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同徐同知说了些什么?”
午饭没有回周家,而是在容州的街头挑了一家相对安静的饭馆。
两层楼的饭馆,在旁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家竟食客寥寥,连下面一层都没坐满。柳简已经预见了这家的菜色会是如何了。
好在三人也不是真的冲着吃饭来的,时玉书同她先往二楼去,留下文祁在下面点了菜。
二楼果真一个人没有。
这才坐下,时玉书便开口问了。
柳简道:“先前周三公子来接小人的时候,狱卒说周府查清了纵火之人,小人便问了徐大人,看看周三公子当日是何说辞。”
“是谁?”
“是个喝醉酒的家仆,晚间饮多了,走错了地儿,不知怎么地就闯了进去,无意间打翻了长明灯,烧了祠堂的帷幔引了大火,因为祠堂晚间是没人守着的,这火又是从内里烧起来的,等得旁人发觉,已是回天无力。”
时玉书摇了摇头:“若是旁处倒也罢了,周家祠堂地处最东面,寻常也走不到那里,何况那日又不是什么祭祀日或是大日子,必是要落锁,怎么可能任由个醉酒的下人闯进去?”
文祁点完了菜上来,手上还拿着副纸笔。
柳简好奇瞧了一眼,见只是普通的白纸青墨,又回过头去应他:“自然是说的假话了,小人那日问过三公子了,他说纵火之人尚无定论,只是为了将小人带出来,这才同府衙说是寻到了。”
文祁将纸笔送到时玉书面前,他上来时已经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大概,不解道:“既然柳道长知道了纵火之人尚无定论,为何还要再问,不是多此一举吗?”
柳简看了眼时玉书,见他执笔舔墨在纸上画起线条来,显然没有要向文祁解释的意思,只得她来解释:“这全篇谎话,自然不能让人相信,但若是真话夹着假话,这旁人听到了真话,自然也会对假话不起疑心。”
文祁惊讶道:“这是为何?”
柳简笑了一下,突然扭捏起来:“刚才少卿夸我好看,说要娶我为妻。”
文祁正端了杯水放在唇边,听了她这一句,惊掉了杯子,水也尽数喷了出来,柳简早有准备,在他变了脸色的同时移开了位置,那水倒是半点被溅到她身上。
文祁惊叫道:“这怎么可能!时玉……时少卿他从不近女色,怎么可能对你说出这种话。”
柳简又将凳子移到桌边,手肘撑着桌面拖着下巴,朝着文祁露了个笑:“嘿嘿,就是给文……”
她一时拿不准文祁是什么身份,不知要怎么称呼他。
大理寺上下大小官员一百二十余人,可柳简并不记得有文祁这个名字。
文祁随意道:“叫文祁便好,我是少卿的护卫,没什么官位。”
时玉书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柳简从善如流道:“我就是给你举个例子,方才这话,便是全头全尾的谎话,只要但凡对少卿为人了解一点的人,自然如文祁你这般不会相信……同理,徐大人在容州为官数年,连周家有几位公子都知道,若周三公子随口编个瞎话叫他察觉出来,自是大家脸上都没有面子。”
时玉书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胡闹。”
语气淡淡,倒不见生气的样子。
文祁显然还在震惊之中,面色复杂点了点头:“那真话夹假话,就听不出来了吗?”
柳简摇了摇头:“理虽是这个理,但是我一时想不到个例子来证……”
饭馆的小伙计端了菜上来,柳简不由便停了话,将两个袖子俱摸了一遍。
文祁看着她神色难安,又不停在腰间和袖中摸着,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柳简动作一顿,为难道:“不知怎地,小人荷包不见了,早间还在记得放在身上的……”她突然灵光一现:“呀,是方才进饭馆时的那个人!”
她进饭馆时,内里正好走出一醉汉,走路歪歪扭扭便撞到了她身上,当时文祁手快,还扶了她一把。
柳简面上露出懊悔的模样,叫文祁瞧不过去了:“行了,同少卿出来办案子,这吃饭哪里用得着你付钱——我早付过了。”
时玉书顿了一下,抬头道:“你被她骗了。”
文祁微怔,再看柳简,果然是眯着眼中冲着他笑得谦卑。
时玉书放下笔,吹干了墨,置在一旁。
柳简扫了两眼,只瞧得了一个大大的框中里绘着数个小框,依次排列,小框中写着字,她一时没看清,便抬头看向时玉书,见他微不可闻点了下头,便伸手将纸拿过细细看了。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昨夜崔常安身死之地的藏锋院三个小字。
她心中微惊——这是周府的平面图,虽画得简陋了些,但大大小小的格子已然将周府内局描绘清楚。
她伸手自周府大门起,将昨日她入府行过的方向走了一遍,这才发觉她绕了不少远路,不由有些脸红。
菜上了桌,文祁却没了心思吃,急问时玉书:“她到底哪里说谎了?”
