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真在此处。”
顺着千代灵示意的方向,唐明邈着了常服,坐于亭中一人独饮,眉间的忧郁似溢出了亭外,周遭文人热火朝天之论,似都无法使他沾染凡尘半分。
不请自入。
唐明邈听了动静,将目光从外处收回,转身向亭口处。他看着两人怔了一下,动作迟缓起身:“下官拜见……”
千代灵抬手拦道:“虚礼免了。”
他目光看向二人身后,又收了回来,他伸手将桌上横放的扇子收握到手中,轻声问道:“公主是来听诗的?”
“那些个酸……”柳简拉了她袖子,千代灵咳嗽一声止了接下去的话,又道:“本宫是来寻你。”
“下官……”唐明邈抬头看向千代灵,一板一眼开口:“哦……公主所应之星宫,星辉不减,近日当是无忧。”
他顿了一顿:“不过红鸾星辉渐远,许是姻缘之主远行,若是公主欲问详细,下官今夜可……”
千代灵脸微红,忙止了他接下去的话,微恼道:“谁问你这个!”
唐明邈迷茫问道:“那……”
柳简不再耽搁:“奴婢斗胆,敢问昨日唐中官身在何处?”
“白日里在太史局,晚间回了家中。”
“听闻唐中官曾寻萧女官,不知是有何事?”
才闻萧女官三字,唐明邈神色便有不同,等她全部问完,唐明邈神色更是慎重:“可是萧女官出事了?”
未见柳简反驳,他犹豫了一下:“若是以往,此时她应过来了。”
千代灵才坐下,闻此言瞪大了眼,她掩住了唇,眼中震惊不减:“你是说,从前萧姐姐来此,是与你相约?”
柳简轻皱了眉头,面有疑色,却未曾开口。
“我与她,相识在此。”唐明邈垂下眼,并不解释太多,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说出来:“是我负她。”
他手中扇子落在桌上,柳简询后拿起观瞧一眼,上头绘着云中楼阁,云雾缥缈间隐有人间之象。
扇中落了一句诗:早知瑶池非人间,月白何要怨霜寒。
闺怨词。
唐明邈闭了闭眼:“我负了她,她便不愿再理会于我,今日她迟迟不来,我想,或是她怨恨上了我。”
“可你们一来,我便知,当是她出事了。”
柳简并不解释,只重复再问一遍:“昨夜,你寻萧女官是为何事?”
唐明邈沉默了许久:“我……只是想看她近来过得好不好。”他顿了一下:“但并未曾见到她,我本是等在太极殿外,但不曾见到她出来。”
“不曾见到她?”柳简顿了一下:“唐中官等了多久?”
“我记不清了,天色已暗,我守在外间,直至太极殿前的公公过来告知于我,道是她已经出来了,但我一直不曾遇见她,我想,或许是她不愿见我,择了旁的路走吧。”唐明邈叹了口气:“再去六局之中,旁人道是她向太妃告了假,一直未归,许是归了家去了,我不知是不是真的,可……从前她归家第二日,会来十里桥的。”
说完这些,唐明邈才细问道:“她……到底出了何事?如今可还安好?”
柳简未答反问:“在太极殿外,唐中官可曾见到有身着白衣之人出入太极殿?或是有何异样?”
唐明邈神色渐凝,边答边盯着柳简:“未曾,出入者,都是宫人女官。”
他似预感到了什么,语气渐无力,似连站都站不稳了:“她,如今在何处?”
柳简不忍道:“大理寺。”
唐明邈一下跌坐到桌边,伸手按着心口处,面若死灰,千代灵忙上前扶着他将倒下的身子,轻声一句:“灵台郎节哀。”
唐明邈气若游丝,涣散目光死死看着柳简所在方向:“她,是为人所杀?”
“是。”
唐明邈便不再问了,他闭着眼,死死抿着唇,许久,才缓缓睁开眼,询道:“姑娘可有怀疑之人?”
柳简未答。
唐明邈忽而明了,瞠目结舌看着二人,没过多久又失意低下了头:“原是如此。”
柳简恐他多思,浅浅行了一礼:“中官莫多思,昨夜知中官曾寻过萧女官,奴婢只是依着惯例,向中官询问一二。”
她停了一瞬,又道:“此案若明,奴婢定会告知中官,女官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中官难过。”
唐明邈不应,面上仍是悲色,柳简知是劝说无解,也只好轻声道是告辞。
千代灵起身之际,竟不慎踩了裙角,幸好伸手拽住了柳简,就着她的扶持站稳了身子,只是柳简袖中玉簪忽就滑下,落在桌上一声脆音,原先断成两半的簪子又裂作了三段。
柳简眼皮一跳,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按住,免得簪子滚落在地。
千代灵不解:“道长带个断簪做甚?”
