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里与佳人同轿,一双眼睛,只盯在人脸上。
他心驰意痴,恍然一路,直到停轿,方才回神,躬身分解道:“小姐花容月貌,小生见之倾心,身随意动,跟随至此,实在唐突,还请见谅。
“小可姓陈,名万里,今二十有余,不曾婚配,已登桂榜。小姐若不嫌弃,小可即刻回家告知父母,他日便遣良媒上门。还望小姐垂怜,莫怪小生狂浪。”
话毕,他抬头一望,只见美人儿理也不理,仿似看不见他的人,听不到他说的话,只把帏帽戴上,拂风而去。
陈万里心中一急,快步追上前去,喊道:“小姐留步,请……”
话还未说完,他撞了满头满脸,跌倒在地。
他的身前,明明空无一物,如何会撞倒?真是奇也怪哉!更奇怪的是——他跌倒在地,许家奴仆却一个个视而不见,恍若不知,径自回宅!
陈万里咳了一声,盯着门房吩咐道:“扶我起来!”
那门房肃容垂手低头,侯人都进了宅子,方掩了门坐下,只望着外边出神,也似看不到他。
陈万里这才惊觉不对,想那许大姑娘虽不是豪门贵女,也可称大家闺秀,如何肯与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同轿而归?想是看不见他,才说得过去。
只是,他们如何会看不见他?难道,难道他同志怪小说里一般,元神出窍了?
陈万里往日在勾栏院里,听阿姑们打情骂俏,便常有一句:“爷多日不来,可是被哪个妖精勾了魂去?”不想,他也有情不自禁,真被人勾了魂去的一天。
陈万里摇头失笑,起身拍了拍灰,再度往许家大门走去。他心想:既已离魂,何不趁此良机一亲芳泽!
没几步,他又被挡住了!他的跟前,好似有一块透明的屏障阻隔了他。
没办法了!他朝宅侧走去。
待到巷中,他转身企图爬墙,可在离墙一尺时,又被阻了!
陈万里不由哼了一声,心道志怪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只怪小说里,那些离魂之人,无不有所奇遇,下则与佳人狎玩,中则到一秘境,上则得一瑰宝。为何他连一处普通宅第也进不得?
一时之间,他只觉身心疲惫,又加饥饿,竟是腿软脚乏,行步奇难,有如蜗牛。照此,他想走回去,竟难比登天。
再者,他坐着轿子过来的,不知此处是何地,只得望北而去。
另一厢,陈家的仆从见自家公子呆立不动,催了书童上前问询,只不见应承。
书童见此,上前又轻轻一推,只见公子竟向一边歪去,赶忙扶住。
他喊人将公子搀至树下坐着,惊惧道:“焦公子,快来看!我家公子这情形不对,仿若失了魂似的,恐是被山中精怪冲撞到了,要不要请了大师来看?”
焦围一看,果见他整个人都呆呆的,喊不应叫不醒,任由人摆弄,仿佛失了智一般,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知府大人年近五十,膝下只有这一子。人是他喊来的,若有个闪失,他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快去请大师来!”陈万里擦了额上的汗,问:“你家公子何时如此的?”
“方才还给人写了对子,那姑娘给钱,他还相让来着。那姑娘一走,公子便搁了笔,一劲儿盯着人看,我们也不敢上前。等人走远了,他还不回神,我们才发觉不对。我家公子,别是被那姑娘勾了魂去?那姑娘是狐狸精不成?”书童猜测道。
“佛门之地,不止于此!许是中暑了。你们谁会刮痧?”焦围一边找人替陈万里刮痧,一边让书童喂他消暑的丸子,宝华寺的大师一到,便与其说明情况,请人援手。
一番倒腾,陈万里还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行人再不敢耽搁,赶紧把他抬回府中。
陈夫人见儿子呆呆傻傻,全无往日机灵,一行泪就流了下来,一边命人找大夫一边怒骂仆从,待到大夫束手无策,更是抢天顿地哭了一阵,斥了仆从去衙门请老爷回家。
陈知府回来,先往内宅看了儿子,见他家探花郎竟如懵懂小儿一般,不由五内俱焚。他安慰了妻子一番,忍着怒气去了前院,先招来仆从细细审问,再问焦围个中情形。
焦围不敢说是他邀陈万里上山的,垂首低眉道:“学生家贫,今科又不得中,老母病弱,无力操持家计,不得已以文乞食。陈兄仁善,得知此事,好意相助,不想遭此劫难。小人惶恐,万死难赎其罪,还望明府责罚。”
“诶!”陈知府手一推,头一摇,眉一皱,随后闭紧牙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才道:“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方才请了名医来看,他观小儿面目痴呆无神,脉相虚散、手大小鱼际无荣色1,正是失魂之症。我问你,在山上,小儿可是受了惊?”
