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垂目看一眼四爷,  因为夜晚寒冷,四爷的屋子又不是自己的屋子有热炕,他轻轻咳嗽一声。苏培盛端着手炉和脚炉进来,给邬思道用上,  随后又端了一碗热汤进来。

    邬思道慢慢地用了一碗清甜辣丝丝的红薯汤,  五脏六腑都热了吃起来,  人舒坦了,放下碗,  盯着桌上的橙黄灯火,  感叹道:“四爷已经想的明白了。”

    听到这话,  保持端坐思考的动作,  俊脸上露出一个亲切和坦然的微笑:“邬先生说得对。百花齐放,才是好。”对于老父亲来说,  这样最能保证皇权安稳,最是看清每个儿子的动作,  不管皇子们怎么争斗,  老父亲都能控制大局面。

    对于自己目前来说,暂时也最是有利。

    一个灯火“噼啪”一声,邬思道没再说话,点了点头。

    四爷了然的一笑,  道:“让爷来猜一猜,  邬先生突然来这里,  怕是想要有动作。不过……担心爷惹出来事端,是也不是?”

    邬思道仍然没说话,  眯了眯眼睛,也不需要他说话,四爷已然知道自己猜对了。

    当然,  这不是猜的,而是他刚刚也在思考。

    四爷站起身来,悠闲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褶皱,那一抹惫懒和飘逸随着他的走动,多出一份悠然自得的轻松之感。

    四爷单边唇角轻轻一挑,突然没头没尾的开口道:“邬先生,既然咱们今晚上都看花,爷送你一样儿小礼物罢,还请邬先生不要嫌弃。”

    他说着,又轻笑一声,道:“前些日子爷要人去查邬先生,还请邬先生莫怪。”起身,走到靠墙小书柜上,在一个小抽屉里取出来一张纸,一转身,递给邬先生。

    邬思道微微一愣神,略带疲倦的眼睛盯着四爷,四爷手掌摊开。

    邬思道接过来,展开一看,目光惊住。

    居然是……老家宅子的房契。

    “四爷……”邬思道喉咙里艰难地滚出来一声,拿着纸张的双手,在颤抖。再次看见这张房契,眼前浮现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思念和愧疚。

    “听说邬先生老家的老宅子丢了,邬先生一直没有取回,戴铎给取了回来。”四爷语含感叹。“邬先生,若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邬思道猛地一抬头。

    眼睛红红地看着四爷。

    四爷要人去查他的过往,他早就想到了,他都一个瘸子了,还有什么需要遮掩的那。

    可他没想到,四爷会吩咐戴铎办了这件事。

    他如今也有银子了。可是,近乡情怯,他总是告诉自己,既然离开了,就不要想着回去了,忘记了吧。可那是刻在灵魂长在心尖上的老家啊,怎么能忘得了那?

    “四爷,……邬某感激不尽。”邬思道语气沉重。激动的目光一笔一划地看着房契上的白纸黑字,官府的红色大印,一抬头,看一眼四爷,四爷眼里含笑。

    “四爷,……”邬思道轻唤一声,再要说一些感谢的话,花团锦簇的文章才华好似都跑没了。目光晶莹,一眨眼,想笑,没有笑出来,一手扶着额头:恩重如山,何以为报?好一会儿,他仔仔细细地折叠好这张纸,小心翼翼地珍宝一般,放进兜里揣着。

    好似有了根儿,一颗心砰砰跳着全身都暖和。可能恩情多了,就变成了亲情,也不愁了。

    邬思道再次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润。脸上笑了出来,好似一个收到礼物惊喜的孩童。再一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四爷,之前戴铎等人和四爷分析的都对。要处好兄弟关系,要给皇上信心,在百年后有能力有心照顾好一大家子。但也要抓住机会显示能力。”顿了顿,望着四爷含笑的眼睛,脸上笑容加大。“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四爷,暂时还是要继续隐下去啊。”

