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镇山看着画儿,先顿了许久:“这画么?是爹多年前的一位好友相赠的。”

    “与他相识,说来也近二十年了。”时镇山走到画前,伸手掸去画上尘灰:“可惜,相识虽早,相交却短,我们只是对方的匆匆过客。”

    时玉书缓声问道:“只是过客之交,爹为何将这幅画挂在家中多年。”

    时镇山转了身看过来:“他与你的案子,有关系吗?”

    时玉书犹豫了一下,并未接话,但意思已然明了。

    时镇山重坐回到案前,思量了一会才道:“说来,也许多年了,那年正好是你姑父去了,我同定山彼时还只是军中的小将,算不得什么人物,那时我俩听了萧家的事,担心大姐,便主动从军中领了顿板子,再往从外处往京都赶。”

    “遇上柳兄的那一天,正是冬至,天上下了大雪,我们三人都躲到了一座破庙里,柳兄先到的,已经生好了火,还烤了几个番薯……我同定山提前归京,将军不喜,使人打板子也没留情,所以到破庙时,我俩比起柳兄一个文人还要狼狈,是他主动分了我们一个番薯……”

    “他说他要上京都,要考功名……唉,和这天下的读书人差不多,张口闭口都是天下大义、满腹仁慈,连路上我们捉只兔子都能扯出文章来,若是平素时,我与定山必然与他共待不到半日……”

    “可惜,雪大封山,三日里,我们就听着那酸书生早读四书晚颂策论,吵得脑瓜子都疼,偏偏又不能揍他……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是他找来的,受了伤,行动受限……”

    “不知怎么地,便约着一路同行,直到了京都,柳兄拿出全部的钱财,要替我同定山瞧伤。他啊,连我二人身份都不知晓,便这样倾囊相助。”

    “等我与定山领着他回府中时,他松了口气,第一句话却是不必担心他的银钱不够替我俩瞧伤,因为他还得读书考功名,若是银钱不够,他便须得在京都寻个生计赚银子了。”

    “不因贫贱而避之不及,也不因家世显贵而刻意攀附,他在府上住下了,便一直读书,甚少出门,但每回我与定山去他那处,他必将新作的文章拿与我俩瞧,再顺势说教些道理,我俩懒得听,又不好意拂了他的好意,便教他瞧些兵书说与我们,倒是没想到,我们倒在兵法上相谈甚欢。”

    “年关过了,他便向我们请辞,说是考功名也须结交好友,拜见老师……光凭时家的名头,他所求的分明轻而易举,可他偏得傲骨,只愿以文章结会,我与定山两个莽夫倒只能靠边站了。”

    “正好那时大姐被萧家欺负,却又不见我同定山,我俩因她而焦头烂额,与他少有相聚,即便遇见,也是长叹自己的困境,他板正得半点腰都弯不下,处处碰壁已是可预见的。”

    “不知何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女子,叫晴娘。”

    时镇山皱了一下眉,显然晴娘,并不是一个让他高兴的名字:“那女子自称良家子,可那双眼睛却半点都不安分,初始,我只当她来处不正,寻上柳兄,会连累于他,可见柳兄有意护她,便也觉得于京都中,我时家护他二人也非难事。可即便如此,我仍放心不下,便找人去查了晴娘的身世。过程自也百转千回,但到底有了结果,晴娘是弈子。”

    听到弈子一词,时玉书有些不解,不禁重复念了一遍,又反问:“弈子?”

    “江山为注,天下作局,掌断江山者,自为执棋者,而弈子,便从执棋者。”

    一个进京都赶考的潦倒书生,有何理由会招惹上弈子?

    时玉书抬起头,果然见时镇山满脸悔恨:“那时东宫不稳,早有人坐不住了,时府树大招风,竟不想,连柳兄都牵连上了。”

    “既然已经知晓晴娘身份有异,那爹不曾提醒柳叔伯吗?”

    “怎会不曾提醒,好话歹话都说了,可那时,柳兄与晴娘,已有……总之,他以为自已对不住她,无论如何不可抛弃晴娘,任我再劝,也不能动摇他要娶晴娘的决心。”

    “为了时府,我与他的往来渐少,后来听着旁人说,他在京都之中四处碰壁,直入考场,都没拜到哪位名儒门下……那时我自以为好心,替他做了一件事。”

    “一件他到死都没有原谅我的事。”

    时玉书不忍摒气等着父亲接下来的话,他有预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使得柳云生一幅画挂在时府近二十年,而他却从未听过柳云生这个名字。

    “我不忍他才华被埋没,所以我带上他在时府读书时、留在府上的文章,去了主考官的府上……还带了一箱黄金。”

