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渚道:“他同家中签的死契,生死皆交周府做主,故他身亡,就算不报知衙门,亦不为过吧。”

    柳简点头认同,却扯着算不上自然的笑:“可府上皆传,周文思出府做了小生意去了。”

    周渚愣了许久,似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说法,他眨了两下眼,后又轻叹一口气:“其实此事是大公子处置的,祠堂走水那日,我那个胡闹的妹妹被人打晕在地,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若沾惹上此事,于声名无益,故此大公子说是悄悄下葬时,我便没有阻拦。”

    柳简微怔:“大公子下的令?”

    “是,那时祖母一闻祠堂走水,便病了下去。大公子或也是惧怕此事若传扬开,会教祖母多想吧……如今大公子不在家中,一应事宜皆由须我来布置,若是道长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柳简轻轻点头,看着周渚行至堂中,此时周漪同周清也到了屋里,周漪犹为伤心,扶棺哭得站都站不出,话中多是自责昨日宴上莽撞,未曾尽孝膝下。周清好似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对眼前的一切觉得陌生,怯怯站在门边,脸上没有了笑意,整个人都似寂静下去。

    柳简肚子终于忍不住叫了两声,她有些迟钝,反应过后才绕着回廊去了厨房。

    厨房一见她来,个个脸上带了好打听的神色,却又碍着规矩不敢先开口,眼神有意无意往她身上飘,好似盼望着她下一刻便主动提及周老夫人或是梨花杀人一案。

    柳简叹了一声,埋头吃着小丫头送上的面条,只装作瞧不到她们的目光。

    洗菜大娘咳嗽了几声,小心凑上来:“柳道长,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吃饭啊?”

    柳简一抬头,便见了她一张欲语还休的神色。

    “走得慢了些,便来晚了。”柳简瞄了眼厨房里头,那借机打量她的人皆不防她这一眼,立即吓得转了目光,故作忙碌去做其他事去了。

    柳简吃下半碗面,这才有了一点力气,看着洗菜大娘那今天一定要同她说两句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也不负她的期望:“大娘,你是住周家还是住哪处啊?”

    大娘见她主动寻话,不由挺了挺腰,虽是看不到身后的人,但她仍就此事有些骄傲:“除了主家放休,都是在府上西院住着呢,这厨房里开火早,我哪里能住得远呢。”

    “西院?”柳简念了一声,露出个无害笑容:“前些天儿我去西院,倒是听说个事,说是先前大公子看上了西院一个奴才,叫什么来着……哦,周文思,结果这等好事居然被史管事给拒了,大娘听说过吗?”

    “周文思?那个得了小鬼钱出了府做生意的那个?”

    果然是知晓的。

    “那小子,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大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才开口:“哦……你说这事儿,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听说是出去赌钱的时候误打误撞遇到了大公子,他一同赌钱的有一人家里是花商,大公子许是想通过他结识对方吧……”

    “花商?哪家花商?”

    大娘又想了想,还是摇了头:“这事也就周文思喝醉了的时候在西院撒泼说的,当时好些人都在的,我听只言片语,说是那小公子家种了两棵奇花,一现真容,必要大赚一笔银子……这花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就光看着,能赚什么银子!”

    民以食为天,终日在天地之间匆忙而过的洗菜大娘怎能理解那奇花千金的原由。

    柳简将剩下半碗面吃完,谢了厨房几人,这才回了清雅苑。

    本该收拾行囊,可那方藏着周家秘闻的盒子,如似砸在她的心上,似千斤重,又似鸿毛轻。

    她将盒子丢在桌上,赌气背对着它。

    可她分明知道,它终究需要面对。

    是去,是留?

    今日院里的丫环剪了梅花用胖肚青瓷瓶盛了,置于矮窗前,梅香暗绕,似在她眼前蒙上一层纱,将她带回幼年。

    她眼眶微微泛红,再一眨眼,竟现出泪来,昂首忍了许久,才将那点晶莹泪水忍下。

    “公道二字,可当真难为。”

    她吸了口气,将盒子收入袖中,转而开始收拾衣物。

    天色渐暗,时玉书同文祁也自府外归来,路过了她的窗口,文祁喜道:“便猜着你还不曾走,在外头瞧见松子糖,给你带了一份。”

    柳简正对镜梳着头,被他这一声吓得生生扯下两根头发来,目光哀怨:“多谢。”

    时玉书站在一旁,冷冷瞄了她两眼,未置一词便先离了此处,文祁冲着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快些过来。

