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围从未想过娶商户女,自然不可能去许家探口风,更不会去提亲。

    许大姑娘不可早婚,否则于寿数有碍一事,是焦杜氏一时好奇,从谭林氏那儿打听来的。

    此时,焦围煞有介事道:“商人重利,我若不能许之以利,许东家必然不肯嫁女。我打算另辟蹊径。

    “你想,那许大姑娘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婚事又迟迟不曾定下,如何不急?

    “我打听到,许东家于两日之前,带着马介普和小女儿往岭南一带收购香料去了。再过五日,便是许太太的忌辰。往年这一日,许家姐妹都要去宝华寺上香,供奉经书给亡母祈福。

    “到时,我就去那候着,想办法与那许大姑娘见上一面,然后趁其父和马氏兄弟不在,想办法往来。这天底下的父母,再拗也拗不过子女,只要许大姑娘对我动了情,还怕许东家不肯答应吗?”

    这般心计,这般手段,陈万里叹为观止!

    “不过,我有点想不通。若许大姑娘真和你暗地里往来,那么不管从品行上讲,还是从见识上看,都很堪忧。她这般拎不清,和你私相授受,想来令堂也会不喜吧?你这样子做,不是缘木求鱼吗?”陈万里问道。

    焦围把头往栏杆上一靠,仰天叹道:“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那般可靠,又何必把女子限制在内宅,不许她们见外男呢?都是自欺欺人!那些听从父母之命的女子,不过从来没得选择罢了。一个女子,想要嫁给自己爱慕的男子,算不得品德败坏。我那表妹,虽不曾与人私相授受,可不要怎样的男子,不也大大方方地表明吗?她如此特立独行,贤弟不也为之神魂颠倒吗?”

    陈万里打心底里觉得这二者之间不同,又不想多言,便道:“那我便祝汝存兄旗开得胜,早日抱得佳人归。”

    “多谢吉言!不过,等那一日,还有赖贤弟助我一臂之力。”焦围请求道。

    “如何相帮?”陈万里问道。

    “我想在宝华寺办一场文会,届时,还请棣飞相助。”

    “文会?会不会太刻意了些?”陈万里认为在寺庙前办文会有哗众取宠、卖弄文才之嫌。

    他便出主意道:“宝华寺前有一棵华盖亭亭的老樟树,老樟树下有一伙子文丐,汝存兄何不在老樟树下摆个对联摊子。如此一来,既不打眼,也用不着请许多人来赴会。这般不仅俭省了花用,又能赚些许铜板,还能彰显你的文采,岂不妙哉?”

    焦围认真想了一想,摇头道:“那老樟树下本就有好些人在那卖画、写信、看相、算命,我一个对联摊子,如何能引人注目?”

    陈万里来轻轻摇晃着脑袋,闭眼沉思,忽而笑道:“有了!我有一极妙的主意!”

    “甚主意?”焦围急忙问道。

    陈万里不答,却问:“焦兄何日做个东,请小弟去桃花楼听个曲儿,可好?”

    “这有何难!不拘哪一日,贤弟但说就是!愚兄虽捉襟见肘,但谋此大事,还敢不破费些么?只请贤弟莫卖关子,教我一教。”

    陈万里摇晃了脑袋,转悠了半天杯子,才老神在在道:“世人都爱占些便宜。若有便宜可占,何愁不能引人留步。想那元宵佳节,不也有猜谜语送花灯的噱头。你那对联摊子,也可如此。你只需言明:对上对子的,送对联一副;香客当场出题,你对不上的,也送对联一副。如此,那些好奇的,想占便宜、看热闹的,还有那等弄文求名、好胜心切,不得一一上前,何愁不引来骚动?”

    焦围听了,不由拊掌道:“极好,极好,贤弟大才!不过,你想世人愚昧,如何品读对子好坏,须得有人在旁细细解说才是。愚兄有个不情之请,劳烦贤弟帮衬一二。”

    “可是叫我做那解说之人?”陈万里含猜测道。

    “不,不,不!”焦围连连摆手,“洪州府卧虎藏龙,愚兄才疏学浅,又无急智,如何敢卖弄文字。若香客出了题,我对不上句,叫许大姑娘见了,还有什么脸面?这等雅事、难事,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来的,只有咱探花郎才配!我呢,就在旁做个事后诸葛,卖弄卖弄学问,解说解说佳对,但求博得美人一顾。贤弟,你看如何?”

    陈万里待要推托,那焦围却已弯腰打躬,做出一副求人的样子。他只得答应道:“仁兄有请,小弟敢不效劳?”

    二人议定,又喝了一会儿酒方散,余下几日里,自是做了一番准备。

    四月十八这日,陈万里带着一众仆从,伙着焦围,上了清凉山上的宝华寺。

    他们到时,那老樟树下已摆满了摊子。陈万里给解签的、写信的各扔了两角银子,借了他们的地儿和桌子,又叫他们把笔墨纸砚收了,摆上自个儿的文房四宝,挂上早前写好的对联和出好的上联,并在摊子前贴上一张行书,书曰:

    诸公请顾,言明贴于何处,当下写就。文用旧联,小副钱二十文,中副三十文,大副四十文。命题每联一百文,嵌字加倍。1另,猜中摊上所出对联者,送对联一副;又或出联与摊主猜,猜不出时,亦送对联一副。

    当下,摊子一摆,行书一出,便惹得人好猎奇心动、好胜心来,立时便有人上前看联、对联、出联,不一会儿,四下里便围满了人,好不热闹。

    陈万里只招呼那些对联子或出联子的人,焦围在另一桌给写对联,忙活了大半天,才守来了那只“兔”——许婵娟。

    这一日,婵娟如往年那般供奉了佛经,再拜上一百两香火钱。

    那和尚见她手面宽,便使出了浑身解数来相缠,一个劲儿地劝她做法事超度亡魂,被否了后还不死心,又劝点甚长明灯,说是点亮亡魂死后的路,保佑他们来生光明。还说甚供奉越好,来生越好,又细细说了一、二、三、四等供奉有几许功德,能得多少福报。

    他那喋喋不休的架势,那等求财心切的嘴脸,哪里像个方外之人!

