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两个一起看向八贝勒。
八贝勒胤禩面带完美的微笑, 骑在马上,姿态优雅地踢嗒踢嗒过来。
四爷和十弟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八贝勒最近风光得紧。在康熙众多的儿子里头, 八贝勒胤禩在理藩院当差,算是有差事也算是清闲皇子。但他为人精明练达,宽仁和蔼,无论兄弟还是外官有了烦恼难为的事,都乐意寻他诉苦情求帮衬。不分亲疏远近,不管要钱求官或夺情免参, 从不袖手旁观看人落水不救。不管结果如何, 态度拿出来了。因此这“八贤贝勒”尽自足不出户,贤名儿远达江南。更因为活阎王四贝勒一度假, 他更是全面施展八面玲珑,六部的事却没有一件能瞒过他的,也没有一件事驳过他的面子。而就因为这样, 他反而被形象捆绑住了。面对四哥跟着一起泡温泉的事实,他心里很犯踌躇。按照当前形势,他不需要也不应该上前打招呼;按兄弟名分, 哥哥度假十多天回来,他一个行事“贤”的人,断无不过来见礼之理。
因此,他思索良久, 还是决定当着众人的面儿, 和四哥说说话儿。九阿哥胤禟刚在路上, 再提了一次揆叙的事情,揆叙和施世纶怄气,还驳回了太子奶公凌普的面子, 八爷作为一个老鬼,几百年来将自己夺嫡失败的原因琢磨了亿亿亿亿遍,隐约明白老父亲调施世纶做顺天府尹的目的。人都说康熙对太子不满了,越来越多的大臣朝他示好,他心里明镜得很,康熙看似纵容老大、老……包括自己,所有兄弟们的小动作,其实是各打五十大板。
至于朝臣们隐约的传言,四贝勒远避小汤山度假,兄弟阖墙什么的,他认为对皇家形象不好,人心里一嘀咕,什么闲话出不来?他也要拿出来态度。
这么一想,他又郁闷了。太子一个皇太子不顾虑人言,他一个皇子操心什么?可是!他再憋屈,重生以来四哥的行事和他的关系摆在这里,他真还不能不顾着。
他刚和几个交好的文臣一起围着康熙说话儿,不少大臣都瞄着四哥的方向:活阎王可怕,活阎王有实力有能力啊,活阎王倒向哪一方呀?王鸿绪一眯老眼,知道大爷去拉拢四爷,八爷作为大爷一伙的,不好再出面,可他心里另有计较,他想扶持的皇子是八爷不是大爷。便插个话头,主动提及说:“八爷,四爷度假回来,风采更甚啊。这一路上,两边的老百姓不知道那是四爷,都夸四爷最俊。——不知道今晚上有没有机会聚一聚给四爷洗尘?”
胤禩含笑道:“四哥越来越俊了。我们过去和四哥说说话儿,今晚上聚一聚喝一杯。”说着便当先打马屁股,一身黑色西洋羊绒披风,里头月白宁绸长袍,也不穿褂戴帽,腰间束了一条檀香马尾卧龙带,脚下踏一双黑冲呢千层底靴,只带了两个侍卫潇潇洒洒地打马而来。
他喊了一声,恰好这时,康熙那边,车驾修好了,仪仗队的鼓乐起来,四爷和胤祥这边也开始动了起来。十二队伍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侍卫、一群翎顶辉煌的官员众星捧月地将四贝勒和十阿哥簇拥在中间,见是八贝勒来了,忙都闪开一个道路。
“四哥,十弟,四哥度假开心吗?”胤禩打马几步上前,在马上给四哥抱了个拳,瞧着四哥一身大红披风,顽皮活泼且明亮大气打扮,在大雪地里越发衬托的人如美玉莹然,笑吟吟道:“四哥看上去气色好得紧。在京日日见面,也不觉得什么,四哥一去十多天,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想得慌啊。”说罢转脸道:“十弟见到四哥,就忘记兄弟们了。每次都是这样,一起出门就单和四哥说话儿。四哥不跟着出门,就躲着一个人给四哥写信。”“叫八哥惦记着了!”胤祥笑嘻嘻道,“我每次在外头也着实想着八哥呢,这些日子眼见八哥忙着,想亲近也没有机会。眼见快春节了,八哥给弟弟准备了什么礼物儿?”
