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晏听潮带着晏七等人启程回扬州。

    周小山看见那两车香雪膏,忍不住问:“阁主,天目阁为何每年都采购那么多香雪膏?”

    晏七虽然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瞎聊天可以和你聊上三天三夜,话题带到关键处便三缄其口。李美娘曾给晏七灌酒想要套话,可惜晏七和别人相反,醒着的时候话多,喝醉了反而是个锯嘴葫芦。白白浪费了几斤好酒,李美娘也没问出来个名堂。

    晏听潮已和周小山约定坦诚相待,于是上了马车后如实给她透了底,天目阁采购香雪膏是受陆海商行所托,买主是北戎人。

    周小山听说过陆海商行,生意做的四通八达,和高丽大食的商贾都有来往。令她不解的是,陆海商行为何不自己采购,要让天目阁出面。

    晏听潮解释道:“陆海商行的老板单雪洲是贤王府老王妃父亲的养子,不便与北戎人做生意,但又想购进北戎马匹,于是便以天目阁的名义去做这笔买卖。”

    周小山觉得单雪洲未免过于小心。朝廷禁止官吏经商,但不禁止官僚家属,有些官吏私下入股商户银号,由其代为营运,每年分得润余,朝廷也默许。

    “打仗归打仗,还不许老百姓之间做个生意么?”

    晏听潮一副“小孩子不懂”的表情,淡淡说了句:“人心难测,君威难测。”

    当今皇上的龙椅原本是老贤王的,虽然先皇和皇上都对贤王府恩宠有加,可越是如此,贤王府的人越是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单雪洲虽是老太傅单报云的养子,一旦出了事,有心之人必定会把责任往贤王府上按。众口铄金,谁又能自证清白。

    所以他特烦和人打交道,尤其是权贵和官员,免不了的勾心斗角,鸡零狗碎。

    两日后到了扬州,周小山兴致勃勃的打量着晏家新宅。

    京城晏府,古朴清冷,扬州这边的天目阁却是一派雍容气象,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府中奴仆成群,人气很旺。

    晏听潮喝茶颇有讲究,一定要好茶配好水。从扬州去泉城,一来一回,在外头折腾将近两个月,没喝上一口好茶。管家晏江是晏七的父亲,知道他的喜好,一见二公子的面,立刻吩咐丫鬟上茶。

    晏听潮未来得及喝茶,先交代他派人把玲珑阁收拾出来给周小山住。

    八面玲珑的晏管家,脸上立刻出现了一惊一乍又悄悄窃喜的丰富表情。

    无秘楼的东西两侧分别是水光阁和玲珑阁。晏听潮喜欢清静,就住在水光阁里。

    在晏江眼中,晏家这位二公子是朵奇葩,年纪轻轻,却没一点年轻人的样子,不爱动弹,不爱交友,什么风花雪月全都绝缘,跟个老头子似的不喜欢闹腾,屋内别说侍女,下人都不要,就只使唤晏七一个人。

    这一趟出门,突然带回来个姑娘不说,还安排这位姑娘和自己住的这么近,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晏管家欣慰的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老爷夫人保佑,但愿今年晏府能办个喜事。

    无秘楼就建在一池碧水之上,中间高,两侧低,成一山字型。

    池水不深,玲珑秀巧,水边种着层层叠叠的花草树木。周小山推窗看着外面的景致,目光落到几棵桂花树上,心里不由一动。

    晏府老宅种有桂花,玲珑阁外也种着桂花,莫非是因为她娘喜欢?再一想,晏长安当真是她父亲么?她直觉不是。

    否则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寻找自己,而且他临终前也没有告诉晏听潮他还有个女儿。

    出神之际,视野中出现了晏听潮的高挑身影。

    朗朗秋日,碧波粼粼。或许是周遭景致清幽,再加上水光潋滟,光影如霰,尤显桥上的男人清傲不羁,风姿独绝,让人难以移目。

    周小山背过身去,捂着心口暗道:这人当她叔叔太不合适了。

    原因呢?是太年轻,太抠门,还是太爱骗人?仿佛又都不是……总之是不适合做长辈。

    她内心这么告诉自己。

    “这里可还喜欢?”

