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行路不便,又是到了燕子楼前,便也不作顾忌,直接由时玉书搀扶着下了车。
她看着停在府前几匹马,其中一匹倒是眼熟,是时浅知常骑的那匹叫白卿的白马,其他的……
柳简想了想,笑道:“怕是二公子领着人来了,许是带了什么新奇的物事,少卿正好一处去瞧瞧?”
时玉书瞥了一眼白卿,走到它身侧小声嘀咕一句,柳简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了什么随主子,大抵不是什么好话,她再邀着时玉书入内,时玉书却拒了:“我约了周兄,便不入内了。”
“那我也一同去吧,左右二公子回回来,也都是寻个地儿谈天说地,图燕子楼空罢了,我在与不在,也不打紧。”
时玉书怎会不愿与她常待在一处,可柳简的手时不时便按一下腰间,这使他不得不放弃,更何况,他要去做的……
他摇了摇头:“无妨,路途有些远,我与周兄同去便可。”
见他坚持,柳简便点头应了:“那我教厨娘晚间多备些饭……”
时玉书咳嗽了一声:“此事不知要处理到何时,晚饭便不须等我们了……我父亲今日归家,浅知也是要回府的。”
时家从武,三爷时定山镇守京中,二爷时镇山却常年在外,眼下距年关尚远,按理而言,时镇山不该此时归京……
柳简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是不显,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目送时玉书离开。
等马车行远了,她才转身回燕子楼,边走边想着,时镇山今日归京,可京都中最无风声,想来是刻意为之。
连守着江山的将军都召回了,柳简在凉风之中,闻到了些肃杀的味道。
她还在算着时玉书与周渚要去做何事时,便被庭院中的更为肃杀的气氛吓住——时浅知哪回来不是将燕子楼当了自己家中,眼下却安静得很,面上反挂了冷笑,瞧着便教人觉得心惊。
柳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宋星衡怡然自得地坐在他对面喝着酒,酒意沾了脸色,肤色便露出些红来。
柳简眉一挑,她记得前两日宋星衡特意向时浅知赔罪了,时浅知也不为难,端了回面子,便也就着台阶下了,照是唤着宋二宋二的。
怎么才过一日便又闹成这样了?
她眼睛动了动,转身便要择另一条路绕过,却是不想已被他二人发现,时浅知站起身,先是朝着她一行礼,这才问道:“道长这是与我兄长一同去了何处?”
被抓了个正着,柳简露了个尴尬笑容,笑过后便也神色如常走了上去:“二公子问这做什么,都是案子上的事,也没甚有趣的……”
平素也不见时浅知会问起,今日他也不知怎地,竟左问一句与时玉书何时相识,右问一句要不要再到时府住两日。
宋星衡提着酒壶也站起来,他走得跌跌撞撞,也不知饮了多少酒,举着酒壶便作势也抱礼,柳简忙侧身让了这一礼,也不开口,只等着宋星衡的话。
“柳道长,你一个姑娘家,成日在外奔波查些个死人,多失体统,日后嫁到我祁王府中,可、可万不能如此!”
柳简皱起眉:“宋二公子,慎言。”
得了这一句,时浅知便站到了二人之间,单对着宋星衡:“柳道长清白声名,宋二公子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可就泼了水来,今日宋二公子喝多了,柳道长一女儿家,独居燕子楼,宋二公子再待下去于礼不合,还是先离开吧。”
宋星衡哼了一声,嘀咕道:“我父亲同柳道长的师父是故交,她师父死得早,我父亲怜柳道长孤苦无依,有心订下她同我兄长的婚事……”他喝了口酒,眯着眼睛看时浅知:“怎么,是你瞧上了柳道长,要与我兄长抢、抢夫人不成?”