柳简忙收了,胡乱应道:“宫中拾得的……”
二人离开亭子,唐明邈还坐在亭中,失魂落魄般盯着桌子,不知想些什么。
未走多远,千代灵拉住了柳简,瞥了一眼身后方向:“是他吗?”
柳简沉默着摇了摇头:“不像是。”
不像是。
若是时玉书在此,必然又要说教她查案不可不依证据只靠猜测了。
可站在她面前是满眼疑惑的千代灵,柳简勾了唇角。
若证据难寻,不妨依着猜测,方向是否错了,看看路走得对不对便知晓了。
“公主与萧女官关系如何?”
树影渐短。
千代灵引着柳简坐上临旁茶楼,靠窗远望,正可见十里桥岸百文亭。
许是近着十里桥,楼中墙上飞龙舞凤,诗文无数。
二人坐定,千代灵才道:“我与萧姐姐勉强算是幼时相识,她少时便常来宫中,许是我年纪尚轻,无太多忧愁,倒有时间与她相交,如此想来,我当算她好友。”
“公主与萧女官关系这般要好,也不知她与唐中官相识已久。”
千代灵要了壶茶,伙计极快端了上来,柳简倒了一盏先奉与千代灵,而后才替自己倒了一杯,轻抿一口,继续道:“若非唐中官主动提及,想必要查出此情,还须花些功夫。”
“他主动提了又如何?”
“他主动提及,便是自己主动跳入了这浑水之中。”看着千代灵恍然的神色,柳简轻笑一声:“不过,亦有可能,是他自知隐瞒不住那段过往,不如主动说了,以证清白。”
千代灵想了想:“他说,是他负了萧姐姐。”她摸了摸茶杯,迟疑了许久:“我仍觉得是他,先前听你所言,唐明邈到太极殿时,萧姐姐是替陛下熏艾丸,他便离开等在外处,那必然会瞧见萧姐姐,可他却说未曾瞧见,莫不是萧姐姐化作蝴蝶飞走了不成。”
柳简低头喝了口茶:“许是萧女官不愿见他,避开了他……不过萧女官身死在太极殿内,她本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太极殿,要如何,才可又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太极殿内?”
这世上,莫不是还有凭空将人移至另一处的术法?
千代灵泄了气:“除非是拿把迷药将太极殿内外都迷倒了,否则绝无可能。”她顿了顿:“道长,你说,会不会是先生……否则,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呢?”
即便是迷药,也绝不可能不动声息地瞒过所有人。
柳简眯了眯眼,一个念头极快地在她脑海划过,待她有意去捕捉,却只剩下一片荒芜。
她也不纠结,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便再也坐不住了:“眼下情形,柳先生出现似与萧女官有莫大的关系,我需去大理寺看看女官死因为何,公主可要一同前去?”
千代灵摇了摇头,她指着窗外十里桥那处:“我替你瞧着唐明邈吧。”
显然,她对唐明邈那句“是我负了她”,是耿耿于怀。
柳简不多留,起身出了茶楼,拉了从宫里头带出来的马儿便奔向大理寺。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她翻身下马,丢了缰绳与一旁的奴仆,提着衣摆匆匆入了门去。
她来过大理寺,许是瞧了她脸熟,又或是这世上没几个人敢无端入大理寺来,一路倒也无人相拦。
她循着记忆往寺中验尸处走去,途中遇了个胖胖的、穿着布衣的老头,不比旁人行色匆匆,他将她打量了几回后,还有心思与她搭话:“姑娘是来大理寺……”
柳简歪头将大理寺上下想了个遍,可来人相貌确实算不上有特点,她在心中猜了几个名儿,却都不敢肯定,不能确定来人身份,她干脆梗着脖子:“我来问问萧女官的死因。”
那人诧异看了她一眼,一瞬后又乐呵呵点了头:“原来是与少卿一同破了容州梨花案的柳道长啊,久闻大名。”他顿了一下,凑近了她些:“听闻道长擅测字,不知道长可有兴趣来我大理寺当个推官,寺中正缺姑娘这般奇才。”
大理寺素不信鬼神之事,对测字观星一类亦是嗤之以鼻,如今这位……柳简已然猜得他的身份——毕竟她身着宫婢衣裳,寻常人哪里能这样快看破她的身份,可她只觉荒唐,拱手道:“多谢范公好意,小人不过江湖漂泊一白衣,当不得范公高赞。”
大理寺卿范学铭还欲再劝,可柳简已瞧得前处验尸之处,抬手拜别,急拐了弯离了此间。
走过五六步,确认范学铭不曾跟上,她才扶着柱子喘了两口气,缓缓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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