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诀约摸二十五六左右,生得高大,肤色又黑,穿了件灰色的短衫,乍见时,柳简几乎要将他当作大理寺专门拿人的官吏了。

    听着京都衙门的师爷介绍,余诀是在昌明访一家打铁的铺子作打铁匠的,柳简细瞧着,才发现他手上与袖子卷起的地方,都有些烫伤,应当就是打铁时受的伤了。

    他见了师父向宋文衡行礼,只当作宋文衡便是掌管大理寺的大人,二话不说便朝他跪下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老爷在上,草民余诀。”

    宋文衡怔了一下,勉强扯着嘴角:“不必多礼,起来吧。”

    余诀站起来,他虽不懂这见官的礼数,但却也知这大理寺是何等的地方,他生着恐惧,手脚无措,只眼巴巴望着宋文衡,等着他开口。

    如此单纯而灼热的视线,教宋文衡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忍不住将腰挺得更直,行止更是端正了些。

    师爷看向柳简,小心道:“柳姑娘,这人衙门已经寻来了,衙门还有旁的琐碎杂事,我们就先回去……”

    如今京都衙门将案子移到大理寺手上,是生怕再沾上半分的模样,柳简不太喜欢官场上这些小心思,但好在这些小心思并不影响她查余慎之死,她也当作不知,温声道:“既是如此,师爷请便,我会告知人是衙门带来的。”

    师爷满意点点头,道了几声谢,便领着衙门几个捕快离开。

    余诀迷茫地看向柳简,似乎并不明白一个女子怎么会如此自得地出现在大理寺之中。

    “我叫柳简,是个测字先生。”柳简弯着眼睛看向余诀:“今日请余大哥过来,是为了余慎余先生的事。”

    她抬手请余诀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宋文衡自寻了两人上首处坐下,并不多言,只是听着二人对话。

    余诀面上露出惶恐又吃惊的神色:“我哥是犯了什么事了吗?”他又顿了一下:“可以紧?”

    已然入得大理寺,哪里还能不要紧呢,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忙冲着柳简摆手:“柳姑娘,我并不知晓我哥的事,我同他也就四五日前见了一面,后来便再不曾见过。”

    模样并不做作伪,柳简不擅长问话,她支了脑袋,目光落在门口,在她殷切的期盼中,时玉书终于赶来。

    一见了时玉书,她不自觉便露了个笑脸:“少卿。”

    时玉书亦是不动声色先看向她,浅浅点了头后才注意到屋中还有两人,他抬手向宋文衡浅抬了一礼:“世子今日怎么过来了。”

    宋文衡站起来:“本是想约柳姑娘去吃饭,她道是要替少卿查案,无暇应约,恰好我今日无事,便厚着脸皮跟过来了。”

    时玉书微不可察地露出些防备,只是一瞬,神色又如常,他点了下头,便也不再同他搭话,而是看向余诀。

    柳简总算是松了口气。

    时玉书坐到上首处:“余诀,你与湖川司马余慎是何关系?”

    余诀直到此时,才认清谁才是这屋中的“老爷”。

    他黄黑的肤色上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正准备朝时玉书下跪行礼时,时玉书已先一步拦下他:“不必多礼,回话就是。”

    余

    诀连点头道:“余慎是小人的哥哥,堂哥。”

    “五日前,你可曾去过云若寺?”

    “去过。小人先前听人说,堂哥辞官从湖川回京都来了,正好有桩事想教他替小人拿拿主意,可小人一直不得空,便也没寻过他。直到那天云若寺的慧禅和尚讲经,打铁铺关了半日,小人就去寻他了。”余诀老老实实道:“可他做了官儿了,便瞧不上小人这些穷亲戚了,小人气不过,与他辨了两句,便回来了。”

    他有些郁闷,更觉今日无端因余慎之事被请来府衙,耽误了做工,似想与时玉书抱怨一番,可又惊觉过来此地是何处,忙闭上了嘴。

    时玉书追问道:“本官曾闻余司马才高性温,与你又是堂兄弟,你既遇了事还想要他替你拿个主意,想来你二人关系当是不错,他为何突然会因你身份而瞧不上你?”

    “不、不是。”余诀抓了抓头,有些害羞、又好似更加生气:“他瞧不上的,是小人家的娘子、也不算娘子,我们还未成亲,不过快了,本来那天去,就是想着他念过书,请他到小人家坐坐,若是允了这桩亲事,便替小人写几幅喜联,可他却说小人家的娘子来处不正,当先去官府核查才是,小人自是不信……弦娘命苦,肯嫁给小人这个穷打铁的,怎会是坏人,又能图小人什么呢?”

    “来处不正?”