    说到这里,邬思道的眉眼间有真实的担忧:“一旦四爷回去府邸,类似今天的宴请事情会层出不穷。我想建议四爷出京一段时间。只是,我担心,四爷一旦出京,有危险。不是担心四爷的能力,是担心四爷的能力太好了,太超前了,太急切了。”顿了顿,摇头失笑。“四爷,您做孤臣,做的太成功了。”

    四爷:“……”

    大隐隐于朝。四爷成功地隐藏在朝野之中,人人都知道四爷的名声,畏惧四爷的才能,害怕四爷,……几乎没有一个想着四爷要上位的!哪个想做皇太子的人,这样得罪人!导致昨天晚上十三阿哥胤祥都来发泄一通,气得喝了烂醉。

    四爷无奈一笑:“十三弟,到底还是年轻。说的多了,他没有经历过,不懂。”

    “年轻是最大的优势,可也是最大的劣势。命运的礼物,都标注价格。”邬思道颇有感慨。“不过四爷无需担心,十三爷年轻灵慧,一腔热血,这都是优点。只要他有时间,一定会自己成长起来。”

    “所以爷有时候也不确定,这样保护着他,好还是不好。”

    静默中,苏培盛端着托盘进来,四爷坐下来,邬思道磕着瓜子,四爷接过来苏培盛托盘里的白水,用了一口,润润嗓子。

    邬思道放下一把瓜子,端起来白水用一口,看着苏培盛给小香炉换香片的动作,道:“如今出京的差事,一个是江南办学。本来八爷、十三爷、十四爷在江南操办很好,但是噶礼做了两江总督,必然要听太子的命令,办学如今有点困难,但这个困难,不足以需要四爷出京。”

    四爷:“这件事,看噶礼这次进京的情况,爷派人南下,应该可以解决。”

    邬思道道:“另一个,青海和西藏上层内乱。西藏第巴桑结嘉错和拉藏汗互相暗杀下毒,拉藏汗发兵杀了桑结嘉错。拉藏汗上奏,请求朝廷废掉桑结嘉错所立的六世da赖仓央嘉错,诏准由他另行寻认的意希嘉错为da赖喇嘛。桑结嘉错过去帮助过噶尔丹,和朝廷的关系本就不好,朝廷很可能会答应。但是这样一来,……”

    他脸上有一丝百姓刀兵之祸的不忍,也有对康熙帝王谋划的钦佩。

    “因拉藏汗打赢战争而册封的意希嘉错,在青海、西藏僧俗人中,必然引起普遍不满。一旦中下层民众认定这是一个“假da赖喇嘛”,起来大乱子,对朝廷也不利。……然这是一个机会,要青海和西藏爆发更大的内乱,朝廷有理由大军进入,彻底收复。因此,四爷要领兵出京,现在还不是时候。”

    四爷道:“不光不是时候。爷估计,经过拉藏汗这次出兵,他要花时间吸收新势力,两三年内会安稳。更何况,兵权……难办。”

    邬思道:“现在最合适的出京差事,是南海。但南海太乱了,我还是担心,四爷的能力太强了,若在南海一番改天换地,真可能要回不来北京。海运兴起,本来就打击了运河两岸的大家族利益,可好歹他们还能容忍,抓住机会在沿海布局。一旦南海兴起,南海的地理位置和港口优势太大,必然是打击沿海和内地利益……四爷,一个大清,一个地球,利益就这么大一点儿,就这么一块蛋糕,分给谁那?必然是争斗,争斗就要有过程。”

    四爷笑了。

    放下青花小碗在桌上,望着邬思道言道:“邬先生在提醒爷,现在南海不知道多少势力方仇恨北京,爷到了南海,先要被南海各方势力生吞活剥了?”