    时玉书震惊睁大了眼,不敢置信望着父亲,他虽不从军,却也听过父亲治下最重军法,他不敢相信,父亲竟然会作出贿赂考官这等事。

    时镇山的目光躲闪开他的直视:“东宫不稳,先帝的注意全在后宫与修道,朝政之事,多交由几位皇子,这科举,多是为他们亲信而设,柳兄家世不高,才名也轻,无人相助,即便是上榜,也无法使他实现他的抱负。”

    “那时,也有私心,想着若是柳兄不愿与那个女子了断,为了时家,我不得不防备于他,朋友相交,最重真心,一旦生了防备,不若断交。”时玉镇重重叹了口气:“因此,助他得功名,便是我对他的补偿,我想一旦时家与他断交,那晴娘必然会离开她,到那时,我再解释也无妨。”

    “放榜前,我便已经知道他的名次了,第七,留在京都任官,是板上钉钉之事了,我带了酒去恭贺他,酒至尽兴,定山无意道出我去过考官府上……我从来没见过柳兄那样的眼神,如何形容呢,就像眼盲的人。”

    “他再也没有跟我见过面,我送过去解释的信,他从没有回过,再后来,他当堂拒了陛下赐官,惹得天子不悦,新科进士三十人,只他一人不得官身,我替他打点了多时,才得了湖川的一个小官儿,他带着晴娘去了湖川,我同定山归了军营,再无交结。”

    时镇山闭了闭眼,一滴清泪从他眼角落下:“再后来,便是他被晴娘所杀。我再没有机会向他解释……我也不知要向他解释什么了。”

    这句话后,室内久久不再有声音。

    时玉书思衬许久,才缓缓道:“爹觉得,晴娘是哪位的人?”

    时镇山摇摇头:“当时皇子争宠,各有手段,我能查到到晴娘身份,已经是极限。”

    柳云生同时家断了往来,可那个身为弈子的晴娘竟不离不弃跟到了湖川,更为柳云生生下了一个女儿,而那个女儿,如今便居于京都燕子楼中。

    时近二十年,柳家与时家又以另一种方式再度相遇。

    时玉书沉思不语,一桩湖川司马的案子牵出另一桩旧司马案,他原只想着两案之间或有关联,却不曾想到,柳云生的案子,竟也藏着这样的深情。

    晴娘当年追随左右的缘由是什么?为何又失智得了疯病?她亲手喂给夫君与女儿的朝暮剧毒,是在她清醒时、还是……

    一连串的疑问接踵而来。

    柳云生。

    柳淮。

    时玉书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看向父亲,忍着心中激动:“父亲与柳叔伯相交,可知他自何处来?又师从何人?”

    时镇山想了想:“那时他说,他家在江州,具体是何处,我倒是记不清了,他或是提出,又或是没有提起过。至于他师从何人……这读书一事,约摸着是都是私塾夫子、书院先生罢……”

    时玉书并不认同:“若有同窗,柳叔伯怎会寒冬独自进京?即便是只他一人赶考,也不至夫子先生不替他在京都指条明路,都说鸿儒桃李遍天下,科举一事,浅知尚有连姓名都记不清的同门回乡作了先生,使学生拿着举荐信拜会,柳叔伯既有大才,怎会除了时家便再无相助者?”

    时镇山从未想过这其中的异样:“柳兄并不喜弯腰求人……”

    话还未尽,他突然想起柳云生曾多次上门拜会当时文儒,只是连门都进不去罢了。

    细想之下,柳云生所厌的,只是他贿赂了考官,使自己得到了原先得不到有功名。

    “你是什么意思?”

    时玉书逆光站在窗前,时镇山抬起头,不适得眨了眨眼,也就是这一瞬,他才惊觉从前那个喜欢骑在他脖子上的孩子已经长成端正如玉的大人了。

    他的儿子,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

    “父亲应该知晓陛下身侧,原有个谋士,唤作柳淮,她亦是从江州而来。”

    “柳、柳淮?先生?”时镇山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柳兄与柳淮……不,这怎么可能呢,先生师从隐山先生,当初先帝亲召,也不曾请动隐山先生,而身为隐山先生弟子的柳淮,得先帝亲迎入京都……倘若柳兄师从隐山先生,他何苦要在京都……”

    时镇山已说不下去了,他抚着额头,眼前隐隐瞧着黑色,他仰坐于椅子之上,面如死灰,目光却一直盯着墙上那幅老叟对棋图。

    他痛苦地发现,也许,柳云生早就相告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他太过愚钝,二十年都未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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