“朕数到三,你再不开门,朕就把你交给宫正司。”
“一。”
“二。”
里头的人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好啊好啊,看来他也不必数到三了。
顾珩抬起脚,‘轰’的一声巨响,直接踹开耳房的房门。
沅柔是坐在床上的。
正抱着小腿,缩在架子床的角落,身上仅穿着中衣,没有裹被子,炉子里的火已经被水浇灭了,房间里冷得如同掉进冰窖里,似是一心求死。
他恼恨道:“膳不用,药不喝,也不让太医诊脉,你若是想死就趁早说一声,别脏了乾清宫的地界!”
沅柔没有反应。
顾珩深吸口气瞪着她,而她一直恍若无人地坐在床上。
头靠着墙,无意识地目视前方,眸光古井不波,似是失去所有生机,如同一片残破的花瓣,再无往日倔强,令他心脏跳动之处空落落的。
“宋沅柔。”
她毫无反应。
自始至终,都未曾施舍给他一个回眸。
顾珩踱步上前,坐在床沿边伸手将她捞了过来,她没有表情没有挣扎,顺着他的力量被拽到怀中,冰凉的肌肤被他怀中的温度熨帖着,对他身上的血腥味也毫不在意。
炙热驱散血肉的寒凉,却无法熨热早已冰冷的心。
顾珩言语中藏匿着错乱。
“说话,你若不说话,朕就让人断了你的舌,以后也不用说话了。”
沅柔不被威胁。
“朕知道,你是不怕死的。”
顾珩想到昨日她的歇斯底里,压着性子沉声道:“你若再不说话,朕即刻就让那群景文旧人死!在你面前死!”
沅柔眉心动了动,眼眶似是有些发红,泪意却被忍住。她任由顾珩桎梏靠在他怀中,漫不经心地说道:“奴婢忘了,您是皇上,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奴婢竟妄想蚍蜉撼树,实在可笑啊。”
“宋沅柔,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景文兵败是大势所趋,朕可以留着景文旧人的性命,但是朕身边不容心存他念的奴婢。”
“那皇上为何不杀了奴婢?”她的语气有些失控,因为这些话除了顾珩,无处可宣泄,无人可诉说,这时说出来反而畅快,“奉天殿再次相见,您就该杀了奴婢。”
顾珩右手揽着她,左手收紧,低头看她,“你献出遗诏,朕如何杀你?”
“是了,这条路,走到如今,是奴婢作茧自缚。”
顾珩忍下喉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骇意,仰起头不去看她的脸,才能冷然如往昔地骂她,“你的确是蠢货。”
沅柔笑了一声,闭了闭眼睛,任泪水滑落,怔怔道:“奴婢将才一直在想,还不如死在前世,死在诏狱里,与三万靖难遗孤埋在岁月中,定要比如今快活。”
顾珩没有说话。
她自顾珩怀中起身下床,以周全大礼跪地,对他行此生第二个周全的大礼。
第一个大礼,是重生后初见那日,她在乾清宫跪拜新任皇帝顾珩。
因整个人伏在地上,所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翁,她一字字道:“奴婢恳请皇上,以君王之宽容,饶过苏鄞一命。那封信已经被他烧了,奴婢所作所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看到她向自己跪拜俯首,顾珩应该是高兴的,这代表着这个女人终于彻彻底底地向自己低了一次头。
可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快活。
“宋沅柔。”
顾珩声音很沉,站起身俯视着她,只能瞧见乌黑青丝迤逦其身,“这大抵是你有史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叫朕皇上。”
却是为了一个奴婢。
顾珩想笑,然而实在笑不出来。
“宋沅柔。”
“奴婢在。”
“你昨日说的交易朕不满意,不如朕与你,再谈一桩交易。”
他语气很淡,像是初春里徜徉的风,很轻很柔,却在划过沅柔之时藏匿起所有的心思,“只要你留在朕的身边,朕就不会动景文旧人,也不会动苏鄞。”
“奴婢答应。”
“朕还没说完——”
“只要您不杀他们。”
沅柔打断顾珩正在说的话,无所谓地轻声道:“无论要奴婢怎样,都行。”
宋沅柔所有的逆来顺受在顾珩眼中都是她对景文的忠心,他右手紧握成拳,按耐住心中疯狂燃烧的怒意。
可是他不明白,为何这怒意与以往不同。
他此刻,只想杀了景文,杀了苏鄞,却从没动过杀她的念头。
自靖难开始,顾珩早已一身杀伐,何曾这样受过这种气。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咬着牙齿的声音。
表面上,他临于九霄,她俯首称臣。
可,是谁心中彻底冷漠,是谁心中涌起情海。
他和她,谁又是真正的胜者?
顾珩脸色一直紧绷,没有片刻松泛,“你对景文,就这么忠心?”
“是。”
沅柔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她抬起头望向顾珩,纤细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他能看见皮肉下的血管,屋外灿阳蔓延进她的眼底,万丈红尘的千姿百态,芸芸众生的万千虚妄,都不敌她此刻眼底的华光,璀璨夺目,平静到近乎冷漠。
“前世今生,奴婢只认先帝为主。”
顾珩只觉得前世那道致命伤处传来针扎的密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险些摔坐回床榻上。
宋沅柔用她的方法,用一把以情化成的刀,在‘杀’他。
他忍住密痛,咬牙硬撑着自己站直身躯。
“既然景文做了你的主子,朕身为皇帝,绝不可能与他去抢这个位置,也不会在身边留下一个心存他念的奴婢。”
灿阳给予顾珩温热。
他矮下身子,抓住沅柔的手腕,不怎么费力地将她从地上拉起。
白玉珠串在他的掌心,也贴在她的手腕皮肤上。
有一股带着凉意的温热。
“宋沅柔,朕要你做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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