    “然也。”

    “既然如此,等吧。”

    四爷望着幽幽烛火,身体朝椅子上一靠,右手转动菩提佛珠,微微一笑。

    邬思道再看一眼四爷,每逢大事有静气。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要他忽然对于辅佐出来一代明君大帝,信心满满。

    一低头目光落在四爷那双弹琴的手上,邬思道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串佛珠串儿,极品圆形一瓣,是他见过的,密度最高、最具瓷质感的菩提子,已经达到玉化的效果。

    一看就是盘了过百年的老菩提,其中几颗明显异化的珠子,龙脊突出,宛若龙鳞。

    “四爷,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里长辈手里也有一串佛珠,每天吹嘘说是,宫里头英华殿产出的五线菩提。”邬思道清瘦的面容笑容舒展。“由da赖三世从南海护送进京城的两棵菩提树,由万历皇帝亲生母亲李太后亲手栽种。李太后死后被万历皇帝尊称为‘九莲菩萨’,每年产量极低,可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稀罕宝贝。”邬思道颇有聊天的兴致。

    四爷闻言哑然失笑,摆摆手:“别人不知道,邬先生还不知道?论品质最好,当属浙江天台五线。只是它出身皇宫还有渊源,自带一层神秘的色彩。英华殿院内的菩提树却长得枝繁叶茂,长势也比较奇特。主干弯曲后又沿着水平方向长出了九条大干,所以也被称为“九莲菩萨菩提树”。”

    说着说着,四爷也是乐呵,眉眼弯弯。“这几年越发长得好了,繁衍出来五颗小树苗儿,汗阿玛听说大臣们每年抢菩提籽儿,就要留下来,现在啊,一个英华殿都是七棵树的小天地了。”

    “哈哈哈哈哈。”邬思道不由地放声大笑,眼睛亮亮的。他游历天下,博古通今,自然知道当年那两颗树,其实并不是菩提树。

    因为菩提树乃是南方树木,在北方即使能养活,也养不好。da赖三世是一个妙人,找到两颗和菩提树极其相似的树木,亲自运送进京,再有李太后捧场,这另一个品种菩提树的传言也就传开了,越说越像了,现在就变成天下所有人趋之若笃的宝贝,皇家信佛的一个象征了。

    四爷对于“神秘”有清醒的认知,邬思道更放心了,端起来碗一仰头用完里头的白水。

    “四爷对邬某如此,邬某承了四爷的情。大恩不言谢。四爷,时间不早了,马上熄灯时间了,您早点休息。”

    “邬先生也早点休息。”

    四爷望着苏培盛推着邬思道离开的身影,一个人坐在灯火下,刚用完这一碗白水,听到墙上小鸭子自鸣钟开始“嘎嘎嘎”地叫唤,外头也传来更夫打更声音。

    他缓缓起身,慢慢地伸一个懒腰,抬脚要去休息,刚走到里间的门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小厮王之鼎跑进来,神色惊疑不定:“爷,九爷来了。便装骑马,只带着十个侍卫。”

    四爷一眨眼。

    这个时候……

    “悄悄地领着他们进来,不要打扰其他人休息。”

    “哎。”

    王之鼎答应一声,快速出去了。四爷披上一件披风,提脚出来书房正门,刚走到院子门口,漆黑夜色里,迎面模糊看见一块冰坨子般的身影,身形肥胖的九阿哥胤禟夹裹着寒气,大步走来。

    “四哥!”胤禟也看见了四爷,低唤一声,发现他没有束腰带,但穿戴见客的衣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休息了。”

    “刚到熄灯时间,巧了。快进来坐着,冷不冷?”走近了,四爷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冰冷。“怎么没有戴着手套?”

    “临时起意过来,没有顾得上。”

    兄弟两个说着话,走近书房。王之鼎打起来厚厚的帘子,兄弟两个进来,正好苏培盛进来,将刚邬思道用的手炉脚炉给他,又麻利地端一碗热汤来,胤禟冻得青白的脸可算有了暖气儿。

    四爷道:“王之鼎,你去看看侍卫们。都给安顿好了。再给你们九爷收拾出来一间屋子。”

    “哎。奴才马上去。”

    这么晚了一定要住在庄子上的。王之鼎下去,苏培盛也去帮忙。屋里就兄弟两个。胤禟打量四哥这庄子上的简陋书房,在他喜欢金银珠宝金碧辉煌的豪门富少审美里,这就是乡下的茅草屋,还是冷飕飕的。

