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知看了一眼站在时玉书身边的柳简:“时少卿,这怕是不妥吧……她并非是我府衙中人,且又与崔常安命案相关。”

    时玉书问道:“她是几时入府?”

    周渚上前一步:“一个时辰前,入府后在下因祖母寿宴的宾客名单离开过一会,不过我吩咐了婢女替柳道长引路,间隔应该不超过一柱香的时间,此后应该都有婢女相侍左右。”

    “在何处分开?”

    “祖母院前不远的走廊。”

    “她今日是第几次来周府?”

    “柳道长才至容州,应是头一回来。”

    时玉书目光清浅,平谈叙述着事实:“周府地大,依三公子所言,她今日初来周府,自然不会熟悉周府地形,而周老夫人的荣松院到藏锋院距离甚远,纵是知晓地形,一来一往也要得一柱香的工夫,她若要杀人,为何不择个更近的地方,更何况死者身为男子,体形高大,她……”

    时玉书有未竟之言,在场众人目光都不自觉落到柳简身上,一时也就明了时玉书想说什么。

    ——柳简身材纤弱,要制服崔常安,绝非易事。

    可她毕竟是道士啊!那几声道术一念,那不得天地变色,呼风唤雨!

    徐同知想说此话,可在瞧了时玉书的脸色后,又胆怯将此话咽了下去。

    大理寺常理鬼神迷案,久而久之,便人人都不信鬼神之说。

    也不能信,信了,心中有畏惧,那些个神神道道的案子,就没人敢破了。

    时玉书坚持,徐同知便也不好再劝,他瞧了一眼一直静默不语的柳简,只当她默认了此事。

    正好仵作上前禀报:“大人,死者身上除胸口外并无其他伤痕,不过还须带回衙门细检才能下结论。”

    徐同知点了下头:“那就……”

    说至一半他停住了,转而走到时玉书面前,又将仵作说的话重复了一半,这数九寒天,他竟生了一脑门的汗。

    时玉书道:“既然这般,这处便交给徐大人,不过还劳烦徐大人问一问周府中人,看看今日谁曾见过死者。”

    徐同知当即派了捕快去问周湍同周渚两人今日去向。

    周湍眼底带着些青灰,模样显得有些沧桑。

    原先站得远,柳简并不曾瞧清他的模样,徐同知唤了他,他才走到灯下。

    周湍眉眼与周老夫人有些相像,眼神凌厉,稍稍一皱眉头,便现凶相:“我今日早上在家中吃了饭便先听管家们报告祖母寿辰的事宜,处理了些琐事便出门谈生意了,直到晚间回来,去祖母那处请了安,先听得府上奴才吵说什么藏锋院里开了花,才出来想瞧个明白时,下人又传话道是崔管家死在了院子里头。”

    周渚紧接着道:“前日祖母病下,今晨里才醒,听了消息,我早上去请了安,陪着祖母用了午饭,便去衙门接柳道长来府上,后来处理些祖母寿辰的事。听到吵嚷,问了下人,才过来。”

    这周家少爷行往大都身边会跟着奴才丫头,到时一问就知两人说得可有差错。

    徐同知将两人所说掂量了一回,突然道:“二公子怎么没来?”

    周湍沉声道:“二弟在家中念书,消息知道得晚些,已经让人去请了。”

    周二少爷周温是这家中唯一一个读书人,从前是在京都的书院念书,半年前才回家。

    门口突然跑进一年轻公子来,喘着粗气将徐同知的话打断:“徐大人……徐大人,我来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眼瞧着就要摔下,周渚正好在一旁,忙上前拉了他胳膊,两人俱是歪了歪身子。

    年轻公子站稳了身子先草草冲着周渚抱了个手,又急向徐同知解释道:“抱歉抱歉,我住处离藏锋院远些,来晚了。”

    周温还喘着气,他额上俱是汗珠子,伸手在怀摸了两回,又空手退了出来,直接以袖口擦着汗水:“我今日一天都在家中念书,明年开春要会试了,便一日都不曾出门,方才大哥派人来叫我,我才急急赶到这儿来的。”

    在他三人口中,他们与崔常安没有什么交情。除了周湍,今日其他两人是连见都没见到崔常安。

    柳简也知凭这三五句语也判断不出谁会是凶手,只默默将三人的话记下,转身想再去瞧瞧那被火烧了的树。

    一转头,却见时玉书撑着伞站在她身后,显然也在听着周家三位公子今日的行程。

    难怪头顶上的雪花的没了——柳简当即抬头去看树枝,暗夜之中,枯木上莹莹白光,那是雪色。

    “跟上来。”

    柳简心中已有猜测,冷不丁被时玉书一叫,惊得轻轻一颤肩,转过身去,莫名道:“去哪里?”

    时玉书半分不耐,抬眼看了一眼周湍:“她住哪里?”

    柳简要入府,事先周湍根本不知道,何况不过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他每日要操心那么多事,怎么可能会留心她住哪里这等小事。周湍答不出来,便看向周渚:“祖母可有吩咐?”

