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吃饭的女子出声询着,她的脸朝着柳简的方向,目光却不能在她脸上聚集——是个盲女。

    柳简犹豫了一下:“奴婢名作柳柳。”

    “柳柳……”那盲女手一颤,馒头便滚落到地上:“你,你是柳先生的……”

    她话未尽,又突然反应过来:“不不,辛儿那丫头说,京都已经没有姓柳的先生……”她那眼睛中,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这世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终难有结局。”

    “你又是何人?为何居于此?”柳简好奇道,看着盲女弯腰在地上摸着掉下的馒头,她伸手替她拾起:“脏了。”

    盲女愣了一下,艰难道:“辛儿一日只能来一回……便是脏了,也得吃的。”

    看来辛儿便是先前她看到的那个女子。

    面前这居于冷宫的盲女勾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可终究三日之期将至,她恐怕没有时间在此纠缠。

    “我曾是梅妃娘娘的侍婢……”

    盲女却自顾自的开口:“十三年前,太史局夜观天象,算得后宫现妖星,那时,正是娘娘得宠之时,因为太史局此言,娘娘一朝成了江山的罪人。”

    柳简愣在原地,忽记起昨夜之见。

    奎和二十年秋,京都有谣:后宫现妖星,言指帝妃。先生责:以女子性命言江山兴衰,为国之大耻。帝妃幸存,自请入冷宫,先生以为耻:道义于书,天下传颂,然谣言起,泱泱皆无疑;女子无罪,自以为罪也。

    ……

    原来此中的帝妃,便是梅妃吗?

    行录之中只记柳简事迹,倒是不曾再言这自请入冷宫的梅妃的下场。

    如今看来,也知这下场必然不是好结局。

    “都说先帝宽仁,惦念情分,才使娘娘有了一线生机。”盲女兴叹:“可江山社稷何其重要,即使再深的情意,也比不过的。”

    “娘娘不是自请入冷宫的,是被先帝逼入冷宫的。”

    如此秘辛,恐怕连史官都不知吧。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柳简无言。

    盲女颤颤站起身来,摸着一旁如她一般干瘦的竹竿点地,缓缓行至院中,伸手扶上合欢树:“这是娘娘亲手所植,当年她被逼入冷宫后,日日守在门前,只盼着冷宫殿门有朝一日能从外面打开。”

    “娘娘得势时,整个京都的贵人都以能同娘娘说一句话为幸,但自打娘娘得了太史局断言,就连素日曾得过娘娘恩惠的宫人都不再搭理,唯柳先生一人敢言。”

    “只可惜,娘娘入了冷宫,外人皆道是娘娘自请入冷宫,此举,当是惹怒了柳先生吧……”盲女拍了几下树:“繁华若虚梦,怅然醒后,只余夜夜孤寂。”

    “那梅妃娘娘是什么时候故去的?”

    “先帝去时,她便一同去了。”盲女顿了一下,抬起头,缝隙中有漏出的光斑落在她枯旧的脸上,她或许是感知到了斑驳的光亮,轻轻开口:“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死了。”

    柳简低下头替她把馒头上沾上尘土的地方掐了去,将余下的放到小桌的盘子中:“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方才被她解开丢在一旁的锁链,忽而道:“当年困住娘娘的束缚是天下的谣言,是先帝的薄情,是无用的辩驳,如今呢,是这条锈迹斑斑的锁链吗?”

    树下的盲女似乎身子一颤。

    风过之后,落下挂在叶子上的雨点,砸在盲女的发间、脸上,多年以前,她的一头青丝,也曾如绸,她如玉面容,也曾惊绝大黎。

    当年之事那般的隐秘,连史官记载都是帝妃情深,甚至那位倾覆朝堂的先生,都不知其中内情,梅妃倘若身死,又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婢女住在冷宫中。

    柳简不再多留,抬脚走出冷宫。

    天际乌黑的云朵边际透出一层金光,她抱着伞往承香殿而去,几经周折,终是赶在天黑前到了承香殿中。

    如今天时暗黑,沉香殿内外只燃了数盏灯火,恍惚间倒是再见出当夜宋樊济见常德之内的场景,柳简提着裙角入内,站得青纱屏前,灯火恍惚,隐可见得殿外。

    她想象着常德跪在凶手身前——常德为何要跪?

    圆圆曾在她扮作宫婢随千代灵入听雪廊下时嘱咐于她:于公主身后随侍,遇见寻常的贵人是不用跪的,只遇了陛下、陈太妃要行大礼。

    常德身为天子近侍,虽天子不在近处,只遇寻常,也只浅行一礼方罢了。

    仵作验尸,道是无毒无异,甚至不见逼迫之景,就好像是常德心甘情愿地跪下去赴死一般。

    傀儡异术?