四爷只微笑着听,因道:“都贫嘴。走吧,大队人马都开始动了!”胤祥笑道:“哪里动了?叫他们多陪着汗阿玛说话一会儿,巴不得呢!升官发财不靠讨巧汗阿玛,指什么呢?”“十弟平日不是这样的,今天忒伶俐了!”胤禩一笑,“只这张嘴太不饶人。”
人一头说笑。后头官员们赶来,王鸿绪、揆叙等人领衔在马上弯腰行礼道:“给四爷十爷请安。”他们都是胤禩府走动的人,起身时纷纷向胤禩注目会意。
胤禩小心翼翼地窥着混账四哥的脸色,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心虚:他当然知道雍正不会答应宴请,可他的形象在这里,不能不劝说一趟啊。
“免礼!”四爷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打马继续走着,略一抬手道:“大队人马都动了,诸位也都归位吧。”吏部主事张廷枢随侍八贝勒右侧,忙道:“四爷,休假回来了,下官们晚上预备了点水酒,略用点再去。”
四爷瞥眼看了看,果见太子的人都跟盯贼一样地盯着这边,再看这边老八的人故意拿出来亲近的架势,不禁皱了眉头,勒住马缰绳停下来说道:“晚上泡温泉后,身上惫懒得很,和十弟只想早点歇下。你是哪一个?看你的年纪你是办老了事的,知道爷的脾性,怎么还弄这个?再者,你们这样热情,爷有点承受不起。”
官员们主动热炭团儿般赶来,满以为即便不能讨亲近,至少也不至于落个没趣。王鸿绪更是想着,毕竟自己可是明白帮助过四爷有关于矿场的事情的,这点面子有的吧?!挨了几句冷言,不禁面面相觑,都心头不是滋味,尤其太子的人还在看着那,耳朵里好似能听到他们的嘲笑拿热脸来蹭冷屁股!
张廷枢心里窝着苍蝇直骂娘,脸上赔笑道:“四爷,下官乃是吏部主事张廷枢,刚调回京城。四爷,您甭多想,这用的不是宫中的钱,是下官们巴结的。您不用,下官们脸上怎么下得来呢?”胤祥正要答应下来,和他们说说话听听消息,听四哥说“只想早点歇下”,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好说什么。
“多少用一点吧。”胤禩见众人一个个沉着脸不言声,面对混账雍正的冷脸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爽朗地一笑说道:“下不为例。同僚们刚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吃也是暴殄天物。算在弟弟身上,是弟弟请您的,本来我府里也有备着,正好巧了用了他们的宴席。”说着,便朝十弟挤眼睛。
胤祥笑道:“四哥,现在办一席没有二十两银子,断然办不来。八哥有钱请客,你不去,我可要大快朵颐了!”
“席面是他们办的,老十要承承他们的情。”八爷何等机警,一听便知老十不怀好意,要把“请客”名声往自己头上扣,因在马上一仰身子道:“我要吝着不出钱,你们二位严词拒绝,太扫大家的情分了。”又鼓起来勇气劝说四哥:“四哥,如今的事不能太认真。同僚之间聚一聚,喝一杯有的什么?”四爷拿定主意绝不亲近他们任何一方,笑道:“四哥不是不敢吃这个饭。一来确实晚上想要休息,二来我在想,一个席面若花用二十两银子,这么多人一餐上上下下要四百两银子,天下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官都吃吃喝喝的,得多少银子?我们真的富得这样了么?就这笔应酬钱省下,也很能多给孩子们建造一座学院宿舍了……”
众人一边强打笑脸,一边听他教训,一个个气得无可奈何。一会儿这个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真冷。”那个说:“哎哟,谁打树枝那一团雪掉我头上!”王鸿绪竟无端“啪”地自打一个耳光,揆叙便问:“怎么了?”王鸿绪一笑说道:“大冬天的有蚊子。”揆叙干笑着只是劝:“四爷,难得同僚们一片心,又是难得机会……”
“我真的是只想休息。”四爷心里雪亮,只管说道:“刚工部同僚们请我,我也说不要破费。在庄子休息这十多天,带着孩子们下村子,眼见老百姓过日子,二十两银子够一家老小四代人嚼用一年,还有贫困地方,一年吃用十两银子也没有的,说是你们的银子,你们的银子哪里来?不还是老百姓供养?能省就省。”胤祥摸着马脖子,安抚因为其他马匹动起来躁动的马匹,笑道:“四哥,能省就省,都知道那。要不您过去不吃菜,说句话?”
四爷瞧他一眼突然脸色一变,一打马屁股竟自去了。胤祥一拍马屁股,笑得红光满面言道:“我和四哥先走了!你们只管慢慢说话。”也就跟出来人群。胤禩见张廷枢等一大群人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忙抚慰道:“我们四爷就这脾气,瞧着我的脸,别往心里去!”道了失陪也跟了出去。
他们兄弟一走,这边官员们立时没笼头马一般放肆起来。
王鸿绪咳嗽得山响,大声道:“大队人马动起来了!发什么呆?”
