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简听着一旁的水开,伸手去提了茶壶,从桌上翻开两个杯子,边倒茶边解释:“这测字因时因势,流水不复东,时过势难回,当时解不完,这辈子便都解不完。”
柳简将杯子推到时玉书面前:“少卿请喝茶。”
时玉书正看着柳简方才写的“齐”字,听了她说话,头都不抬便将杯子接过,瞬间又重重放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柳简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神态自若。
“怎么?”
他一皱眉:“茶叶就在近处,怎么单饮这白水。”
柳简暗道一声他多事,却还是放下杯子,又将时玉书的杯子拿过,将水倒了,取了一旁紫砂的圆矮罐,掀开盖子后以茶则取了少些倒入杯子,一水洗茶,醒茶后再倒一回水,这一套步骤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慌乱,而后才将杯子重推到时玉书面前:“少卿请。”
时玉书放下纸,只喝了一口:“你与崔常安的交情,便止于此了?”
柳简叹道:“此乃起始,后来周家祠堂被烧,府衙将我带回,说是崔常安因我解的这半字怀疑是我放火烧了周家。”
时玉书嗤之以鼻:“荒唐。”
自然是荒唐的,可这普天之下又有多少这样的荒唐事呢。
柳简笑了一下:“好在徐大人是个好官,我不认,他也没对我用刑罚。”
时玉书不可否置:“周家祠堂一事,你可应下?”
柳简望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情绪,可惜,时玉书还是那般模样,清冷不似尘世中人,目光随意落在她身上,他唇边挂着份冷淡疏离,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应下此事。
但她还是点了头,习得他方才的模样:“周家祠堂走水,本与小人无关,只是平白受它牵连,小人自然是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正在此时,那位被时玉书派去给她准备房间、名叫文祁的护卫提着刀走进了屋中,他弯腰将手抱在前头朝时玉书行了一礼,又转向柳简:“柳道长,有个叫枚儿的丫头寻你。”
事情也谈得差不多,柳简也就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却又被时玉书唤住。
“你这字,测得准吗?”
柳简回头朝他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童叟无欺。”
文祁看着她走出门外,将门关了,这才发现屋中不曾点炭火,他责了一声这院中奴才失职,又亲自上手将那炭盆中的旧炭换了新碳,动作有些不熟练,炭火掉在地上几次,无奈之下只得唤了院里的奴才进来将炭盆重新烧了。
时玉书翻开一个新杯子,从小炉上取了茶壶倒了半杯送到文祁面前:“喝茶。”
文祁谢过一声后才小心捏着杯口外沿,又轻吹了两口气,这才浅浅啜了一口:“先前你同那丫头在说什么测字?”
时玉书目光一直落在他握杯子的手上,突然发问道:“这水烫吗?”
文祁疑惑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杯子,热茶蒸出水雾缭绕在杯上:“这是滚水,怎么会不烫?”
时玉书点点头:“我也觉得。”
可柳简拿在手中时,分明那手都被烫红了,她却好似半分没有感觉到。
他将手边的纸递给文祁,而后将柳简的话重复了一遍,在文祁吃惊之余,他才得出空闲来,品了一口方才柳简泡的茶,冬夜天寒,才这一会的工夫,茶便凉了大半,他伸手又取了茶壶往杯中添了些茶水,毫不在意味道是否被冲淡:“那个叫枚儿的婢女,寻她何事?”
“奴婢奉三公子之命来送衣裳给柳道长。”
柳简进屋时,枚儿正坐在炭火前烤着手,一见了她,小丫头立即起身朝她福了一礼,她身边放着两套叠得整齐的冬衣,另有一件月华色的大氅挂在一旁的木架上,大氅领口是兔毛缝就,瞧着很是软和。
柳简见她面色苍白,精神好像也有些不济,便又拉着她坐到炭火前:“可是先前吓着了?”
听到起火时,枚儿也提了小木桶赶到藏锋院,在徐同知到后,又随着院中一干下人被带去问话。
不过能在此时脱身回来,大抵也是觉得她没什么嫌疑——去往藏锋院的下人太多,府衙未察觉到异常,不会将人收押,多半是匆匆问上几个问题,便将人放回。
枚儿点了点头,似是有些犹豫,可瞧到了柳简身上那件灰蓝的道袍,又开了口:“柳道长,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冤魂索命?”
冤魂索命?
柳简心思动了动,面不改色接下去:“这……或许是有吧,但我不曾见过。”
枚儿得了这模棱两可的肯定,身子仿佛被注入了什么信念一般,慢慢挺直了身子,语气中却难免还有些沮丧:“你是道长,冤魂皆怕你,你肯定不曾见过。”
柳简被她这番解释逗乐,轻松吐出一口气来,语气放得更柔和:“那你是觉得今日崔管家之死,是冤魂做祟吗?”
