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玉书展袖与唐明邈一处坐下,柳简入屋瞧着星象图,起了兴趣来,随手拾起一张:“这是……”

    唐明邈看了一眼,一板一眼道:“六月十二卯时的星辰图,因是将近月满,星子光浅,有几处并不分明。”

    纸上有大有小,中间还有线连着,纸边零落标着几颗小点,约摸便是唐明邈所说并不分明的星子。

    柳简识不清星子,却从这一张图中,看到漫天星辰。

    她忽然记起一事来,本想相问,目光落在时玉书身上,欲说还休。

    时玉书问道:“唐中官今日酉时初,身在何处?”

    唐明邈反应慢了一拍,看着时玉书审视目光才缓缓道:“春官今日家中有事,托下官将良辰集送到掖廷,那时,应是正从掖廷回来。”

    “回到观星台是几时?”

    唐明邈努力想了想:“因是落了雨,下官在一处避了一会儿雨,等得雨小些了,才往回走。”他摇摇头:“几里到的观星台,下官并不曾留心,不过那时天黑,下官回屋收拾了一番便去了测演堂。”

    “收拾?”

    柳简挑开几张纸:“这是唐大人的官袍吧,怎丢在了此处。”

    一团青色的官袍被团成一团丢在架子上,湿漉漉的水沾湿了绘着图的纸,在官袍之上留下了大片墨色。

    她作势要拿起,唐明邈急道:“衣裳脏了,姑娘莫脏了手。”

    时玉书起身走到柳简身边,伸手将衣裳勾起,展开细观,果然瞧得自衣襟起至衣摆,泥水如墨,染着香气,地上木板盛着浅浅水迹,想来是从衣角滴落。

    不待时玉书开口,唐明邈便开口解释:“回来时不慎摔了一跤,脏了官袍,不敢失仪,只能换了常服。”

    柳简询道:“既是官衣脏了,怎不带着衣裳回去?”

    时玉书倒先答了:“宵禁前宫门便落了。”

    宫门一落,若无手令,不可离宫。

    唐明邈拱手请着时玉书入座:“少卿来太史局寻下官,所为何事?”

    “此次前来,是想问唐中官司一句诗:‘早知瑶池非人间,月白何必怨霜寒。’。”

    唐明邈手指按了按袖口,反问时玉书:“少卿这是何意?”

    “你同我阿姐,是何时相识?”

    唐明邈怔怔看着时玉书,良久才开口:“三年前,下官算得天将降大雨,入京来……”

    他目光落在灯火上:“我本白衣,家境清贫,算得大雨将至,却不知要说与何人听,欲入府衙,可府衙繁忙,亦管不得此事,何况我亦拿不出证据来……没有银两,连客栈的柴房都住不得了,我被掌柜的赶出来,潦倒时,我在十里桥遇见了她。”

    “和旁人不同,她听了我的话,并不曾笑我胡言乱语,还替我指了一条路。”

    柳简早听齐文山提起过,他是受吕尚的举荐,才得入太史局,想来吕尚便是萧堂合替他指的路吧。

    “我以为,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直至我入了太史局,在宫中遇到了她,才知她原先,是时家的女儿。”

    “她喜欢诗词,常在十里桥听那些书生作诗。”唐明邈眼眶微红,追忆起过往,他的情绪倒并无太大起伏,眼角下拉,一如继往的冷漠:“我只会算些天象,并不通这些诗文,但她不介意,她愿意听我谈论天上星辰,我亦跟着她学些诗词文意。”

    “我虽不通人情,可在京都三年,有些事却也懵懂知晓了……所以在她问我是否愿意娶她时,我迟疑了。”

    柳简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时玉书,她记得先前曾问过时玉书,若因二家家世之差,可会影响二人感觉,那时时玉书分明说过,曾说与萧堂合,亦有登科的白衣。

    时家既不重家世,为何唐明邈还有所迟疑?

    “时家虽无门第之见,可我终究是……”唐明邈泄气:“福祸相依,种前事之因,便得后事之果,终归,有缘无份。”

    时玉书起身,二话不说便走出门去。

    唐明邈抿了下唇,低下头从袖中拿出扇子,走到柳简面前:“这个,劳姑娘替我放到她的墓前吧……”

    柳简接过扇子,指尘拂过扇柄,凹凸不平的竹纹似被人摩挲了千万遍。

    她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常公公身死那夜,中官曾道于观星台看了一夜的星子……”她抬起头:“但其实不是吧。”

    唐明邈眼中露出一份疑色:“什么?”

