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圣陵!”他咬着牙:“先生离开这人世间多年,怕是忘了与朕的过往,朕又何时,是束手待毙之人!”
惊雷滚地而来,惊破柳简沉静颜色。
时玉书似是察觉到此间异象,孤身走入。
柳简觉得嗓间犹如烈焰焚烧,干涸焦痛,使她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张开口,努力着挤出声音:“此事与先生无关……”
常如海试探出声:“陛下,那柳先生在时,对陛下是倾力相助,如今又怎么会觊觎陛下的江山,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上天自会保佑陛下福寿平顺,还请陛下宽心……”
“宽心?”
宋樊济隐怒的声音:“卧榻之侧,先生已然动手,而今日,又借纸条教朕来冷宫见这尸首,你如何要朕宽心?”
常如海上前又苦心劝说几句,然宋樊济的面色依旧未改,紧锁的眉头依然表明着他的慌乱与无措。
常如海终于停了下来,多年伴君的经验告诉他,此时的帝王需要的并不是他。
一瞬后,他转过了身,朝时、柳二人的方向看过来,此时,也唯有这两个将破真相的人,能让天子稍有一点安心吧。
屋檐之下,偶有小雨飘落进来,打湿一阶青石。
雨夜无月,湿润的地上映着灯笼的火光,如蛇如丝。
宋樊济终于将目光放到时玉书的身上:“那人是谁?她如何了?”
时玉书抬手行礼应答:“回陛下,死者为冯太史之次女——冯玉琼。其面白,唇微黑,眼底充血,此皆合自缢死状,脖颈处有白绫缠绕两周,解开后裂痕与绫缎一致,虽仵作尚不曾检验,但死因,应是如此。”
宋樊济动作极缓地点了点头:“将她的消息,送到太史府上去吧。”
他沉着面色,又转头吩咐隐在灯下的几人:“去,去圣陵,朕要知晓,先生到底……”
柳简急道:“不!”
她要如何做,才能保师父死后安宁?
“宫中诸案,皆是因……”
此案尚有疑处,冯玉琼一死,她更如重回迷雾之中。
但此时这些,柳简全然顾不得了,什么真相,什么公道,哪里比得柳淮这二字半点重要?
她迫不及待地便要向帝王解释清楚、哪怕解释不清楚,都要证得,宫中种种迷案,与已故多年、本为大黎功臣的柳淮毫无关系。
此时她只恨是言语太慢,不能立即拦下帝王的怒火。
可她才开口,却感袖子一重,接下来,便是时玉书如水的眼眸。
他……
轻轻摇了下头。
柳简一身惊慌都似平静下来,可平静之后,更深地,便是恐惧、无力……以及绝望。
他知道了她想做什么。
可他并不同意。
柳简咬着唇,用力得控制自己将涌在嗓间的字字句句咽下。
时玉书道:“陛下,冯姑娘之死,与前回数桩案子皆是不同,一如陛下所言,前回数度,柳淮杀人,皆是在陛下梦中,可见柳淮并不忌讳杀人之举为陛下所见,而此回冯姑娘之死,却是递上一张纸条,引得陛下前来冷宫,如此行事,必定另有原因。”
是,时玉书所言句句属实。
可在此时为旧事所困的天子,要如何听得进去?
果然宋樊济看着时玉书的眼中已露躁意:“时卿是指?”
时玉书欲是细推案情,以争得天子理智重回。
可此时能拦下天子开圣陵之命的,绝非是对案子的推论。
此时如若不能将祸乱宫中的凶手交于宋樊济,那只有如此……才可争得一线生机吧。
柳简深吸了一口气,仅仅是一瞬,她改了欲说之辞,接上了时玉书的话:“宫中诸案,皆由梦起,陛下可记得,听雪廊下的那个梦字。”
宋樊济动作缓了一缓,思及与她初见,脸色微变,目光紧锁在她的身上:“柳姑娘是何意思?”
“草民学识浅薄,及至今日之前,草民皆不曾将陛下的字解出,直至今日草民无意闯进冷宫,才知梦字后解。”
“后解如何?”
“今日入冷宫,与冷宫一女子相谈,她无意提起,院中此树,乃为梅妃娘娘所植,草民这才惊觉,此树,便是止陛下之梦的引子。”柳简咬牙缓缓道:“梦(夢)字草头,原非是草,而是人之眉型,后因误变,成了草形。梅妃娘娘之梅字,声同眉音,所以此中眉,是指梅妃娘娘,而梅妃娘娘当年自请入冷宫,是为全大黎江山,后随先帝而去,故去前,曾手植合欢,便是为梅死木生,此暗合梦字之眉消木生之意。”
“今日陛下因梦得见合欢,便已表明。”柳简顿了一下,在宋樊济急切目光中,肯定道:“此梦已休。”
宋樊济迟疑片刻,手微微地颤抖,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院中的合欢树:“你的意思是,从今日起,朕,便再也不会梦到先生了?”