    胤禟环视一圈,因为这里的“田园清雅”冷的龇牙:“四哥,弟弟很想和你一起住,但是你这里太冷了。郊外啊,也不弄个炕。”

    四爷伸手拿着小银棒拨弄桌上香炉里的香片,使得香气袅袅上升一圈一圈的:“这样很好。这是郊外。偶尔来住几天,置办太好不需要。也太惹眼。”

    “得嘞,我总觉得,就因为是偶然住几天放松的,才更要值班的好。四哥,……”胤禟的小眼睛眼巴巴地瞅着四哥,欲言又止。“四哥,你最近真的沉迷玩香了?大哥说的。”

    “有话就说。这么晚了赶来,必然是有事情。”四爷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不是沉迷玩香,是你四嫂要一款香做礼物,正好带着孩子们一起学习学习。”

    “四哥你就宠着四嫂。”胤禟嘟囔一声,只望着四哥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出神。他一贯是风风火火不管不顾的脾气,心宽体胖的,此刻却是心事重重的,脸上也多了一抹隐忧。

    “四哥,……”一张伶俐的嘴皮子好似变得笨拙艰涩,胤禟望着四哥耐心等候的模样,深呼吸一口,咬着牙,言道:“四哥,我来,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四哥,你……”他一闭眼一狠心,直接问了出来。“四哥你到底是什么章程!”

    四爷微微惊讶。

    略一沉吟,不由地笑了。

    “你八哥告诉我,你之前有一段时间管着皇庄,和十四弟一样,因为被施世纶查出来问题了,都不敢见四哥?”

    “四哥,这都是小事。”胤禟着急,急赤白眼的。“四哥,那施世纶再怎么查,还能把弟弟怎么样了?大不了我补上疏漏,不就是下面的庄头贪污了几万两银子吗?四哥,我来找你的,才是大事!”说着话,身体前倾,隔着一个小茶桌对坐的兄弟两个,距离近的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的细绒毛。

    胤禟双手捂着手炉紧紧的,好似这样手心的汗就没有了,他就不紧张了。

    面对四哥始终温和的面容,脸上肌肉抽动,终是问了出来。

    “四哥,如今大哥露出来章程了。三哥看着是跟着太子,小心思也有。八哥,……哎。他主意大着那。四哥,弟弟最近一直心里不安,这两天更是。四哥,你知道,八哥对弟弟好,八哥、我、十弟,我们一直好着。我!”

    胤禟说不下去了,脸上的表情很是为难。

    四爷安静地听着,清隽立体的眉眼在橙黄的烛火下显露几分温情,一双深邃明亮的眸子星子一般晶莹剔透要人心折,好似夜空般漆黑包容。

    这给了胤禟勇气。

    他定了定神,紧盯着四哥的眼睛,却又发现自己看着四哥的眼睛更说不出来话了,忙移动开盯着他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小小声道:“四哥,按道理,我应该帮助八哥。不管八哥是支持大哥,还是怎么样。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不安。四哥,弟弟打小儿就是愚笨的,只有一点小聪明,懂一点语言,会一点器械设计,都是小道道。是四哥拉拔着弟弟,要弟弟进了工部而不是成为一介商人。”

    胤禟的脸上有一抹面临大事的惊慌和凝重,更有对于年长哥哥孩童般纯然依赖。

    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四爷看在眼里,心里难免轻轻震动。

    思及上辈子九弟的处事,最后的兄弟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一声叹息仿佛雪花融化一般无声无息:“九弟,为什么说三哥有心思?”

    胤禟皱眉,手上无措地抚摸着铜皮珐琅小手炉:“四哥,你今天不在宫里,你不知道。汗阿玛给了八哥广善库的差事,不说别的兄弟,弟弟我都嫉妒的牙根痒痒那。可三哥晚上单独找到汗阿玛,说要修书,汗阿玛大加夸赞,还允许三哥私人请文官们帮忙。这是什么意思?

