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极宫。
烛火轻晃,殿门被轻推开了一道小小缝隙。
门内立即出现了一张如开裂树皮的脸。
“怎么去那么长时间?”
宦官常如海压低了声音,在晦暗的光线中,他那张不再年轻的容貌显得有几份阴森,常年紧锁的眉头,在脸上投下小小阴影。
这是他伺候天子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多年相伴,早让他熟知这位大黎之主的起居习惯。
比如亥正睡,寅初起。
比如不允御案出现烤饼,从不喝果浆。
又比如天子入眠,不喜欢殿内有人。
若非是数日前的一场怪事,他此时理当是完在殿外的。
年轻的宦官压住心头瞬间的恐惧,脸上僵硬的笑意渐渐自然:“义父别生气,儿子算着时辰呢,这外头下了雨,路难瞧得清,怕香丸有失,走得小心了些。”
说着话他将手上的盒子送到常如海面前,顺便塞了两个裹了糖霜的蜜饯到他手上,乖巧道:“方才遇到御膳房的蔡姑姑,向她讨了两个果子,她知是送给您的,特地选的是黔州的果子。”
常如海看着面前这张没有一点皱纹的、年轻的脸。他终于有了一点他老了的念头。
常德,是近两年才被提到太极宫伺候的,人机灵,也会说话。
若是没有意外,在不久的将来,他将顶替他的位置。
他将果子收入袖中,脸色微微好了些:“你有心了。”往里瞧了一眼:“行了,陛下还有半个时辰就醒了,我先去候着……你身上沾了雨气,就别进来了,这些天陛下心乱,别惹上祸事。”
“谢义父——”
常德话还没说完,两人忽听殿内惊声。
“先生——”
是天子的声音。
常如海给常德递了个眼色,伸手将殿门掩上,收拾好了神色,才低着头将盒子拿进去,在离床榻最近的罗纱前,他跪了下去,恭敬出声:“陛下。”
久久未闻回应,常如海犹豫着缓缓抬头,轻如蝉翼罗纱之后,天子宋樊济坐在榻上,身上的睡袍系带松开,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朦胧之中,瞧不清神色。
这并非第一回。
但他从不敢问过一次。
先生二字所代表着何人,他知晓。
未得应答,常如海到底是不敢起身或是伸手拉开近在咫尺的薄纱。
许久,他终于听到宋樊济的声音:“急诏,唤时玉书回京。”
入了夏,便眼见得热起来了,官道上弯出一队人,为首的咽了咽口水,干涸的嗓子如刀子划过一般,他抹了把汗,从马上解下水囊,吞咽几口,解气似的重重吐了口气。
“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京都了,去问问时大人同柳姑娘要不要休息?”
“是。”
护卫催马至后处的马车,在车窗下轻问,竹帘挑开,露出公子半侧玉容,一路急行,难免有风尘仆仆的疲倦,可他却似出游归来,尽是倦懒之意。
“休息么?不必了,早些进城。”
护卫抬手应是,那竹帘便放了下去。
时玉书转头看向车外另一人。
夏时暑意重,旁的女子尽着轻纱裙,可面前女子着了一身双叠灰青的棉麻长衫,毫无仪态睡着,面上覆了一卷书,是册志怪话本,话本之下,露出半点温润玉色,是一支无瑕玉簪,女子一手置在腹上,一手随意搭在离他膝盖三寸外,细腕如荑,宽大的袖子几要落到地上。
时玉书忍不住替她捡起,动了动手指,便将衣角丢上。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点动静惊了女子,她含糊呜咽一声,几乎是同时将手移到面上把书取下。
时玉书有几分后悔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醒了?”
柳简缓缓将眼睛睁开,眼底一片青灰。
“嗯。”
时玉书伸手倒了一杯茶水,又从手边小柜中取了一个小瓷瓶,连同茶水一处送到她面前:“今日的药。”
柳简瞄了一眼,坐起来二话不说从瓷瓶倒出一颗褐色药丸,一仰头便咽下,再饮半杯水。
这药是周渚所制,是为抑住她体内蠢蠢欲动的朝暮之毒,虽根治不得,但毒发的次数是渐缓,原从一日两回渐成一日一回,再成两日一回,至如今……
柳简想了想,已经有五日余不曾痛过了。
“昨夜又不曾睡好么?”时玉书看了她眼底颜色,替她将瓷瓶收好:“周公子留下的药再有半月怕是就要吃完了,余毒竟还未曾清了么?”
柳简含糊应了一声:“许是旧疾做祟……无妨,周公子不是说回容州一趟便赶来京都么,约摸着差不多时候的。”
先前她无缘无故倒在宁州,身中无名毒,倒是惊了不少人,后还是仵作开口,道是为检验沈府姨娘爱宠身上的铃铛,曾试过数样毒物,又未喝解毒的药汁,引出晕倒缘由。
那毒气倒是无甚的毒性,睡一觉便清得得七八。
周渚知她不愿将身中朝暮之事告知旁人,便提议借此事用药,这才使得时玉书一直以为她是余毒未清。
“快到京都了吧。”
她挑开帘子,眯了眯眼,猜测着柳淮曾待过京都,此时离她还有多久:“嗯?那是……”
她话未说完,便觉一股大力将她拖到后处,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将瞧得时玉书压下身子,尽是白梅香。
车外有人高呼:“有刺客,保护少卿!”