    她束好了发,起身进了时玉书屋子,他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见她进来,顿了顿,才勉强道:“周老夫人身死当日,你曾在我去前先至荣松院,又遇周浅出手伤人,无论如何,你需上堂作证。”

    时玉书低下头不去看她:“陵江虽远,半月可至。你身无盘缠,归家途中吃住用度皆需银两……三日过后,我赠你回乡银钱。”

    文祁笑道:“是啊,到时我再送你匹马儿,保教你年前入陵江。”

    柳简点了点头,先道了声谢,自桌上取了松子糖吃了一颗,又道:“先前是我思虑不周……昨夜府衙来人带走周浅之时,她曾向说我过一句话——结局会如我所愿的。”

    时玉书顿了一下,虽未抬头,然手下笔却停了,显然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文祁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结局?”

    柳简低下头答道:“依如今事态发展,她认下杀人之行,担下罪责,杀奴弑亲的罪行,依大黎律法是要斩首求众的——但她却是不惮,若非是她果真丧心病狂,那便是她要掩下另一人的罪行。”

    “另一人?”文祁皱起眉头:“你是说……周温?莫不是这梨花杀人案,是周温所犯?”

    柳简顿了一下,看向他,竟瞧他一脸认真,她有些无奈:“是——”

    “是周湍。”

    时玉书终于开了口,话虽是对文祁所言,可目光却一直凝在柳简身上。

    “周湍!”文祁惊叫一声:“她为何要帮周湍,若是周湍身陷囹圄,她不是正可以扶着她那兄长与周家那位三公子一争这周家家产!”

    柳简摇了摇头:“既然少卿也有些推断,那不妨明日再去探探她的口风。”

    “她已决计要做个替死鬼,就算是揭穿她的意图也无用——屋内不是还有另一人吗?那个叫青姑的婢子。”

    柳简明了他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事,今日我去厨房,知周湍曾想借周文思之便结交一花商之子,若不出我所料,那花商,便就是我们前回去寻的、家植梨花的掌柜。”

    文祁露出些诧异,他也知柳简此言意味着什么。

    ——周湍也知容州城中,有人在这冬日里,种出了杀人夺命的梨花。

    他紧皱着眉头,及至用完了饭,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三日之期已定,道长可有把握在最后两日寻出凶手?”

    华灯已上,文祁强行拉着柳简到庭中赏梅,今日天阴,即便是入了夜,也不见天上半丝光亮。

    柳简望着他:“尽力而为。”

    “我倒是好奇,柳道长是因何留在周府,蹚入这塘浑水?”

    他平日在时玉书身旁时,皆是一副忠心无二、天真无邪的模样,可几次三番,一旦离了时玉书,他便又是另一副性子。

    柳简抬眼瞧他,灯火之下,他眉眼清俊,眼中深意无底,幽暗似深潭,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护卫。

    “初而好奇,等意识此案凶险,却已是抽身不能。”她耸了耸肩:“方才你不也以赠马诱我留于周家吗?”

    他笑了几声,好像遇到了什么值得笑的事一样:“道长当真是个妙人,倘若道长日后来京都,我必奉道长为上宾。”

    柳简但笑不语。

    “对了,周文思的那只银镯,道长不妨仔细看看,万一,上面有线索呢。”

    ……

    一早起来,竟落了雨来。

    江南多雨,没想到连冬日下雨都这样频繁。

    柳简才套了外裳,门外便响起三声叩门声,紧接着便有小丫头端了早点进来。

    “早间厨房煮了茶,我替道长拿了一碗过来。”

    小丫头身上还带着寒气,手里捧着的碗碟里却冒着热气,又问道:“今儿个道长可要出门,这炭火快烧完了,若是不出门,我便再替您取些过来。”

    柳简笑道:“不必了……对了,锦屏姑娘在何处?”

    “锦屏姐姐?前儿个夜里似一并去了府衙,一直未见回府呢。”

    柳简点了点头,见着小丫头又忙着去替她收拾着床榻,眼瞧着她掀起被子一抖,周渚给她的那只小盒竟落到了地上。

    “哎呦!”小丫头吓了一跳,忙丢了被子便将盒子拾起,惴惴不安送到她面前:“道长,您这盒子可是要紧的东西?”

    柳简温和一笑,只那笑容还未来得及到达眼中便凝住了,她怔怔瞧着小丫头手里已经打开的木盒。

    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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