    汗阿玛还亲自给命名为《汇编》,指定实际主撰人是陈梦雷,还亲自召见了陈梦雷,赐宅城北,安顿家属。还亲自书写‘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联句相赐!”

    “这是要重新抬起来三哥做清流领袖不成!”胤禟越说越气,一跺脚,恨声道:“四哥,谁不知道陈梦雷在民间文坛的声望?有他一直帮衬三哥,已经够可以的了。还这么恩遇于他!三哥还都接下来了!”小眼睛一眯,一片狠厉。

    “我以前真不知道三哥还有这样灵巧的心思。这件事目前知道的人很少,但也有几个。据说太子在毓庆宫摔了好几个花瓶,但也不知三哥怎么说的,他去了一趟毓庆宫,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我们兄弟中,就属十三弟最机灵,十三弟估计早看出来了。十三弟没来找四哥?”

    “十三弟在家里处理家事。”胤禟没说他怎么打听出来的,四爷估计他是大花银子打点乾清宫和毓庆宫的太监了。“九弟,你来问四哥的建议,四哥很高兴。只是,四哥只想做点事情。”

    “四哥!”胤禟真急了,放下手炉一脚蹦起来,额头冒汗也顾不上擦,弯身看着四哥,身体紧绷,五官也紧绷。“四哥,你不说,就是不拿弟弟当兄弟。我知道四哥只疼着十三弟,护着十三弟什么也不管。可是四哥,今儿你必须说。”

    “……”

    四爷对他的态度真心无奈。

    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倔强的黑胖脸,看得他羞愧地低了头。四爷心里一叹,一摊手:“九弟,这么大的事情,成了,你是亲王,甚至铁帽子王。不成,牵连自己身家性命一家老小。”

    因为他身体瞬间的颤抖,四爷心一软,语气里透出来一抹真心:“四哥怎么替你拿一个主意?四哥管着十三弟,要他安生地做自己的事情,你来问四哥,四哥也这样告诉你。可是这样事关前途的大事,四哥不是神算,万一有个闪失那?四哥承担不起你的前途。”

    胤禟听得心里酸酸的难过。

    他眨眨小眼睛,一屁股跌坐回来椅子上,目光迷茫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良久,喃喃道:“我就知道四哥是这样的态度!”

    “但我还是要来问问四哥。”胤禟一转头,看向四哥端碗用水的动作,只问他:“四哥你确定,你不占太子,也不占其他任何一个兄弟?”

    “确定。”

    胤禟追问:“如果十四弟有了心思那?”

    四爷眼神平静:“即使是同母兄弟,也都是长大各自成家的人了。人各有志。”

    “那德妃娘娘、六哥、七姐姐,四哥也不顾着了?”胤禟不敢置信。“四哥,你明明知道,十三弟和十四弟有本事,但到底年轻没有资历功劳。几方人要拉拢算计十三弟和十四弟,都是因为你。”

    “四哥知道。四哥尽力而为,然还是一句人各有志。”轻轻的一句。虽满脸为难,眼神却是平静,他的对兄弟们的态度一般都是关心,看似是个极其友好之人,但说到底,除了老十三,其实他的友好都是不动情绪,凡事看的过于清醒人又骄傲而后的包容罢了。四爷真切的笑容并不多见,而眼下,四爷的笑容十足真切,还带着一丝丝的戏谑与调侃。

    “九弟,你心里有了主意了吗?四哥提醒你,现在你和八弟的关系这样好,人人都知道。目前八弟还隐藏在大哥的名下,不显山露水。但如果你要更深入地参与进去,可不许在工部折腾。”说着话,还给了他一个脑崩儿。

    胤禟气得眼前一黑!

    一跺靴子,怒吼道:“四哥,一步天,一步地,弟弟能不动心吗?!”