枚儿才想点头,却又立即摇了头,欲语还休,身子也跟着蜷缩起来,她以手捂住了脸颊,低头道:“啊……我也就是觉得这梨花杀人太过诡异,所以乱想了些,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冤魂索命呢,就算有……也不该是他……”
柳简疑道:“不该是他?崔管家吗?”
枚儿身子僵硬了一瞬,笑容也跟着生硬起来:“是啊,崔管家是周府几个管事脾气最好的,待我们也好,他司内需买卖的活计,常能出府,我们若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他也会帮忙从府外买进来……这样的人,怎么会被鬼索了命去呢。”
柳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抬手安慰了几句,冬夜天暗得早,可不知是周府处处挂着的灯笼,又或是今夜的这场还没停歇下来的大雪,外面反而有着莹莹的光芒,使得如墨色的黑夜,有了一丝光亮。
柳简肚子叫了两声,她这才记起今日她只吃了两口馒头,还喝了两杯茶水。她捂着肚子,极不好意思看了枚儿一眼。
枚儿惊跳起来:“呀,我光顾着说话,倒是忘了道长还没有用饭了,我这就去端。”
周府的饭菜自然是比牢中要好得多,至少那饭是漂亮的白色,酱鸭色泽诱人,炒菘菜火候正好,排骨汤也冒着热气,最重要的,它们都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待在不同的碗里。
柳简饿极,狼吞虎咽便将这饭菜席卷,好在此时枚儿也已经回去复命,不曾见到她这般张狂的吃法。
她放下筷子,才后知后觉自己吃得撑了,在屋中踱步至深夜,终于隔壁的人忍不住了。
文祁敲开她的门:“少卿说,就算你查不出来,也不会对你如何,但你要再闹出动静,你就回府衙的大牢住着。”
柳简只得脱了鞋子,捂着肚子僵硬躺了一晚。
天色微亮,时玉书便过来敲她的门,她肚子难受到后半夜里才浅浅入眠,一连两日没睡好,柳简醒时只觉浑身无力,她伸手拿衣裳,在枚儿昨日送来的冬衣和自己那单薄的道袍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勾了道袍的领子,披衣起身,打着呵欠将门打开了。
时玉书一身清爽,虽还是一身素白,但衣裳样式已与昨日大不相同,昨日衣袍乃是圆领宽袖,颇得几份文人风雅;今日这身窄袖束腰,显得很是利落。
他背着手站在檐下,不是是在等她还是在赏雪,又或是在赏雪的时候正好等着她,听着门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毫不顾忌的呵欠似有些愣住:“先收拾一下,用过早饭后,我们去府衙看看。”
院里下人瞧了她起身,一会的工夫便端来洗漱之物,柳简简单收拾一番,这才坐到了时玉书对面,她才坐定,文祁便端了碗粥送到她面前。
不见昨日黑脸,柳简受宠若惊,忙道了声谢。
三人无声吃完早饭,柳简这才开口疑道:“少卿去府衙,为何小人也要去?”
时玉书道:“既然指了你跟我查案,总不好太过刻意。”
这倒也是个理由,柳简对这个在府上颇得佳名的崔常安之死很感兴趣,能亲自去府衙听听他的死因,她自然乐意。
“昨日将死者带回府衙后,仵作连夜检验,死因正是胸口那处伤,伤口大小、深浅,皆与那枝刺入死者胸口的梨花枝一样。”
徐同知将仵作单送到时玉书案前:“昨夜也审问了周家的家仆,可除了那名叫周词的小厮情绪激动,旁人的证词都没什么可疑。”
他脸色也相较昨日憔悴了许多,想来昨夜也是未得好眠,柳简盯着他眼底那圈青灰,感觉自己心中好受了一些——至少昨夜,不是只有她一人少眠。
时玉书将验尸单看了一遍,又丢到一边,柳简站在旁边,正好瞧上面字:死者崔常安,年四七,身长六尺三寸,致命伤处为胸口刺伤,深三寸,宽一寸,由上及下。另,双足有擦伤,膝处淤血。
时玉书拿起了徐同知奉上的一叠口供,一张接着一张,整个周府所有人的举动就好像在他眼前活动起来。
日光初放,周府负责清扫的丫鬟小厮们便起床洗漱,先将主子们常走的路清扫一遍,周家厨房准备主子同府上人的吃食,吃食一好,便使人送往各处,除去几个跟在主子身边伺候起居的家仆,旁人要在此前将早饭吃完,而后各司其职,因为周老夫人寿辰的缘故,好些得力的家仆一日里会辗转数处。
而周府的几位主子,也只有早上聚在一处吃早饭——周老夫人早间初醒,他们每人先后去过一回,待得时间最长的,是三公子周渚,一直到午后,才出门到县衙接了柳简回府,周湍在此之后匆匆在荣松院露了个脸,说了几句话后便被下人唤到了藏锋院。
他将手里那一叠口供看完,也果真如徐同知所言,没有瞧过可疑来。
他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过到底是数十人的口供记录,有些人东拉西扯,琐碎至极。等他放下口供时,却见柳简已经跑到堂下同徐同知埋头在一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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