    “那夜曾落下一颗流星子。”柳简轻声道:“倘若中官一直观星,又岂会错过……中间一直看的,是身处六局的萧女官吧。”

    观星台与六局相近,六局女官来往宫中,于观星台上,总能看见的。

    唐明邈神色落寞,语气失意:“或许是吧。”

    他已不愿深思,想来站在观星台上默默注视着偶尔出现的萧堂合,于他已是寻常。

    柳简收下扇子,不再多言,转身向外,却又被唐明邈唤住。

    他说:“柳姑娘,你喜欢时少卿吧。”

    她顿住了脚步,并未回答,只听得身后道:“京都有权有势者多如牛毛,你出入时家,必有无数人有意与你相交,可若你想嫁入时府,切记,不入朝堂,不交官者。”

    柳简并未应答,提步走出去。

    时玉书负手立在楼梯前,抬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灯火自上落下,他面上便有了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抬眼望来,柳简缓步走向他。

    雨势渐微,水汽将无。

    时玉书同她并肩下了楼梯,观星台高,虽入夜,却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整个宫城,风从高处来,放低姿态吻过宫城中每一块青石,深情过后却又匆匆离去。

    这世间,多少有情人,成了过客。

    柳简将扇子拿出,呈至时玉书面前:“这是唐中官给的,教我送至女官墓前……我记得得,原先扇下,是有块坠子的。”

    时玉书接过瞧了两眼,肯定道:“白玉如意,青色流苏。”

    他向来过目不忘,何况瞧见它,又是前几日的事。

    柳简顿了一下:“少卿肯定是青色吗?”

    “怎么?”

    “从冷宫拿回的细绳,便是青色。”柳简看着扇子:“只是先前中官曾将扇子交与我瞧过,倘若那细绳果真是中官的,他如此行事岂非是自投罗网。”

    时玉书皱着眉,低声道:“你在此处等着。”

    他转身又回了唐明邈居处,在柳简等得心烦意乱时才又出来,他走到柳简身边,轻轻摇了摇头:“瞧了,那扇坠完好。”

    时玉书道:“他欲留作纪念,说是此物是与我阿姐一同挑选的,我阿姐处亦有一只。”

    柳简点点头:“唐中官,倒也算是痴情。”

    时玉书未语,同她走了许久,才答道:“只不知这份深情,他给得是何人。”

    柳简一时未反应过来,歪着头:“嗯?”

    “我阿姐想要的,他不愿给,又何必多余这些情意。”他声音浅浅,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世事说复杂便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论他作出如何情深模样,他不愿娶我阿姐,便已经是答案。”

    时玉书道:“我问过浅知,浅知亦不知阿姐与唐明邈的事,他同我说,阿姐是家中女儿,却因萧姓向来少开口向家中要什么,倘若果真是铁了心要嫁唐明邈,家中怎可能不替她安排好前程,她不说,便是知不值得。”

    这世上多的是权衡,萧堂合往前了一步,未见唐明邈伸手,她便决然退回到原处。

    谁都没有错。

    柳简思及唐明邈同她说的那句话,还是觉得他是有苦衷,但时玉书所说,亦是事实,便也不辩驳,只问道:“依少卿看,冯姑娘之死,会与唐中官有关系吗,可唐中官没有杀机的。”

    “话语会骗人,感情也会,只有证据,骗不了人。”时玉书揉了揉眉心:“冯玉琼入宫,必是由云川殿而起,我已着人云了云川殿,想来问话应是差不多了。”

    她点了点头,正好瞧见时玉书脸色:“少卿这几日劳累,不若休息片刻吧。”

    “你陪我走走,便算是休息了。”

    四更天的宫城,依旧寂静,来往的宫人提着灯走在黑暗里,偶尔停驻,那灯火一晃,便带起数重的影子,瞧着可怖。

    云川殿内灯火通明,多是宫人答话之声。

    大理寺派了数人完在门口,另有数人分在偏殿,审问着来处、今日行止。

    入了正殿,冯玉棠坐在上首,神色迷茫,一见了他们入内,她起身欲动,却不知是何缘故又坐下了。

    倒是先前跟在冯玉琼身边的婢子,跌跌撞撞迎上来,哭得声泪俱下:“奴婢见过少卿,我家姑娘、姑娘是不是真的死了?”

    时玉书微一颔首,那婢女便整个人都瘫到了地上,冯玉棠忙挥手指使着几个婢子将她扶住,却是拦不住她越来越大的哭声。

    立在冯玉棠身边的曾女官皱了眉头:“还不将她送到偏殿去,娘娘之前,成什么样子!”

    柳简望着悲切到连行动都不能的小婢女,难免生出一丝同情,偶尔也见主仆情深,可情深至此的,却是少之又少。

    时玉书一边吩咐着人将审问记录送来,一边向冯玉棠:“冯姑娘为何独往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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