    胤禟的秉性,素来沉不住气的,做事莽撞义气且精于商人一样的算计,凡事都会不经大脑思考  ,意气用事。他气得又站起来,窝火地在屋子里踱步,一转头,对着四哥怒目而视。

    “四哥,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转转佛珠,什么气都能忍了!从郡王降到贝勒也忍了!”说着说着,他的眼珠子都红了。喘着粗气一声质问脱口而出:“四哥你就不给自己打算,你也不为一家老小打算?——四哥你真的谁也不偏?”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

    “谁也不偏。四哥还是那句话,四哥想做事。”灯火下四爷皮肤莹润跟古玉一般,一身石青色的闲适宛若魏晋风流公子,自在山林茅屋。

    胤禟没招儿了。

    这果然是他认知里的四哥!

    他意外,却也不意外!

    好似还有一点点比以往更加钦佩的钦佩,无法言说。就是类似那种,如果四哥今晚上答应了他,那才不是他的四哥一样的释怀。

    可他看着四哥的这张没心没肺大俊脸,到底还是忧心忡忡。

    即使他出门前,九福晋和幕僚们仔细地叮嘱了他好几遍,要他冷静冷静。事到临头他也冷静不下来。胤禟很快又暴躁起来,宛若困兽地在屋子里转圈圈,一步一步重重的,在地砖上发出闷响。墙上的自鸣钟一声声地走着,滴答滴答的,身边那最讨厌的四哥安坐着,还跟嫌弃他磨蹭似的拿了一本书翻看,翻书声都是优哉游哉的。

    胤禟一抹额头的汗水,真真是咬牙无奈了。

    他的想法,既然太子对兄弟们不好,不如一起团结起来干了!只待拉下来太子,那么同为利益同盟的兄弟们,岂不是谁也不能压制了谁?都是平等的兄弟?至于以后的前途,风水轮流转,万一大哥或者八哥真能成功了,看看到时候太子、或者其他人会用甚么样的嘴脸来恳求自个儿。

    呵呵。胤禟想到这里,心中冷笑一记,便放平和了心态,活脱脱不懂得四哥的性情此刻的为难一般,道:“四哥,你的做派,一直要弟弟佩服。不管四哥做什么决定,都是弟弟的四哥。如果将来弟弟成功了,一定会护着四哥。”

    “谢谢九弟。”四爷挑唇一笑的嘴角弧度,颇有温柔的味道,要胤禟看得一个愣神。

    胤禟莫名的脸红了。

    他这话,那真是大言不惭。四哥一贯是能干的。不管将来如何,他的印象里,四哥都是永远强大不倒的,无声无息却坚定地护佑着兄弟们,每一个,包括那最要他不甘不忿的皇太子。

    他呆呆地看着四哥看书的侧脸线条,该死的完美。心神一恍惚,一句话就问了出来。

    “那四哥,你刚说,如果弟弟参与深了,不许牵扯工部,是真的吗?你要弟弟离开工部?”表情忐忑,眼神飘着,透着一股子不安。

    四爷从书本里一抬头,好似只是一个哥哥在询问他的意见:“九弟,你想一想,如果你参与深了,你还有心思做事吗?工部的事情和其他事情不同,必须专心投入。这也是人都说工部官员傻乎乎的原因,因为他们不能分神。四哥也一样。”

    胤禟沉默了。

    伸开手,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都是在工部锯木头抬用具修理机器留下的老茧、十个指缝里洗的再干净,也有一股油墨的味道。

    跟着干的前途诱惑人,诱惑的他心脏砰砰跳仿佛毛头小子遇到天仙儿,全身热血沸腾,脑袋也发热。

    却是四哥的话,给了他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喜欢工部的差事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做一个商人。

    可如今眼看要失去了,他才发现,其实,他在工部很开心,很充实,很安全,很,喜欢,很,喜欢。

    目光透过梅花窗棱和烟霞纱,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弯弯的月牙儿,满天的星子都好似四哥那拷问的眸光。胤禟一瞬间从头凉到脚,猛地打一个寒战,脸上白生生的,没有一点血色。