    婵娟好一阵敷衍,才摆脱了那秃驴。出了寺,她去忘忧林里见了故人,一番契阔后,才回了寺里。

    她正准备上轿下山,却见那和尚带着脚步匆匆而来,边走边问::“那探花郎真送联子么?”

    小沙弥道:“不是!要对出了他出的对子,或是出了他对不出的对子,才送对联一副。”

    “哼!借了咱的地儿耍宝,要他一两副对联,还敢要钱吗?要不是近些日子香火不旺,我还懒的换门联!”

    婵娟闻言心中一动,跟上前去,先静观其与人交涉,后在摊主思虑之际,上前道:“小女有一联,可赠贵寺,不知可否一用?”

    焦围早就瞧见了她,正无计搭话,闻言心内一喜,便道:“我正搜肠刮肚,无所收获,小姐若肯献联,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请道来就是。”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炉火已灭,且把意马站边。2”婵娟一字一句地念道。

    那和尚听了,拍手称赞道:“好,好,好!很是劝人向善,施主是个有慧根的人,往后多做功德,虽在红尘之中,亦可修成正果。这位施主,还请你把这对联写下来,我好请人拓了字,镌在门外。”

    焦围依言写下,写毕又道:“受小姐启发,在下也有了一联,一并送与大师,以谢贵寺借地之恩。”

    占便宜的事,自然是多多益善,那和尚闻言两嘴一咧,笑得同弥勒佛似的,阿弥陀佛道:“劳烦施主了!”

    焦围提笔写道:此处既非灵山,毕竟什么世界;其中如无活佛,何用这样庄严。3

    “好,好,好!这个更好!”和尚称赞完,又道:“庙里的斋堂,尚缺一联,不知施主可否再赠一联?”

    “大师有命,敢不效劳?且容在下想一想,还请您稍等。”焦围把笔往砚上润一润,稍顿思索。

    陈万里站在一边,见那女子亭亭玉立,又听其音如黄莺出谷,早已按捺不住,如何肯放过这等机会。

    他整了整衣冠,凑上前来道:“一屋一椽,一粥一饭,檀越膏脂,行人血汗,尔戒不持,尔事不办,可俱可忧,可嗟可叹;一时一日,一月一年,流光易度,幻影非坚,凡心未尽,圣果未圆,可惊可怕,可悲可怜。4”

    那和尚见联里又是惧又是忧,又是嗟又是叹,且惊且怕,且悲且怜,心内不喜,便冷声道:“还请施主再想一联,可否?”

    焦围闻言念道:“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内煮乾坤。5大师,此联可行?”

    和尚点头道:“甚好!有请施主写下来,等笔墨干了,我派了徒弟来拿。”

    焦围自是应承,扬手道:“大师不必这般麻烦,等墨干了,我请人送去便是。”

    和尚听此也不推辞,点一点头,道一句劳烦,便自行去了。

    恰巧有一书生,围观了这场官司,不忿小小女子在佛门之地放肆,便道:“在下有一上联,还请探花郎应对。”

    陈万里略微点了点头,肃容道:“请!”

    “人曾是僧,人弗能称佛。6”书生出题道。

    陈万里稍加思索,便对出了下联,只是颇为不尊重女子。

    他看了一眼佳人,想着这是个有脾性的,方才那和尚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她便用了一副对联捉弄人家,骂人家“秃驴”。

    他心想:我若得罪了她,她又会怎么捉弄我呢?且不管,好歹能跟人搭上话。

    陈万里心里有了计较,当下便对道:“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7”

    婵娟听言,上下打量陈万里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冷言道:“小女昨儿看《西游》话本,无意得了上联,还请公子应对。”

    陈万里笑道:“小姐但说无妨!”

    “在上为帅!8”婵娟含笑说道。

    “在下为猪!9”陈万里大声应对。

    婵娟见他如此知趣,当下便赞道:“公子大才,小女甘拜下风!”

    书生见此情形,连连摇头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万里见佳人已然消气开怀,上前问道:“小姐来此,可是要买对联?”

    婵娟扰人许久,有些许歉意,便道:“我家有间铺子,卖些胭脂水粉和各色香料,原先用的旧联,不甚出彩,公子若有好联,便写一副。”

    陈万里到焦围桌子上拿了一副纸,提笔边写边念道:“胭脂水粉芙蓉面,芳草香木芬馥斋。”

    这是一副晦明格的嵌字联,“胭脂水粉芙蓉面”暗示伊人,下联明嵌“斋”字,竟是猜出了她的来历!1

    婵娟轻声一笑:“公子人物风流,小女子拜服。”

    说毕,婵娟让丫鬟奉上一百三十钱,拿了对联,便去了。

    陈万里隔纱观人,只如隔岸观花,风姿更胜三分。

    此时,他哪里还记得好友所托,一双眼睛只黏在人身上,等人上了轿子,还盯着那轿子看个不休,恰巧一阵风儿吹过,吹起了那轿帘,正见那佳人去了面纱,含笑看着对联。

    陈万里这一看,看得魂不守舍,竟自出走,施施然到了轿子里,凑过去挨着人一起看对联,却被那美人儿怒目相视。

    “小生失礼,还望小姐勿怪!”陈万里起身鞠躬道歉,退避一旁,见美人儿不赶他走,便束手手脚待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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