    余诀顿了一下,他为自己一时嘴快而后悔,又有些失措,情急之下竟跪了下来:“老爷,弦娘是被大官儿丢出门的婢女,不是逃婢,望青天老爷给她一条生路,要是她被送回去,怕是要被大官儿打死的。”

    宋文衡有些不忍心:“你且说说你那位弦娘是哪家婢女,左不济我替你出面,放弦娘出府。”

    余诀又惊又喜,他又转向宋文衡:“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时玉书依旧冷着神色:“先说说你与弦娘是如何相识的吧。”

    余诀想了想:“我遇到弦娘,是在半月前京都城外听月别庄前不远处的一个林子里。”

    就像是戏本里,落难的富家小姐遇了路见不平的侠义之士一般,弦娘是被主家打得奄奄一息的落魄丫鬟,余诀是替掌柜送货、无意路过的良善之人。

    余诀拉着弦娘回了家,细心照料,等弦娘有了意识,他才问得了她的来历,弦娘得了余诀相救,却不敢拖累于他,急着便要离开余家,余诀哪里见得一个连走路都困难的柔弱女子就此离开,当下便拦下了她,只让她好好养伤。

    弦娘感动至极,却又无以为报,干脆以身相许。余诀面对那个漂亮而又可怜的女子,说不动心也是假的,可他却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配不弦娘,一时也未曾答应。

    那日上山去,便是为了问余慎此事,他想着余慎从官,见多识广,替他拿个主意,若是觉得不妥,大不了他将弦娘治好了,再放她走就是,便作是萍水相逢的一场缘分,若是余慎觉得好,便请他出面向弦娘提亲,也算全个礼数。

    但是未曾想到,余慎听了他的烦恼,当即就指责他色令智昏,说那女子既然生得貌美,在高门之中必然不

    仅仅是婢女那样简单,何况才见没几天,便上赶着以身相许,多半是另有所图。

    余诀忍不了他以如此恶意揣度弦娘,同他大吵一架,两人便不欢而散。

    回去后余诀或因心虚或因确实喜欢这个说话温柔的姑娘,当即便同意了婚事,这几日集了家中银钱,除了替弦娘抓药外,便是张罗着婚事。

    也没想着再去找余慎。

    余诀转向宋文衡道:“弦娘当日只同小人说她是被主家打出来的,但到底是哪一家的贵人,她并不曾同小人详说,老爷仁慈,可否容小人回家问了弦娘,再请老爷为弦娘出面,若弦娘能得良家,小人愿给老爷当牛做马,报老爷大恩。”

    宋文衡自是是点了头,时玉书暗思衬着,也未多言,柳简觉得余诀此人纯良又仁善,虽生得粗了些,但心思却温和,的确不失为一个良人,那个叫弦娘要嫁给他,也并非是什么让人吃惊的事。

    时玉书抬眼望向宋文衡:“既然世子有心成人之美,择日不如撞日,早些替他们了结此事,也好教他们好生度日。”

    余诀几乎要感动到落泪,他往日只知当官儿的威风,却没想到今日遇到的官儿一个比一个体贴他这穷百姓。

    宋文衡同时玉书对望了一眼,他拿不准时玉书是何意思,但左右他有心卖余诀一个人情,也便不在意了,当即也就点了头:“也好。”

    柳简跟着时玉书起身,二人依着规矩皆落了宋文衡半步,宋文衡不自觉沉默了一下,却也未曾说什么,大理寺有马,他们各乘一匹,余诀本是拒了,要自己跑回去的,然时玉书一句“等你跑回昌明坊,怕是得下午了”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颤颤抱着马脖子,马儿不舒服动了两下,惊得他脸色大变,还是柳简指点了几句,他才壮着胆子握了缰绳,许是有掌驴的经验在,走过两条道,他也渐渐放松起来,还得柳简几句夸赞。

    白日的昌明坊要比晚间的要安静一些,余诀解释是因好些人都往北做生意、或是去旁处讨活计,到了坊门落前,才会回坊,那时便是坊中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

    由余诀带路,自入坊门,一路往东再往南,走到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下,余诀哄着马儿停下,又笨拙着跳下马,引着三人将马儿系在树下的一个木桩上。

    他熟练地与坐在秋阳之下下棋的老者打招呼,又应着一路问他些鸡毛蒜皮的妇人,都是些诸如今日菜价几何、集市上可有乌青色的丝线的问题,他好颜色的一个个应了说是今日不曾去集市上,只道后头去了再替她们打听。

    这些与余诀熟悉的邻里们,在瞧见时、柳、宋三人时,皆露出惶恐又好奇的颜色,不过也未曾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多给了眼神,剩下的便是窃窃私语。

    余诀引着三人停在一处小院前,院子不大,与周遭大多院子相似,都是以木板和粗些的枝条交叉围成,正中的院门是两扇人高的木板,经年累月的风雨,让木板现出一种特别的光芒,余诀自然推门入内,向着屋里唤道:

    “弦娘!弦娘!”

    回应他的,是只有风声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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