“方才撞她那人,眼中充血,行动飘忽,周身酒气,确是醉酒之态,在我们进门那刻,他向小二赊酒时,小二脸上不见半分难色,反是一路送他至门前,一看便是此处熟客。若他真能做出偷盗之事,自是不敢教人记住。”
柳简听着时玉书缓缓道来,轻轻一笑,将手中的周府平面图收了起来。从筷筒中取了筷子,分发给他二人:“再缜密的谎话都会有漏洞,就像小人方才所说,就算今日是个不曾饮酒的生客撞在小人身上,那也是能寻到漏洞。”
“哦?”
“三人中,独小人最是寒酸,他若真存了偷盗之心,也该将目光放到少卿同文祁身上……”
她身上的所有在入牢狱的那日,连荷包带银子都落到了狱卒手里去了。
文祁在她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无奈道:“不知为何,听了这两道谎话,我竟觉得头一个谎,也并不是那么假了。”
柳简紧接着回答文祁先前所问:“周三公子向徐大人解释祠堂走水一事,那话中必也是真真假假掺着说,小人去询徐大人,便是想从其中择出真话那部分。”
时玉书缓声道:“醉酒?”
柳简点了头,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其实小人也不太确认,只是也如少卿先前所说,若是家仆,无意能绕进周家祠堂的机会可谓是微乎其微,纵使是以醉酒为借口,也太过生硬了。所以小人觉得,若非当日是周家的什么重要日子开过祠堂门,那便是……在周家祠堂放火的,乃是周家的主子。”
文祁被她这惊世骇俗的想法所震惊:“祠堂乃是供奉先祖之地,若是周家人所为,那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柳简摸了摸头:“所以,才只能是醉酒的情况下,其实也还有一种可能……当时周家还未曾派人守着祠堂,少卿、像少卿这般功夫了得之人,冲进去放个火,也有可能。”
时玉书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不去计较她原来的意思:“用不着想其他的可能,周家如今大事化小的态度,已经可证此事与周家那几位主子脱不了干系。”
柳简应道:“看周三公子的模样,他应该对此事知道一些……下午回府的时候,我且先去周家祠堂看看。”
文祁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终于在这句话后能插上话了:“快吃吧,菜都上全了。”
柳简举起筷子看向桌上的几道菜色,犹疑了:“这个……花生甜汤里,也要放葱花吗?”
三人将桌上的菜色一一看过,终是歇了品尝的心思,唤了小二拿上了三碗饭,柳简挑着没葱花的两道菜填了肚子。
柳简早知时玉书画那周家的平面图是为了给她指路,可她总不好对着那图纸在周家寻摸着方向,只得早早用了饭,拿着图纸坐到另一张桌上记着从大门口往周家祠堂的路线。
这大户人家的路,四通八达,她费了些心力,仔细将各个岔口记清了,这才将纸又卷好。
时玉书同文祁竟还在慢悠悠的吃着。
他二人用饭的姿态差不多,似是自小养成的习惯,食不言,一拿筷子后,几乎便不曾开过口。抬箸时动作也是漂亮,是绝对不会似柳简一般直接端了饭便往口中送的。
用过饭后,时玉书又特地蹉跎了些时光,这才带着柳简一同回了府,今日出门三人坐的马车,说话也方便些,他安排道:“回去之后,我同文祁会去查崔常安一事,你且自己走着看看,若能进去,只需将你所见如实转述给我便好。”
柳简应下,她理了理身上的道袍,将怀中周家的平面图按了两下。
周家还在忙活着周老夫人的寿辰,昨夜藏锋院的那一场变故,似乎没有给周家带来任何的实质变化,除了一夜的难眠,天光盛开之后,所有的罪孽同过往都被磨灭……
会吗?
柳简独自走在廊下,突然驻足,她抬起头。
太阳已经西走,再过不久,便又是一个夜晚,在寒风刺骨的冬夜里,黑暗会特别的漫长。
“柳道长在看什么?”
过路的下人见了她,好奇相问。
“府上东处是何地?我好像,看到了些……东西。”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