    胤禟去休息了。

    表情恍恍惚惚的。

    临睡前,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我是一只笨狗,我一心要找自己的尾巴,看不到身后有尾巴。”

    吓得苏培盛恨不得化身外头融化的雪花,正在关窗户的动作也停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一直等到九阿哥睡着了,呼吸绵长,他才艰难地抬脚,那两腿和两脚麻的都没有知觉了。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出来里间,在外间将火盆里的红罗炭换了一份,确认屋里暖和和的,才是出来。

    回来自家爷的书房,本来要和爷说说话的,王之鼎从里头出来,手里一个空托盘,看见他的模样在门口一把拉住他,走到回廊的一头,小声道:“十爷来了。”

    苏培盛:“……十爷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都来了。

    王之鼎:“大鼓和大琴在安顿。我马上去看看。”

    “可能被子不够了。来多少人?”苏培盛道:“十爷自己住吗?”

    “和四爷一起住。”

    这样省事很多。

    “十爷怕冷,要给他准备一个汤壶暖着被窝。我去厨房看看。有事情去厨房找。”

    “哎。”

    两个人各自散开了。临走的时候望一眼书房,薄薄似云雾的烟霞纱映照两个紧挨着喝酒的修长人影儿,好似画儿一般美好。

    大雪后,厚厚的大雪刚有融化的痕迹,西北风呼啸着吹着树枝咯吱咯吱地响,几个跟着十阿哥前来的侍卫们在外头跺脚捂手哈气,谨慎地望着书房的方向。书房里,四爷和十阿哥胤俄在喝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此情此景,两个“各有心思”的人坐在一起,聊起天儿来便是动听得很,仿佛亲近如小时候,在无逸斋读书,因为争执一幅书画、一只毛笔天真地欢笑聊天儿一般,加之四爷和他便宜十弟的容貌气质皆不俗品,那场面真真是如画一般,温馨复又和谐。

    “四哥,那陈梦雷年纪轻轻成进士。康熙十二年回乡省亲,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举兵反清。陈梦雷因战乱遁入僧寺,因老父被拘,不得已入耿家做幕僚。当时,与陈梦雷同年进士、同官编修的安溪人李光地,也被迫来福州,迅即以“父疾”请假回家,……”胤俄颇有感慨。

    四爷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陈梦雷后来说,二人曾在福州密约:由陈梦雷从中离散逆党,探听消息;李光地在外,从山路通信军前,共请清兵入剿;并由陈梦雷主拟请兵疏稿。

    陈梦雷还称,李光地说主意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在奏疏中减去了陈梦雷的名字。

    胤俄和四哥碰杯,吃一口酒,摇摇头,表情越发复杂。

    “李光地因此大受赏识,青云直上。而陈梦雷不但功被埋没,还因京师传陈梦雷任耿精忠幕僚,又受到耿党徐鸿弼诬告,致以‘附逆’罪被捕,入狱论斩。……幸亏被徐乾学营救。陈梦雷大恨李光地,责其‘欺君负友’,还写了《绝交书》广布天下。李光地拒不承认,说他是污蔑,说陈梦雷是忌妒。这陈、李二人的是非争论,也成了历史公案。”胤俄一贯心大的秀气面容上,有几分同情,也有对世情人心的洞悉的茫然。

    一番话说出来,心情好多了。他看着四哥笑了笑。

    “四哥,是非恩怨,哪里说得清那。只是弟弟不明白,为什么汗阿玛之前重用李光地,却也不打压陈梦雷,如今又赏识陈梦雷?”