“廷枢这回拍到马蹄子上了!”揆叙一边笑着拍着张廷枢胳膊,说道,“脸都叫踢白了!怕怎地?不过认个晦气罢了,别说咱们,皇亲国戚们还弄得鸡飞狗跳呢!”
一个侍卫都护一把折下来一段树枝,甩着上头的雪花,笑道:“什么晦气,雪花打头,蚊子盯脸,杀气!”众人一阵苦笑,这个说:“ 猪八戒背媳妇,吃力不讨好儿!”那个说:“编派的倒好!什么老百姓四代人一年吃用二十两银子,慨不全把我们都抄家了,都一年吃用二十两银子得了。头一个就是曹寅,第二个是李煦,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勋贵!等着瞧,看是谁一年二十两银子嚼用。”胤祥因惦记好多天没见的弘晖,特意落后四哥几步挨着弘晖的马车走,时见弘晖和小弟弟小侄子都从马车里探头盯着自己,便道:“有事情?”
“十哥,你听听。”十五阿哥咬着牙道:“这些人都在烂舌头。”
胤祥侧耳听听,里头果真七嘴八舌,不凉不酸指桑骂槐,隐约还有人说什么“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含沙射影的,不禁气得脸色雪白,一把将弘晖从马车里抱下来,口中说道:“我非整治他们不可!”话音刚落,他身边猛不丁窜过来一头黑色大马,马上一个九品练雀方形补子的年轻文官,撸袖子义愤填膺道:“给十爷请安,这位是四爷府上的大阿哥吧?给大阿哥请安。十爷,我有主意。”
弘晖一眼看见他,顿时眼睛一亮。
骈胁多力,鼻孔中通,身长六尺二寸,脸上痘瘢如钱,着颊上皆满,而白晳精采,丰颐广颡,腰腹十围,善养威重。弘晖刚跟着邬思道学看相,一眼看中脸颊丰满,额头宽而方正的好面相,身高体壮,板肋虬筋的身材,根本就是武学奇才的模样。
“你是文官还是武将?你有主意?”弘晖好奇。
胤祥见到他,笑道:“这是兵部的破落户儿,叫李卫。他家是前朝的锦衣卫,武将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却捐了文官,小主意多。行,这事你办。”
李卫顿时眼放异彩:“十爷、大阿哥,您等着看好戏。”一眼看见路边有老百姓在放鞭炮,眨巴眨巴眼,向十爷耳边嘀咕了几句。
“好法子!”胤祥眼中陡地一亮,搂着胖侄子在怀里给整整披风,笑道,“且给他们一点教训。还不快去?出了事都是十爷的。”弘晖一拍小胸膛:“也算弘晖的。”李卫点点头,很快找来小串鞭炮和烤好的颗红薯,无声一笑,小鞭炮塞进红薯里,再将鞭炮牢牢系在一匹马的马尾上,打着打火石笑道:“十爷,大阿哥,情状有点不雅观,待会儿别看。”胤祥和弘晖见他点着了捻子,照马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脚,笑道:“给烂舌头们凑凑兴,叫他们再骂!”
那马被踢一脚,向前跑了几步,刚刚站住脚,尾巴后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马匹惊得一跳老高,长嘶一声便向人群冲去,顿时人群奔跑四散,惊吓声,救命声,马嘶声,更有红薯炸开掉在人身上唏哩哗啦,不知道哪个喊了一声:“是夜香!”别说烤好的红薯金黄金黄的这一炸开真像,顿时所有人吓得不知是怎样闹腾。胤祥得意地一笑,说声:“走!”个人打马来寻四爷。
四爷正在和胤禩说话。
胤禩正因为这场打脸心烦意乱,见到十弟身边的李卫,更是懊悔无比,怎么就忽视了这个不着调的小流氓那!得嘞,这小子又是一辈子替雍正耍流氓的前途了,这要他一时无比丧气,却要打起来精神和四哥说话。
弘晖和十叔叔侄两个商议泡温泉后的活动,都是手舞足蹈的兴奋。胤祥笑道:“说起来小汤山的园子,那可是工部新建的汤泉行宫,在山泉旁开凿荷花池供洗浴。殿宇楼阁遍布,富丽堂皇。冬天的园林也是山清水秀,绿树成荫,你一定喜欢。”
弘晖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在十叔怀里扭糖儿撒娇着:“十叔,那我们去游玩哦?”“先泡温泉,吃美食。”胤祥捏捏他的胖脸颊,弘晖惊喜:“还有美食?”
“不光有美食,还有夜市长街。”
“哇哇!”