时浅知面色更差,他转了身匆匆朝柳简交待了两句,便使着四儿同楼中一老仆拖着宋星衡离开。
宋星衡说出的话倒似飞来之石压到柳简心上,一时心绪难平,竟咳嗽难平起来,颤着手从荷包中翻出青瓷小瓶来,拿了一粒吃下,却是止不住咳嗽。
诺大的庭院中,满目荒凉。
世间繁华、万家灯火,独她孤苦无依。
时玉书自离开燕子楼,未过多久便换了快马,与周渚一同往京都城门赶,急马快鞭才在日落前出了城,耳听城门渐阖起的声音,二人齐齐回头望了一眼,未落一词,又赶路去。
京都城外后三沟的坟地,是葬些穷苦人家的,坟堆高低不平,连墓碑都横七竖八的,有过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风雨的攻击,墓碑早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了个矮矮的坟堆,埋没在杂草之中。
周渚还会感慨几声,时玉书却非头回来此处,他转头朝着身后两个小吏道:“寻三五间的新坟,姓许名百顺,昌明坊人士。”
新旧坟的模样很好辨认,土黑些、坟高些,便是新坟。
不过多时,便有人寻见了,时玉书同周渚从两个不同方向走去,周渚嘴角抽了抽:“少卿教我验的尸体,不会是在这土下吧。”
时玉书正色点了头:“都到了此处,自然是入土的死者。”
周渚浅笑:“这挖坟翻土,恐损阴德,在下是做生意的,最讲究行善积德了,怕是验不得。”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又齐看向时玉书。
时玉书倒不见难色,顺着周渚的话接道:“那我们挖,周兄验尸体便可。”
小吏本以为周渚会拒绝,却未曾想到他脸上笑容都没变,干脆利落地便点了头:“好。”
周渚果真退开两步,在三人挖开坟时,他行善积德地去扶正邻旁几个墓碑,他随手带了炭笔,也替那几个碑文都剥落的补全了字迹。
月上枝头,寒风阵阵,纵是小吏们举了灯火,都不忍心中生出一丝恐惧来。
但观时玉书同周渚两人,皆无旁色,时玉书守在一侧举着灯笼,既不教灯笼近了尸首,又不使周渚瞧不清。
野外的风像是婴儿啼哭,周渚落刀的手却未曾抖半分。
他小心而细致地查看着已经有些腐烂头皮,埋下多日,纵是秋寒,气味也难闻起来,虽然口中塞了避味的药丸,可夜间光弱,头上的伤处又细小,难免要凑到近处,周渚忍得有些辛苦,偶一抬头,却见时玉书严色相待,并无半分忍耐的模样,更是钦佩几分。
月上中天,周渚重新缝上了尸体的肚皮,又使着小吏们将尸体送回到原处。
大理寺几人虽不信神鬼,却也齐齐在坟前燃了几柱香,烧了几把纸钱。
城门关了,暂归不得家中,几人便勉强在城门口为赶早进城或是晚归的人搭的棚下将就了一晚,早间城门一开,几人便各自分别,周渚要回去沐浴换衣,另两名小吏也呵欠连天,时玉书教他们回家先休息少时,自己也回了府换了身衣裳,整理妥当了,才往时镇山院中去。
时镇山已起了身,正在院中练功夫,二人勉强对了两下,却是时玉书刻意收着力,时镇山觉得不痛快,便罢了。
时镇山收了势:“昨日我回来,你不在家中,是往哪处去了?”
“有件案子要查,父亲今日要进宫吗?”
“暂不去了,我向陛下递了折子,先前我不能归京都,你阿姊的事,便草草了了,昨儿个我见了大姐,总觉得她比年前更瘦老了些,如今凶手伏法,一族也清了七八,凋零得寻不到踪迹了,萧家倒像是还不曾收敛些,读书没学上文人的风骨,倒是一门心思想攀附其他人家了,我今儿个去萧府坐坐。”
时家护短。
时玉书并未阻拦,跟着时镇山一路进了书房:“昨天爹回来,我不在府上相迎,失了礼数,在此奉茶请罪。”
他倒了杯茶水,端到了时镇山面前。
时镇山一笑,接了茶大口喝了两口:“听着你叔叔说,近来在替浅知寻合适的女儿,你是兄长,总要先成婚的,莫要总顾着案子,可有什么想法?”
时镇山常年在外,与儿子的关系算不上亲近,虽有书信往来,可军事繁忙,时玉书查起案子来行踪也是不定,一年到头,也只是他归京的那段时间二人才有机会坐下聊聊。
所见不同,话便也少了,时镇山咂摸着茶,寻了个话头。
“爹,你墙上这幅画……”
时玉书似不曾听到他的问话,目光紧锁在墙上一幅老叟对棋图,图上老叟玉簪落在地上,一人搔头,一人抱膝坐,中间放着一方棋盘,两个老叟各执一色棋子,四下散着棋谱竹简,老叟身后是一片松林,有两个稚子躲在树后瞧着棋盘,其中一个稚子手高抬着,像是指点着那搔头老叟如何落子。
那张画应该是挂了多年了,松枝的颜色浅了许多,纸也微微泛黄生了卷儿,时玉书翻看记忆,竟后知后觉的想起,从他记事起,这幅图便一直悬挂在父亲的书房里。
画儿并不出奇,让他在意的,是画上诗词后的落款——野鹤仙人柳云生。
那个不再鲜红的朱砂圆章上,也是野鹤仙人四个字。
他的父亲,竟与那个被自己夫人亲手所杀的湖川司马相识吗?
时镇山尚武,对书画一类并不感兴趣,书房墙上的画,多是些绘着名将战场、泼墨书法,然这位野鹤仙人的老叟对棋图,却父亲的书房中挂了这么多年。
可记忆中,他从未听父亲说起过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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