柳简动了动身子,越过时玉书肩头,看到一支插入车厢壁的长箭。
好险——
车外兵刃相击之声不绝,时玉书慢慢将柳简松开,他眸中暗沉,似如风雨将来的天色。
“待在车内不要出来。”
时玉书丢下一句,便拿过一旁的长剑,出了车厢。
梅花香气乍失,柳简竟莫名难安起来。
她少见此等场景,上一回,还是在宁州,那次,她肩伤月余才还能动。
车外杀喊声不断,车内却意外静谧,就好似马车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柳简瞧不清外面形势如何,但知自己于打斗无意,只得依时玉书之言乖觉坐在马车之中,目光难安乱瞧着——那只箭。
她伸手将箭拔下,细细看着箭头。
扁平,三角形状,工艺简单,是极寻常普通的一支箭,街头铁匠铺随意可买的那种。
又掂量了一下重量——比寻常箭器略重,尖锐处盛着寒光,可见价格应是不低。
她想了想,将箭放到一旁。
将先前未喝完的茶水端起喝了一口,又闻车外有人大喊一声少卿,她心中一慌,放下杯子不顾时玉书先前所嘱便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下一瞬,一道浑身漆黑的长箭划破长空,直直冲着柳简而来。
她后退半步,便瞧得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斜插着一支箭。
射箭之人未曾想取她性命……
随着这一箭落下,不知旁处何人高呼一声“撤”。
须臾工夫,异装刺客便散尽,护卫本为护送时玉书入京,见贼寇已退,稳妥起见,并未曾追下去。
柳简偏头去寻时玉书身影,见得一如雪身形飞身站至她身前,才端起笑脸,便被时玉书抱了满怀。
柳简心乱一瞬,轻声开口:“少卿?”
时玉书未曾开口,只是用力将她抱住,大有将她勒进骨血之态。
护卫们那偷摸打量的目光教她红了脸皮,她犹豫了一瞬,伸手拍了拍时玉书后背,又是一声轻唤:“少卿。”她低头倚在他的肩上:“那支箭,似有不同,做工精良,应非寻常人家能用。”
时玉书终于将她放开。
他面上覆了一层寒霜,伸手将箭拔了出来,轻飘飘的模样,像似从豆腐里拿出来似的,柳简下意识看向脚下,那箭几乎穿透木板。
时玉书看了两眼,将箭放到她手里,终于开口:“进去吧。”
坐定后,柳简将先前射进车内的长箭拿到手中,做着对比,无话。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及方才的拥抱。
可两人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桃花面,寒霜血。
大理寺少卿时玉书何时行下如此无状失礼之事?
只唯她一人。
护卫来报:“少卿,伤十三人,轻伤十一人,重伤两人,无亡。”
时玉书嗯了一声:“伤者骑马,可先行回京都治伤。”
“可若是那伙贼人再来……”
柳简正看着两支箭,听闻时玉书应答道:“不会再来了。”
她惊讶抬起头:“少卿知来人身份?”她看向手中黑箭,渐正了面色,试探道:“朝中的人?”
护卫在外,忙拉了马避开。
他非时家人,知晓得多,并非是好事。
时玉书摇了摇头:“陛下急召,许是有人不愿见我归京。”
他并未当回事,反是将目光下放,看着自己袖上沾上的数滴血,嫌恶将外衫褪下,丢到一旁。
柳简顿了顿,寻了个盒子,将两支箭放好,单手支着脑袋隔着竹帘看外处景色:“京都,要到了。”
语调拖长,沾上一份叹息。
京都,是她活下来最后的希望。
时家。
马车自大明门而入,过四坊,往东城,至升平坊,人声渐少。
京都官员大都居于东城,时家亦居于此,才入了坊门,便有早早等在此地的仆役,一见马车便忙着回府禀报。
马车停下,头一个迎出来的不是时家家主或是夫人,反是一身着紫裳,头带珠帘的女子。
她提着裙角,高声道:“时卿!”
听了千代灵声音,柳简眼神一亮:“公主竟也归了京都?”
“陛下寿辰将至,依理当归。”
他挑开车帘,先行出了马车,立于车下,抬起手向其行礼:“微臣时玉书拜见淮临公主。”
“好好好。”千代灵目光绕过他落在马车之上,听得身后有声音,料想时家人约摸也出来了,压低了声询道:“道长可在车上?”
她才问了,便又见车帘轻动,帘内玉人浅笑,轻轻从里钻了出来:“见过公主。”
千代灵轻咳一声:“哪有行礼站得那样高的,快快下来,今年御膳房新到了个厨子,荷花糕做得最是好吃,算着你今儿到,特地送到时府来。”
她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宫婢便上前扶了柳简下车。
柳简自是明白千代灵何意,也不推辞好意,下了车再郑重行了一礼,才至一半,便又教她扶住了:“你我之间,不必守着这些规矩。”
果然,时家众人打量她的目光未休,再闻此话,也不敢因她衣着而轻视于她。
时家夫人上前,看过时玉书一眼后,便笑向柳简:“这便是破了周家梨花案的柳道长吧。”
“不是道长,是测字先生。”
答话的不是柳简,而是时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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