    拎起来银酒壶给四哥倒一杯酒,眼巴巴地看着四哥。

    四爷望着金黄的酒液,感受手心里冷热正好的酒杯和酒水的温度,无声一笑。

    “十弟,既然是历史公案了,汗阿玛取士用才,自有道理。”

    “钛!”胤俄一瞪眼。“四哥你就是嘴巴不漏风儿。四哥,弟弟在乡下什么事情都见过,那戏班子里头的是是非非,比排出来的大戏热闹千倍万倍。我知道人有才华,也要有际遇,更要有狠心。无毒不丈夫。李光地对大清有功劳,不管他名声怎么样,甚至被传说他认的养子是私生子等等,他如今这个身份,是撼动不了了。

    可是弟弟怎么都琢磨不透,汗阿玛启用陈梦雷的用意。难道只是看着佟国维和索额图都下去了,陈廷敬和李光地起来了,要来一波分化?这不是我说的,是小舅舅阿灵阿说的啊。”

    胤俄一副无赖的架势,瞪圆了眼睛。

    “四哥,这关系到弟弟的下半辈子,你一定要给弟弟一句话。你不知道,汗阿玛不光要三哥修书,还要曹寅编唐诗作为学院启蒙书,还要弟弟也编书那。今儿晚上要魏珠管事去告诉弟弟的,要不然弟弟这大晚上的,跑来找四哥?”

    四爷一眯眼。

    九阿哥胤禟说,老父亲重用陈梦雷,是看三哥,要给三哥面子。而三哥接下来了,就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了。这话也对。

    陈梦雷和李光地不和睦。汗阿玛这么礼遇陈梦雷,四爷估计,明年或者后年,等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有空缺了,应该就是李光地了。

    陈梦雷记得徐乾学的恩,和江南文坛有联系,和老家福建的人也有联系,正好是一个地方矛盾的缓和剂。

    而汗阿玛最擅长平衡。

    和十弟碰杯,兄弟两个吃一口酒,相视一笑。四爷是悠闲,胤俄是气恼。

    “四哥你快说!”

    “别急。”四爷放下酒杯,身体靠在椅背后,放松下来,目光懒洋洋地望着十弟,慢吞吞地道:“慢慢说。”

    胤俄:“!!!”

    “四哥你快说。四哥,你可是答应了我额涅照顾我的。四哥,这是关系到弟弟一辈子的大事。”急得他脑门冒汗。

    “如果是这么大的事情,四哥也不好给你拿主意。你想好了吗?”

    “四哥~~”胤俄真怕了四哥的懒性子,抱着他的袖子哀求道:“四哥,我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我自己拿主意。但是我的脑袋瓜子就一个瓜子仁,四哥你给我讲讲事情。”

    四爷不由地一乐。

    九弟生了贪心,贪嗔痴。于是想要别人分担他的迷茫和无助,以及做决定的风险。

    十弟倒是清醒得很,对比之下心性稳重多了。

    “好吧。四哥随意说说,你随意听听。曹寅除这次的奉旨刻书外,他在江南,和江南文人处的都很好。曹寅在江南影响力极大。之前他捐资刻印了施闰章《学馀全集》,朱彝尊《曝书亭集》等,资助了不少有才没钱读书的学子,在江南文坛颇有声望。这次编辑课本,厘定凡例,安排刻板,直到印刷、装璜,这不是一件小工程。一旦编订成功,作为学生启蒙来用,必然是反响很大。要十弟编书,也是一样。”

    四爷看着这个弟弟,有欣慰,也有世俗之人改变别人命运的开心。

    “十弟,你如今在大清文坛,也是有名声的人了。都说皇家十阿哥喜好戏曲,为人风雅有趣、乐善好施,风流不下流,……”

    “四哥,四哥,你这说的我脸红。”胤俄脸蛋儿红红的,黑黑的眼珠子水润水润的,跟小动物幼崽一般看着四哥。“四哥,我在文坛名声再大,都是虚的。大哥、三哥,八哥、九哥……所有人来拉拢我,……他们也拉拢四哥了,今天的事情我也知道。四哥,他们拉拢四哥,是四哥的能力。他们拉拢弟弟,纯粹是看重钮祜禄家。”一低头,声音无端地落寞下来。“额涅去世的丧礼上,小舅舅发疯,这些年一直对我很好,补偿我,我都知道。小舅舅被汗阿玛重用,其他舅舅们手里有兵权,……四哥,佟佳家基本都靠着八哥了,唯一一个和你好的,也就一个站班侍卫隆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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