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暮色起。

    大黎天子宋樊济坐在廊下,他面前是一局棋,棋面厮杀难舍难分,他犹豫数时才落下一子,可对面却极快应下,一子扭转乾坤,手指棋子悬而不决,终觉应对无力,他将棋子丢回棋篓。

    “不下了。”

    对面坐着个女子,青丝高梳,鬓边缀了两朵琉璃花,眉间描花钿,朱唇若花,一身胭脂红纱绣金叶的儒裙,描绘女子明艳,偏眉眼清冷,这红色竟都是染上一份静来。

    “陛下心乱了。”

    女子放下棋子,也未曾执于这局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淡然开口。

    宋樊济顿了一下,眼中似聚了万种情愫,可却都化作沉默。

    他将目光从女子身上移开,又毫不犹豫的承认:“是。”

    女子想了想,将杯子放下,目光沉静而温和:“听说时少卿回京身边跟了个姑娘。”

    “姑娘?那个破了容州梨花案的女道长?”宋樊济看了她一眼:“听文衡说,那女子姓柳。”

    “世上姓柳之人如过江之鲫。”女子又端起了茶杯,意有所指:“可不是人人都是先生。”

    宋樊济哈哈笑了两声,笑意却未不达眼底,状似无意问道:“不用先见见吗,万一是……你舍得?”

    女子唇角上扬,显出一点嘲意:“无论是与不是,能替陛下分忧,都是她的荣幸。”

    宋樊济对这个回答,似是并不满意,他站起身,转身离开,五步之后,却又停住,语气如常:“既然如此,此事便由秋梧做主吧。”

    那个被唤作秋梧的女子,看着手下已定生死的残局,淡淡应道:“好。”

    千代灵招招手:“圆圆,将盒子拿上来。”

    一粉衣宫婢依言呈上一圆木盒子,食盒共两层,一层放了两碟点心,除了六只荷花形的面点,还有芙蓉花并圆胖的糯米团子,才掀开盒子,便能嗅到清甜味道。

    时玉书从门外走进,身后跟着个灰衣小厮,呈上三碗碎冰甜汤,又低着头退出。

    柳简捏了只团子咬了一口,唇齿皆是清甜香气,得空又饮了甜汤,极舒服眯了眼睛,后才问道:“公主可是算着时辰来的?还是等了一会了?”

    千代灵喝了半口甜汤:“早前便派人在城门守着了,谁知你们回得这样迟,这日头都快落下了。”

    她向一旁伺候的宫婢挥了挥手,见着无人才道:“听闻时卿归来,是陛下亲传的急令?”

    时玉书未隐下:“先前与公主分别,便往江南,后接了陛下之召,才匆匆赶回。”

    “一路可顺?”

    “得公主挂念,有惊无险。”时玉书斟酌一番:“此次急召之因,公主可知一二?”

    千代灵面上犯起难色:“今日所来,正是为此。”

    柳简闻言不由放下吃食,抬头看她。

    她这厢停了动作,千代灵倒是不紧不慢捏了块点心咬了半口。

    “陛下做了一个梦。”

    她吃下剩下的一半,又喝两口甜汤,终于在柳简想催促她之前再次开口:“梦到了先生……先生名唤柳淮。”

    柳简眼神一动,思及时玉书在此,忙低了头,借由吃点心掩饰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千代灵不察,继续道:“柳淮已故去多年,那时道长应还年幼,或是不晓她,她虽身为女子,却是我大黎第一谋臣,位居十贤阁之首,可惜江山平定之后,她忽逢重疾,香魂归天。”

    “她与陛下,如师如友。”

    五月十五日,月圆,天子独眠,柳淮入梦。

    二人对坐太极宫前听雪廊,指点江山朝局,把酒言欢。

    酒尽兴了,柳淮化鹤飞去。

    时玉书道:“可是此梦有关其他,否则仅是梦及故人,怎需公主走这一趟?”

    千代灵赞叹点头,道:“陛下醒来,本是畅快,可太极殿的听雪廊下,倒了一壶酒,两个杯盏,俨然正是梦中醉酒残局。”

    柳简微惊:“梦中酒局,醒后仍存?”

    千代灵点点头:“正是呢。”她咬了一口点心:“宫中出了些等怪异之事,还是陛下亲遇,若叫旁人知晓,必是要人心惶惶,所以陛下一直瞒着,想来便是要等时卿回来再查的。”

    柳简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吃着点心,片刻后才询道:“既然陛下一直瞒着,公主又是如何知晓的?”

    千代灵拍了下桌子:“陛下可是我皇兄,与我是何等的关系……”见时、柳二人皆是怀疑之色,她摸了摸鼻子,露出些尴尬神色:“其实……是秋梧先生说与我听的。她常陪着陛下下棋,想来是闲谈时说到……”

    既然天子想瞒下此事,又怎么轻易告知旁人,又恰好这位秋梧先生还遇上了千代灵。

    柳简与时玉书对视一眼,皆是不明天子何意。

    大理寺有司审查神鬼迷案之职,为何要急召时玉书回京都?