柳简后背尽湿,却无比坚定道:“是。”
见宋樊济神色松动,她忙道:“还请陛下再宽限一日,明日,小人定将‘柳淮’之踪查明。”
宋樊济沉默许久,终于松了口:“最后一日。”
天子起身向往,身边之人相随而动,柳简吐气瞬间,正见从阴影之后走出一人——四省庭中巡视的秦温纶。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划过,好似与她并不相识,可柳简却清楚感受到了他的打量。
一种令她很不适的打量。
……
天子已离去,大理寺同查者亦退了干净,此处,又恢复了特属于宫城的寂静。
独有多年无修的宫殿在风过之时,在雨声里轻声求救,灯火一晃,身后漆黑的屋子更像有了生命。
柳简转过身,自顾先往外走。
手腕一紧,她不得不停下来,回望于他。
“即便你有证据,可向陛下证明宫中疑案乃是何人的所为,要如何向陛下解释此回柳淮暗指冯姑娘之死?”
时玉书清楚明了她的不愉与愤怒。
他袖下露出一截红绳,未等柳简细看,他就收了手:“陛下最想知晓的并非此案的真凶。”看着柳简抬起头,时玉书淡然与她对视,缓缓道:“陛下是想确认,柳淮是否活着。”
所以她即便开了口,也无法阻止天子去开圣陵。
这些他都知晓。
柳简有些难过,她微红了眼睛:“少卿身作司掌律法的刑官,处处以查明真相为先,这本理所应当之事。然我只是江湖一游子,无权无势,若是那位柳先生因我而死生不得安灵,他日有人寻上我,少卿要我如何自处?营营之人,自保为上,令少卿失望了。”
时玉书深深看了柳简一眼:“营营之人,那你所求,是何呢?”
并不在意她的哑口无言,他拿起邻旁的一把伞,将其撑开:“你是何时察觉到此事与贵妃有关?”
看着他的示意,柳简咬了咬唇,还是提了灯与他并肩走入伞下,斜雨扑面,时玉书将伞向她这处倾了又倾。
“不是很明显么?陛下梦起之后,只有她得利。”
“可是杀机呢?”时玉书走到合欢树下,将伞递到了柳简手中,自己则接了她手中的灯笼:“还有证据。”
时玉书蹲下身子,举着灯笼在地上细细瞧着,忽然伸手,他自泥水之中捍起一沾着泥水的细绳。
灯火昏暗,细绳沾着泥,湿漉漉滴着水,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清了。
“这是……”时玉书眯着眼睛:“断口整齐,中间有印记,是流苏穗子。”
柳简回忆着今日所见的冯玉琼,忽顿住:“冯姑娘身上并无流苏之类的饰品……”
他嘱着柳简拿出帕子,起身将细绳送至帕上,又继续查看着:“冷宫多年无人至,凶手想必也是今日初至,如此一来,留下的破绽,便会更多,只是落了雨,许多痕迹会被冲去。”
柳简抬头看向合欢树枝,漆黑之中,她出声问道:“少卿曾同陛下说,冯姑娘的死状,合乎自谥身亡的模样。”
言下之意,问得是冯玉琼为何不是自尽。
时玉书举着灯笼四下查看,柳简垫着脚尖将伞盖过他的头顶。
“不会。”
“为何?”
时玉书站直了身,起身走到离合欢不远处的井边,接水洗了手:“她若要自尽,何苦特地到冷宫中来,倘若冷宫有什么特殊之意,跳下这口井……”他又指着空无一物的树下:“似要比将自己挂上树要容易些。”
“那为何死状与自谥的一样?”
柳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个子,觉着依着先前所见高度,冯玉棠若是有如千代灵一般的好工夫,不借着外物,似也能挂到绫缎上。
非是缺足了心眼,定做不下如此事。
柳简摇了摇头,想不明白。
时玉书转向她:“确实是上吊后的死状,这一点,我也在想。活人要如何心甘情愿地自尽呢。”
天空滚下一道雷,时玉书皱了眉,抬手将伞接过:“此处我唤旁人再来查探吧,天晚了,我送你回飞鸾殿。”
柳简跟着走了两步,忍着心惊问道:“明日之期将至,时间不多了。冷宫中有一个女子,凶手若在此行凶,她或知道些什么,还是去问问她吧。”
时玉书温声道:“你说的是连锦吧,已教人将她移送到掖廷之中……天有惊雷,恐怕今夜雨难停,若是受了寒气染了病,也不见得是好事。”
柳简心中万般复杂,她看着时玉书,终是压下心头那点不适:“那我去寻公主借身衣裳,再寻少卿,连锦那处,少卿等我一同去。”
时玉书应了声好,送着她入了门,转了身去寻大理寺的人,指了几人去查冷宫,问了安放冯玉琼之处,折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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