    晏听潮悠悠闲闲的走进来,眼中仿佛沾了湖中的水气,莫名有种柔波漾漾之感。

    这抠门精的眼神怎么勾人起来了?

    周小山假装摸刘海,盖了一下自己的眼皮,然后又假装看风景,转头看向窗外。

    “挺好,比我住过的所有地方都好。”

    “这里我原本打算做书房用的,后来懒得两头跑,就把书房设置在卧房隔壁。”

    周小山听见书房,想起来一件大事,“对了,我给你写香雪膏的方子。”

    晏听潮挑了挑眉,故意道:“你还真打算写给我?”

    周小山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本来就打算给你。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敢情好,我给阿宁磨墨。”晏听潮说着,当真挽起了袖子。

    阿宁这个名字,怎么从他嘴里出来,如此甜软?像是沾了蜜汁一样,黏黏的沾到了耳廓上,周小山下意识的摸着耳朵,整个人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磨墨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背的肌肤比别的男人都白。

    她看着看着,鬼使神差的还想到了红袖添香这个词,呸呸呸啊,什么鬼嘛。玲珑阁是有什么邪气么,怎么他人站在这屋里,气息都不对了。

    她闭着眼睛定定神,开始提笔写配方。

    香雪膏的配料和比例,都是烂熟于心,一口气默写完毕。

    身边的晏听潮居然毫无反应,只是低头盯着她的字,若有所思。

    周小山还以为他怀疑自己写的不对,气道:“你放心,一个字、一钱剂量都不会错。”

    “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晏听潮正色道:“我在想,李美娘有没有对你说过,香雪膏这方子是怎么来的?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这倒没有提过。”

    “你不觉得奇怪么?陆海商行怎么知道泉城的香雪膏?”

    不等周小山回答,他接着又说,“既然你和你娘曾经在晏家住过,那你干娘和我大哥必定认识。”

    周小山问:“你怀疑是你大哥从中牵线搭桥,让我干娘做成的这笔生意?”

    “猜测罢了。不过,天目阁是丹华铺最大的客户,每年丹华铺的收入七成来自天目阁,这是不争的事实。”

    晏听潮目光略带不满的扫过周小山的纤细腰身,“李美娘赚了钱也不舍得给你喂胖一些,自己倒是吃的膀大腰圆。”

    周小山替干娘辩护,“她那是故意把自己装扮的膀大腰圆。”

    晏听潮收起方子,说:“你跟我来。”

    两人走出玲珑阁,走进正中间的无秘楼。

    一楼的架子上放了很多古玩,字画。二楼却四壁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排的空架子。

    周小山惊讶,“怎么都是空的?”

    “大哥临终前交代我把天目阁败掉,我本来就懒得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索性都烧了。”

    晏听潮一脸平静,完全也不心疼。周小山倒是肉疼不已,“你大哥也真是奇怪,辛辛苦苦建立了天目阁,为什么要毁掉呢?他拉拢那些能人异士,可都费了不少钱财和心血。”

    “我也觉得蹊跷,但大哥既然不肯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说到嘴紧这一点,他倒是和你干娘有一拼。也不知道那个防火匣里有没有秘密。”

    周小山眼睛一亮,“既然战傀有个空匣,说明他肯定收集过资料。说不定会把战傀的资料放进防火密匣里?”

    晏听潮看着她,“如果是你,你会把密匣藏在那里?”

    “一旦发火,密匣放在门口的位置,最方便被取走。”周小山四处看了看,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看大门包着铁皮,会不会藏在门里?”

