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京都此时不太平,验尸房中站着三四位仵作,皆带着小官儿在验尸体,有些动作大些的,正使着铁器扒看着尸体肚子。

    又是夏日,屋中气道实在难闻,柳简在门口讨要了粒药丸,屏气含了,压在舌下,又系了一道面纱。

    “劳烦问一声,宫中送来的女官,是哪位检验的?”

    门口官员狐疑看了她一眼:“姑娘是?”

    柳简张口欲提时玉书名字,却又生生忍下,眼瞧着那小官儿要喊人,她手指忽然碰到了腰间玉牌,眼睛微亮,伸手到袖中拿出一面令牌:“公主玉牌,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公主?”官员低头去瞧,片刻后抬起头:“非大理寺者,无令不可擅入,有公主玉牌也无用。”

    “行了,这姑娘是时少卿身边的人,同少卿一同查案子,你莫拦了。”

    柳简闻声抬头,只瞧得最内里站着一衣容不整者——乃是卢听生。

    那官儿这才露了个浅笑:“原是如此,那姑娘进去吧。”

    卢听生哑着嗓子:“进来吧,女官是我验的。”

    他丢下手边的活计,与旁边记录的小官儿耳语几句,拿过了小官儿手中的薄子,哗啦啦往前翻了两页,又引着她往内里走。

    柳简不敢多言,忙是跟上,只瞧得他伸手拉了一段绳子,前处便有一道暗门打开,扑面便是寒气。

    “里头藏着冰,要是冷就挨着。”

    卢听生并不体贴,一人便先往里走,柳简不感冷暖,也不在意。

    因为藏冰,内里也无油灯,墙上错落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发出的冷光,教人在这夏日里由心底泛出冷来。

    路不难行,柳简跟在其后,卢听生已经开始述说萧堂合的检验结果了:“死者腹部有伤,圆形,深约两寸,右手至手臂处有烫伤,但这两处皆非她的死因。”

    一如柳简猜测,此处正是存放尸体之处,四周皆藏冰,中间设有十数个台子,只其中四个台上躺着人形。

    卢听生将她引到其中一台上,伸手揭开尸体上遮面白布:“面白,眼充血,唇无色,颈部有勒痕,颈骨断裂。”

    柳简微蹲下身子,顺着卢听生的缓慢而沙哑的声音,她看到了萧堂后脖颈之上一片青紫颜色,她抬头询道:“被人勒死的?”

    “是。”

    卢听生再掀开一角,露出萧堂合的手来,她的指甲下,呈现一种诡异的黑红色,就在柳简正要惊呼是否是毒时,卢听生道:“你看她的指甲,并无断裂,内里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柳简细瞧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卢听生似对她这反应极是不满意,抿了下唇:“这便说明了,在死者被勒死的过程中,她没有反抗。”

    柳简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和常公公一样?”

    卢听生硬生生答着:“不知道。”

    说着又将白布重新盖好,欲唤她离开,柳简目光一顿,伸手拦下:“等等。”

    她上前半步,轻轻将布掀开,将萧堂合散落的青丝拨开了一点,勾出其中一缕,低下身子去瞧了:“这是……被烧的?”

    她手指绕着的一圈头发,要比其他头发短上好些,末梢有些蜷缩,似是被火吹了。

    卢听生瞥了一眼,将手中的薄子送到柳简手中:“是呢,单子上记了,你瞧瞧。”

    柳简将白布拉上,借着夜明珠之莹火瞧了单子上的记载,果然记了头发上的焦黑,再看下去,手指那黑红色也有解释,正是因被勒而无法呼吸所导致。

    卢听生唤着她往回走:“旁的便不曾检验出了,若后头再验出什么,我会使人去唤你的。”

    说罢便不再开口,似是自己的职责只到此处。

    柳简细看了验尸单,手指点着单子上所记的腹部圆形伤那处,思量着什么。

    萧堂合与常德,二者皆是宋樊济亲眼见“柳淮”所杀,但又有不同,常德死于剑伤,死因正如宋樊济所见之一般,而于萧堂合,宋樊济说是“柳淮”以金光杀之,然仵作验得死因却是勒死。

    “少卿可在寺中?”

    她将验尸单递还给卢听生,卢听生摇了摇头:“早前得了女官死因,便出了门去。”

    走出大理寺,柳简伸手遮住耀眼的日光,久思案情,她几乎被一重重疑问压得不能呼吸。

    坐上马儿,走过三条街,正是繁华处,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忽嗅见一阵烤饼香气,舔了舔唇边,下马要了两个烤饼,才接过来便急急咬了一口,她不知烫与否,在摊主诧异的目光中,她丢下两个铜板,掩饰道:“您手艺真巧,老远便闻到了香气。”

    摊主瞧着她狼吞虎咽吃下一个饼子,失声笑道:“那可不是,不是我吹牛,我家的烤饼是香得旁人睡不着觉的。”

    用了一个饼子后,柳简才觉腹中不再空荡,第二个饼子便慢悠悠尝着味道:“是么?那再来两个。”

    也不知千代灵用了饭不曾,她抬头瞧了日头,算着时辰当是用饭的时候了。

    “得嘞!”