    周渚忙道:“说是安排在清雅苑。”

    周湍面色变了几回,拱手向时玉书,没再开口。

    时玉书径直撑着伞往前走,柳简匆匆朝着周渚欠了下身子,而后小跑着追到时玉书的伞下,直到廊下,她才错开时玉书半步,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走着。

    因着命案,周家来往的仆从少了很多,时玉书走在前头,声音像阵风似的:“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柳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偏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拿刀的黑衣护卫,装模作样问道:“什么?”

    “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这位少卿大人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寒霜血”。

    柳简低下头,盯着因走动而不断跳起的衣摆,语气也跟着欢喜起来:“少卿剑眉星眸,见之难忘。”

    还有时玉书见她时那下意识的僵硬,以及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梅花香。

    柳简面不改色跟着时玉书往前走:“不过依着时少卿的身份,这周府上下还有您去不得的地方,还需要您掩藏身份,藏匿踪迹……小人斗胆一猜,少卿去的会不会是周家的祠堂?”

    时玉书一声轻哼,未听到柳简有什么反应,又开了口:“你这样打探,不怕我杀了你?”

    柳简依旧低着头:“少卿司掌刑狱,若连您都滥杀无辜,那大黎江山正义公道何存?”

    黑裳护卫一皱眉,手中长刀当即拔出,还没等得出鞘,突然被前头扑面而来的素白袖子砸了满脸,长刀顺势也重回鞘中。

    时玉书淡淡开口:“她这话也没说错。”

    一路进了那间名作清雅苑的院子,院内树木陈设简单,虽是比不上先前荣松院里的华贵,不过却巧在树枝肆意,胜在个野趣儿。

    时玉书作主替她挑了间朝东的屋子,吩咐跟在一旁的黑裳护卫:“文祁,让人替她将这屋子清扫一番。”

    等他进了旁边一间屋子的时候,柳简才知原来他也住这儿。

    时玉书展手请她坐下,提了桌上凉透的水壶放到桌边的小炉上,直接问道:“周家祠堂走水,同你有没有关系。”

    柳简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没有……小人还没问,少卿为何要小人一同查命案。”

    “崔常安之死,我没什么兴趣,什么枯木生花、梨花杀人,不过都是些障眼法,只是这凶犯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便是挑衅于我,我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与她没什么关系啊。

    “要你查的,不是崔常安的案子。”

    柳简福至心灵:“少卿想知道周家祠堂失火的缘由。”

    “周家隐下走水之因,背后必有隐情,但我身份在此,探查不易,这也是我今日暗访周家祠堂的缘故,只是还没靠近,便有人察觉。”

    “少卿一身功夫都难以靠近,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怎能替少卿分忧?”

    “你不是道长吗?”

    柳简一愣,又恍然,紧接着便现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不瞒少卿,其实小人还真不是道长,小人是测字先生,只因这道袍便宜耐脏,这才……”

    时玉书顿了一下又摆摆手:“无所谓,只要这周家的人以为你是便可。”

    周家出了这等诡异的命案,她是为道长,又是时玉书亲自向徐同知要下一起查案的人,出现在这府里任何地方,都可借查冤魂之说遮掩过去。

    时玉书又道:“你的事我也道听作途说过一些……你与崔常安那一点仇怨,是为何事?”

    柳简问:“可有纸笔?”

    时玉书站起身从邻旁的架子上抽出了两张纸,又自一旁的笔架上取下笔醮了墨递到她面前。

    柳简接过,细细回忆了一下那日崔常安落笔之势。

    她垂直落笔、一气呵成。

    若是那崔常安还没死,必会发现柳简新写成的字,同他当日所写一模一样,甚至连那起笔收势的力道都是相同。

    柳简将字递到时玉书手中:“那日是我初至容州,崔常安寻我测字,他说——”

    柳简闭上眼睛,就好像崔常安再一次走到了她的面前,抬笔落下一字:“在下姓崔,我主家老夫人过几日便要过寿,我写个齐(齊)字,祝她福齐南山,今日测字,便算先替她老人家求个彩头。”

    那时她忙着吃包子,字还没看,就先询他问什么。

    崔常安说:“既然是替主家问,那便问个家宅。”

    她看清了字,觉得字义不祥,便确认了一回崔常安是否真要问家宅,崔常安却当她是解不出来,开口激了她两句。

    时玉书将字仔仔细细看了看了两遍:“这字,何处不祥?”

    柳简手点上那纸:“这便是当日崔常安写下的字,他字写得开,正应是左右离中,家宅不宁。这齐字有刀,但见血光。下方可作月无头,可见这一月不足,家中祸事将生。齐上一横写得短,护左不顾右,以致右有一捺流落在外,所谓左长右幼,祸事若生,家中必有子孙脱离主家,而这刀在左,这祸事或生在长者,或因长者而起。”

    时玉书依着她所言,将齐字拆开又凑在一处,倒果真像她所说那般:“就这些?”

    柳简点了头:“其实还有下半解,当日他听了一半就拂袖而去,所以就只有这些了。”

    时玉书将字翻来倒去看了两眼:“你既然能把这字摹出来,为何不能将下半解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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