    两人下楼仔细查看那两扇门。

    周小山这几天闲着没事便看那本机关秘钥,已经算是入了门。她发现那个锁眼的地方有些奇怪,于是从头上拔下来一根发簪,插进锁眼,然后轻轻拨动,听见咔哒一声。果然有机关。

    等她把门锁卸下来后,果真在铁皮里找到一个比门板略薄的扁匣。

    周小山激动不已,紧张的心脏怦怦直跳。这一定是天目阁最为机密的东西,晏长安才会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晏听潮小心翼翼的打开匣子,里面用油纸包着一个纸卷。展开是一份名单,还有一张地图。

    “奇怪,这是什么?”周小山没看见战傀的字眼,未免有些失望。

    晏听潮仔细数了数,这份名单上共有二十六人,地图上写了扁舟岛三个字。

    这些人,究竟是谁?扁舟岛又是哪里?

    晏听潮仔细的把人名一个一个看完,发现名单上的二十六人都姓单。

    周小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从脖子里掏出师父交给她的项链,递给晏听潮,“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项链。”

    晏听潮凝神一看,一叶小舟,上面刻着一个单字。

    小舟,暗示扁舟岛?

    这么巧,这项链和这密匣里的东西,居然包含着同一种寓意,指向同一个地方。

    晏听潮思忖半晌,也没想透其中的蹊跷,先把地图放回防火匣,密匣塞回原处,然后让周小山去抄一份名单。

    周小山抄好之后递给他,“你是不是要派人调查这些人的来历?”

    “这份名单被我大哥藏得如此隐秘,必定有原因。贸然拿这份名单出去寻人,绝对不是明智之举。这事不能由天目阁出面,得去找一个人。”

    “谁?”

    “地草帮的大蝠。他原本是丐帮的人,后来自成一派做了头目,打听各种消息是一绝。这人爱财,只要给钱,没有不肯做的事。”

    “和阁主一个爱好啊。”

    晏听潮瞪了她一眼,立刻去叫晏七备车,带着周小山出门。

    马车疾驰出城,经过一处枫叶红遍的山林,周小山刚想说这里景色不错,突然就被闸住了嗓子眼。

    晏七也猛地喝停马车。

    从对面冲过来一辆失了火的马车,车门被铁链捆住,锁了一把大锁。

    马车后紧跟几个手持刀剑的男人。

    其中一人纵身飞起,挥起长剑斩断了马缰绳,受惊的马紧挨着晏听潮的马车旁飞驰而过,失火马车总算停住。

    赶车的车夫摔到地上,连着翻了几个滚,口吐乌血,已经气绝身亡。

    几个人神色惊慌的追到马车旁,急的面色苍白,刀剑齐上去砍马车的车厢和铁链,那细链和锁却不知道什么打造的,竟然纹丝不动。

    周小山原本不知道马车里有人,眼看这几个人疯了一般的去砍马车和锁链,才明白车里还有人。

    放眼一看,这四周都是树林,根本没水,无法救火,若是打不开车门,马车里的人就要被活活烧死。

    晏七也急了,跳到车厢上想看看四周可有水坑。

    晏听潮抽成尺八中的长剑,喊了声,“你们让开。”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身跃过去,双手持剑,一招断流分海,劈向马车。

    轰的一声巨响,头顶如同云雷滚过,地面都在震动。

    所有人都吃惊到面目失色,哑然无声。

    包括周小山。

    天以说他内力绝世,无人能敌,她并没有质疑。因为他自身天赋过人,又得了晏长安的全部功力,武功自然高到不可比拟。

    只是那四个字,单单听说,并未觉得惊悚,直到此刻眼见为实,亲眼见到他有开山破石的功力,她才体会到那四个字的遥不可及。

    从浓烟滚滚的马车车厢里滚出来一个人。

    质地精良的衣衫已经着了火,他连着滚了好几个滚,才扑灭身上的火,只是不巧的是,刚好滚到了那个车夫的尸体旁。

    他腾一下子坐起来,刚好正面对着周小山。

    周小山这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晏听潮已经算是男人中长的顶顶好看的那一类,而这个男人是另外一种的顶顶好看。别有一番清贵纯净气质,一张干净到不染尘埃般的清俊面孔,明明是个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会让人联想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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