    摊主高声应了,取了两个饼子,用纸包了,见着她不准备吃,又麻利拿了细绳系了送到她手边:“香喷喷的饼子好了,姑娘您拿好。”

    柳简接了拿在手中,坐在马上,轻催着马儿向前,渐走远,可不知是手边的烤饼还是身后的香气,竟绕了她周身。

    “旁的姑娘身上皆是香丸香包,我这一身烤饼味,真真是俗气……”

    她本是自嘲,话至一半忽然消了声,片刻后面色渐严肃起来——早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终于再一次出现了。

    而这一次,她抓住了。

    香。

    记忆中,似还残存着一缕香气。

    是在何处闻得?

    是承香殿?

    还是太极宫?

    是宋樊济?

    还是冯玉棠?

    是宫中还是……

    是——

    她拽住了马儿,驱着它掉了头往回走,方才才见的小厮狐疑上前接了她的缰绳,还未打一声招呼,便见得她提了衣角往内里冲去。

    天光正好,她发上白玉簪子都凝上教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我要再看一眼尸体,萧女官的尸体。”

    她冲进了验尸房,不顾满室尸臭,她大口喘着气。

    卢听生隔着面巾打量着她,未曾多言,抬手又引着她入了冰室。

    她站在萧堂合尸体旁,抬手勾起了萧堂合的衣裳,轻嗅着。

    卢听生问道:“这衣裳,是有什么不对吗?”

    “是……”柳简终于绽开一个笑容,在萧堂合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旁,她的笑容太过刺眼:“萧女官身上,没有艾草香。”

    只有宋樊济身上的安神香。

    “冰片,麝香,白檀,沉香,寒水石,丁香,橙皮,以蜜合之。”

    依着昨日的记忆,她将大理寺辨出的香料说与香料铺子的老板:“香料几重我倒是忘了,不知老板可知这香料方子,可有什么异样?”

    香铺老板懒懒抬头,上下将她打量了一回:“听着是安神香丸的香方啊,这方子可不便宜,我们店里有更便宜的,道长可要瞧瞧?”

    柳简摇摇头,才准备将袖中手帕拿出——内里包着昨夜在太极宫寻见的那枚包着蜡的香丸。

    此时门外零落跃进几声铃铛声,片刻后便有女子音如清琴:“少卿,其实家中的香料铺便在前处不远,不若去……”

    柳简一顿,回头望去。

    冯玉琼梳着望仙髻,一身浅玉襦裙,妆容清雅,鬓间插了数支簪花,其中一只开得正盛的琼花玉簪,像是她笑意中的含蓄温婉,冯玉琼望着身旁之人,眼中似溢出了温柔。

    柳简怎么都不曾想到会在此处碰上时玉书,还有他身旁的冯玉琼。

    还是冯玉琼先出了声,她惊喜道:“姑娘也在此处?”

    分明是还不曾见几回面,冯玉琼却似二人早已是知交好友一般的热络:“我陪着少卿来铺里来买一味香,竟就遇见了姑娘,当真是极巧的。”她笑道:“先前之事,还未曾谢过姑娘,姑娘可曾瞧上什么香,今日只管拿着,便算是我的小小谢意。”

    柳简先看向时玉书,察觉到他亦看了过来,忙就移开目光,轻声向冯玉琼:“多谢冯姑娘。”

    香铺之中香料无数,交杂的味道虽不难闻,却是难细辨香料,冯玉琼唤了老板准备了间屋子,便邀着二人一同入了内。

    时玉书来意或与她相同,她虽是面现难色,却依旧半低了头跟着入了内。

    才坐定,时玉书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内里放着半粒香丸,与那日柳简在承香殿中拾得的不同,香味却是一般无二。

    香铺老板拂了一身香入内,抬手对着屋内几人行了礼,这才取了那半粒香丸细嗅,几乎是立刻,他便开了口:“寻常安神香……多加了半钱冬时雨,半钱清明棠。”他放下香丸:“此香称作雨棠香,安神之用。”

    “既然依旧是安神用,为什么还要再加冬时雨和清时棠呢?”柳简疑问道:“清明棠……是清明时节的棠花吗?”

    “雨棠香比起寻常的安神香,效用更好一些,常佩于身上,可宁神静气,若是客人难眠,刮下些许细末,以火燃之,可入眠……清明棠正是清明那日盛开的棠花,棠花忌水湿,但清明多雨,那日的棠花却好用,再以冬时雨吊之,可逼棠花幽香。”

    冯玉琼喃喃道:“难怪见少卿眼下青灰,原是难眠。”

    柳简神色一动,终于将那包着香丸的帕子拿了出来:“劳烦掌柜瞧瞧,这可是雨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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