“不曾!”焦围一边摇头,一边坚定回道:“我们在寺前对联,不曾遇着惊险之事,只遇着一女子,姝色无双,恐非人间之物。恰此之前,陈兄与一书生对句,所对下联,虽妙不可言,却对女子有所贬低。那女子似是不忿,动了手脚也不一定。”
“哦!”陈知府眼睑一垂,长长地应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良久才问:“可知那女子来历?”
焦围回道:“那女子求联之时曾道,家中是买胭脂水粉和香料的。再者,她穿戴之物,可见富贵;出行时,仆从甚多;言语之间,很是不俗。由此可见,绝非小门小户之女。城中胭脂水粉生意做得最好的,非伊人斋莫属。且,陈兄为那女子所对之联,上晦‘伊人’二字,下嵌‘斋’字。学生猜测,那女子定是胭脂许家的姑娘。”
陈知府闻言,点了点头,叫人去打听许家的情况,接着道:“今日多劳贤侄相帮,受累了,就暂且在府中住下吧!”
焦围听毕,心中一紧,低下头,稳住呼吸,才开口道:“明府留住,本不该辞,奈何家中只余老母一人,学生实在放心不下,还请明府见谅。”
陈知府觑他好一会儿,方道:“如此,就不留贤侄了。”
焦围闻言告辞,出了陈家,手脚不由一软,靠在墙外,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往家里走。
焦杜氏在家中久不见儿子回来,已在门前望穿秋水,远远看见,不由迎了上去,言语急促道:“事情办得如何?”
焦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事是办成了,就是惹出了不小的祸事。”
焦杜氏脸色一白,怕道:“可是那探花郎无状,惹出了事?”
“不是!”焦围进了家门,把门关上,才把今儿的事一一说与母亲听,忧虑道:“要是陈公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怕讨不了好。”
焦杜氏心中发虚,脸色发白,捏紧了手帕喃喃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2你父亲已是不再,再不得你舅舅欢心,不叫他多照顾你一点,将来如何是好?围儿,你别怪娘亲揽事,教你做下这等阴毒之事,娘都是为你好。陈公子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焦围阴着脸,长叹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吧!娘,我回房看书去了。”
“吃了饭再去温习也不迟,身子垮了就容易生病,你爹就是……”焦杜氏话还没说完,焦围已出了堂屋。
焦杜氏看着儿子疲惫的身影出了一会儿神,心里想着明儿回娘家一趟,给兄嫂报个信,也免了他们忧愁。
焦杜氏青年守寡,夫家又没个可靠之人,还是在长兄的帮扶下,才保住了家财。
后来,长兄一朝金榜题名,点了洪州县丞一职,她怕长兄一走,夫家又来相欺,变卖了家财跟来任上。
有长兄庇护,她这十几年来虽孤寂了些,却过得很是安生。只是,眼见着围儿一日日长成,他的婚事,成了她的一块心头病。
焦杜氏想着,外头的姑娘再好,也好不过自家侄女,便有了亲上加亲的打算。兄长家的三个闺女,老大早定给了兄长的同僚,老二人才不堪,老三却是不错。
只是,依着她嫂子的势利,是绝不会将女儿嫁给围儿的!
为此,焦杜氏用了不少心思,常在小侄女面前讲了不少她和围儿父亲恩爱相得的事,又教她女子一生不望别的,就望一个一心一意的痴情人。
天长日久说教下来,小侄女已是心痴意深,决计找个对她痴心绝对的知心人,作一生的伴侣,也因此推拒了不少亲事。
更有甚者,哪怕亲事已定,只要晓得那男子有了外心,小侄女就算闹个天翻地覆也要退婚。
天长日久的,小侄女的名声终于坏了。她想,无须几多时日,嫂子就得想起围儿这个外甥,就得求上门来。
不想,小侄女的名声都坏到这个份上,还有不怕死的撞上来。
不过,小侄女如此性情,又怎能看得上那等浪荡公子!
可人家再三求娶,兄长碍于权势,又爱惜探花郎的人才,已有嫁女之意。只是长嫂剽悍,兄长于儿女婚事上不敢擅专,才拖了下来。
她长嫂呢,虽是剽悍,却爱女如命。女儿不从,以死相逼,她又不怎敢拂其意。
他们夫妻二人想出这“祸水东引”之计,却不肯脏了手,只叫她来做。
焦杜氏思来想去,平生所遇女子,能胜过小侄女的不多,那杜大姑娘便是一个,便道:“洪水之滨,有一伊人斋,斋内有一商户女,美艳绝伦。那陈公子若见此绝色佳人,必然移情别恋,兄嫂的困局也就可解了。”
如今,娘家的困局是解了,自家的困局却是难解!
焦杜是怕儿子要被人恨上,心中一思量,便决定再行一招“祸水东引”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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