    她苦笑着摇摇头,这话说出来,莫说哄不住大理寺那帮人,便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可等常人见有执剑而来的凶手,自要跑的,哪有跪下等死的道理?

    天子虽喜静,近殿处无护卫,可若高呼一声,便可引着外间护卫入内相护,也就是说——常德或许与凶手是相识的。

    柳简一怔,这一猜测,竟教这一案中许多不合理之处有了解释。

    天色愈暗,雨点又零落飘了下来,未过多时,便成瓢泼之势。

    殿外远远走过来两个婢子,二人合撑着伞,走得小心翼翼,直到了檐下才收了伞,将伞收了放在门口的柱旁。

    “……这天儿,真真是难过,今儿个才换的新鞋,又湿了去。”

    “是啊……小心些脚下,莫使这雨沾了门口的血,方才门口那位大人可紧着嘱咐过。”

    “我知晓的,这死了人的地儿,晦气得厉害,我哪里敢凑上去……来拿簪盒本是曾女官的活计,偏生教我们二人过来,只怕也是担忧沾上晦气。”

    “我们是新入云川殿的么,她是娘娘跟前的红人,只是教我们来取个盒子,早些拿了回去就好了。”

    “分明就是当我们好欺负了,她自己个儿懒,使唤着我们……你昨儿个刚来,怕是还不知,前日里她在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就睡着了,真就是胆大呢……也不知那位大理寺少卿为何要寻簪子,莫不是萧女官的案子同娘娘有关?”

    “你这嘴怎么没个把门的,这等话能乱说么,教旁人听着,怕是性命都要丢了去。”

    柳简站在殿内,听到此处,苦笑连连,四下瞧着,却又无处可躲,可殿外两人已停了话音,正欲入殿来——

    “柳姑娘,少卿着人来请,说是生了命案。”

    忽有小吏小跑着过来,两步作三步入得殿内,神色严肃,柳简本还想寻处隐秘处站一站,如今倒避无可避,只得尴尬看着两个婢女一眼,才正色向通报消息的小吏:“在哪里?”

    “冷宫。”

    想起今日冷宫中那扶着树的盲女,柳简眼皮一跳,霎时便沉了颜色,低声应了,跟着小吏往冷宫而去。

    不知冷寂了多少年的冷宫,一夕间,竟来了这样多的人。

    小吏引着她走到内里,院中临时架起了十数盏灯笼,灯火之下、风雨飘摇,合欢树间垂下一条白绫,白绫之下,有隐隐被吹动的人形。

    时玉书与几位大理寺的官员站在树旁,面色俱是严肃。

    柳简往前走了两步,却不敢去辨认悬在空中的,是为何人。

    脚下忽觉踩到了异物,她停了下来,又退半步,借着黯淡的灯火,她看到了。

    是一只玉簪。

    簪头是一朵欲放的琼花,这只簪子,她曾瞧到过数回。

    心下似乎已经有了猜测,她俯身、颤抖着手将那支落在泥水中的簪子拾了起来。

    “柳姑娘。”

    柳简寻着声音望去,见常如海一手提了盏宫灯一手朝她招着手,她心中咯噔一下,似已经猜到此回的命案又是为何。

    下意识往常如海身后望去。

    宋樊济坐在冷宫檐下,神形疲惫。

    柳简顿了一下,回望了一眼时玉书,正见了他送过来的目光,目光复杂。

    常如海又唤了她一声。

    无法,她只得改了方向,向宋樊济而去。

    将将站到檐下,才见宋樊济脚前跪了两人。

    一位,是宫中婢女辛儿。

    另一位……

    是原住在此处中的盲女。

    她好端端地跪在此处,那……

    柳简震惊回头望去。

    正见了合欢树下悬挂着那具尸首被人搬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她正欲细瞧,便听宋樊济开口。

    宋樊济从袖中拿出一张被揉皱的纸条,让常如海送到了柳简手中。

    “这是先生给我的。”

    纸条之上,是冷宫二字。

    是柳淮指引着天子来冷宫的?

    他站起来,全然不似个杀伐果断的帝王:“先生想要什么呢?”

    宋樊济望着东南处,那是燕子楼所在的方向,他喃喃:“莫不是,是要朕?还是要朕这江山?”

    此言一出,吓得常如海忙跪下,柳简亦是诧异地抬起了头。

    “她于朕,如师如友,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苦苦逼近于朕。”宋樊济的目光,渐渐聚到柳简的身上,似是透过她看到了其他人,又仿似只是对她开口:“大黎的江山,终究是姓宋的!柳淮!”

    最后二字,已经是咬着牙挤出的了。

    宋樊济看着、不,他怒视着柳简:“朕不愿等了,今夜,朕便要求个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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