    时玉书顿了一下:“此事怪异,若陛下有心交由大理寺来查,范寺卿应有耳闻。”

    千代灵大咧咧道:“事关柳淮,又在宫中生事,陛下怎会交给范公!”

    时玉书无奈看了她一眼:“公主慎言。”

    柳简一下便想起来。

    范公范学铭,世家之后,入大理寺司刑案之事,却是顶顶和气的性子,查案细致却不愿得罪旁人,有是捉拿犯人、审断案情,皆命属下去做,以致手下两个少卿,皆有铁面外名,反倒是他,得了个草包白面刑官的名声。

    千代灵叹下一口气:“可如今要紧的是,陛下怀疑先生未曾亡故,要开圣陵。”

    “什么!”

    柳简惊叫出口,手上糕点落到桌上,点心酥脆,屑末溅出半面桌子。

    时玉书手指动了两下,终究是不曾说什么。

    千代灵亦望了柳简一眼:“道长也是震惊吧,先生当年声名正盛,虽为谋臣,却得人心,便是入朝为官,亦是使得,她有何理由假死,再说当年先生身故被送入圣陵,可是许多人亲眼瞧见的。”

    柳简自知失态,却是被此事所扰,心绪难平。

    江山才定,柳淮便身死。

    而如今因一场梦,这个曾被柳淮认主、尽心辅助的江山之主,竟妄图惊动她死后安宁。

    柳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掩在袖下,悄悄捏紧了拳头。

    “此事尚未有论,只不过是秋梧先生同我闲谈时聊起。”千代灵正色道:“我自敬重先生,所以这才抢在时卿入宫前来一趟。”

    她道:“倘若陛下言及此事,还望时卿能劝阻一二,先生当年是为谋臣,从无结党,甚至还得罪了不少朝臣,若是他们知晓,只怕是靠礼部和太史台几个学究,拦不住的。”

    时玉书淡然道:“柳先生是为十贤之首,又入圣陵,纵陛下有意行之,朝堂之中,也应有反对之声。”

    她摆了摆手:“时卿尽力便是,你本是刑官,擅断案之事,只此事陛下尚不曾教外人知晓,我亦不好贸然开口。”

    “这梦中之事成了真,确是匪夷所思,眼下我经过那条听雪廊,都忍不住驻步细察,再是这般下去,只怕是此事未查清,我先害了思妄症了。”她探头到糕点盒中瞧了瞧,眼睛一亮:“道长快试试这块点心,也不知那厨子用的什么的馅儿的,吃起来竟是甜酸味道,夏日吃很是清爽。”

    柳简依言吃了,心中藏了事,也尝不出味道,却不忍辜负千代灵,含笑点头赞了两句好吃。

    “我便猜得道长欢喜。”千代灵露出笑来:“只是可惜盒子太小,盛不了太多……道长不若跟我回宫,我教那厨子将各色糕点都做一份。”

    柳简未答话,时玉书先替她拒了:“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

    暮色将了,确实晚了,千代灵想了想,拉了柳简的手,郑重许诺:“明日一早,我便来接道长。”

    千代灵乃是重诺之人,故而次日一早,晨光才启,便有时府丫环叩门轻唤。

    “淮临公主来请柳姑娘入宫。”

    柳简躺在床上,万分痛苦:“数日来的一个好觉,却是如此草率便结束了。”

    丫环似愣了一瞬,而后竟露出牙齿笑了起来:“姑娘真是率性。”

    柳简不甘不愿坐了起身,看着丫环送上的青灰轻纱裙愣了愣:“这是?”

    丫环笑道:“婢子名作轻河,大公子道是入宫着道袍不妥,便吩咐婢子等姑娘醒了将衣裳送来。”

    柳简道了声谢,询及时玉书可在府上,轻河道是初才着了官袍,已是上朝去了。

    看来入宫之前,是碰不着面了。

    换上衣裳,她打着呵欠出门,来接她的是竟是昨日那个叫圆圆的宫婢,她等了数时,面上却不显不耐,反是一见她出现便笑道:“公主着婢子来接柳姑娘进宫。”

    坐上马车,摇摇晃晃,等她再生出困意时,圆圆便又来唤,说是到了宫门前,再往里,便须得下车了。

    柳简由她搀扶下了马车,抬头望去。

    这一道宫墙之中,曾是柳淮名盛之始。

    她第一次踏入这权势中心时,是心怀期待,还是悔不当初,是志得意满,还是唏嘘难平,是为时局所迫,还是志在必得……

    柳简抬起脚,轻轻地,在大黎的宫城之中,落下第一个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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