弘晖望着小汤山的方向,和十叔闹着:“晚上还要去逛街吃小吃!阿玛和十叔一起。”
“好~~”胤祥一贯宠着孩子们,眼见大队人马缓缓地动了起来,和四哥八哥回来侍卫队列,只见梁九功打马前来,弘晖眼睛一亮,挥舞胖胳膊眉飞色舞地邀请:“梁总管,弘晖和十叔去夜市,玛法和梁总管也去哦。小汤山的夜市好玩哦。”
梁九功一听,我们弘晖阿哥多好的孩子啊,逛夜市也念着皇上那。顿时笑得一张白胖脸菊花般灿烂:“十爷,弘晖阿哥,皇上要弘晖阿哥去马车里坐着。”
“弘晖也想玛法。”弘晖乐得大眼睛眯眯成一条缝,愉快地朝梁九功伸胳膊,坐到梁九功的马上,和阿玛、八叔、十叔开心地挥手告别:“弘晖去陪着玛法了哦。”
四爷笑着点头,两个叔叔笑着挥手。身边簇拥着一大群官员们侍卫们则是侧目:皇上听到闹腾的动静了,拉着弘晖阿哥上马车,为的什么?帝王心不可测。但,皇上对弘晖阿哥真宠爱啊。瞧瞧,太子的人都脸上五颜六色的。
官员们的心思复杂着,既有看热闹的欢乐,看别人被活阎王四爷拒绝的快乐,也是心有戚戚焉。
八爷都因为康熙的这个动作,思绪翩翩。太子在前头车辇里听说了,面对一大群人,也还是气得维持不住皇太子的威仪。
原来是康熙在前头听说了中间队伍的闹腾,既是生气,却也不由地一乐,知道这些人也没脸和他哭诉,只是听梁九功一细说,他老人家很是惊讶了。
康熙不敢置信地问梁九功:“真是胤祥和弘晖要人出的主意?”
梁九功哭笑不得:“正是那皇上。刚有人看得真切,是弘晖阿哥先和十爷在马上说话儿,十爷吩咐那个叫李卫的。”
康熙的第一反应:胤祥一贯混在四九城的,这样折腾人不奇怪。乖乖弘晖胖孙子去乡下住十多天,学坏了?
皇家子孙要走堂堂正道,岂能吩咐下面的人用这些小流氓的做派?康熙龙脸一沉,吩咐道:“去将弘晖抱来。”
弘晖来到玛法的马车上,跟小鱼儿进了鱼塘一般撒欢儿,玛法的马车大,辉煌,小桌上点心书本奶汤水果齐全着,铺着厚厚的地毯,可以直接躺着!
“玛法,弘晖给玛法剥橘子。”弘晖坐到玛法的身边,摊着两条小短腿,小胖手快速地剥橘子,自己吃一瓣橘子,眼睛一亮,孝顺地喂玛法一瓣橘子:“玛法,甜的,快吃。”
康熙的大黑脸维持不下去了。
刚还在骂不孝顺的臭小子,自己先吃了。可是臭小子是吃试试甜不甜。
含着一瓣橘子,咀嚼几口咽了下去,康熙点点头:“嗯,甜。听说今年南方雨水多,太阳少,橘子大多是酸的。”
“玛法,南洋的草莓、青枣、大红果子,好吃啊。”弘晖再喂玛法一瓣橘子,眼睛亮晶晶的:“玛法,晚上我们去逛小汤山夜市哦,好多好多好吃的哦。我们去微服私访哦。”
“哦~~”康熙抬手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气恼道:“先说说,为什么要人出主意用鞭炮吓唬官员们?”
弘晖也生气:“背后说坏话,烂舌头。”横眉竖眼的小样儿:“阿玛和八叔十叔一走,他们就说坏话,坏人!”
康熙一噎。
瞧着乖孙子犹自气呼呼的小样儿,伸手揉揉他的胖脸蛋儿,语重心长:“你是皇孙。他们说坏话,你也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弘晖那斜飞入鬓的修长眉毛一竖,“玛法,他们说坏话,就要被吓唬。”
康熙生气地捏捏他的胖脸颊:“你的矜持那?他们是什么?他们不自尊自重甘愿做地上的虫,你是什么?”
“玛法,这话不对。虫虫很可爱,不是他们。”弘晖被捏脸,说话不清楚,但眼神儿很到位。“玛法,弘晖大约明白,不能和他们计较,那是丢份儿。可是他们不自尊自重,他们是坏人,坏人就要挨打!”
“坏人,又怎么滴?你是皇孙,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玛法问你,你在庄子上收的小跟班们,都是好人?”
弘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瞪,理直气壮:“玛法,小跟班们都是弘晖的人。但他们不是弘晖的人,还烂舌头!”
康熙:“!!!”
一把拎起来胖孙子坐好了,严肃着老龙脸,训道:“他们不是弘晖的人。但是他们是大清的官员,你是大清的皇孙。玛法不是说不能出气。但是,弘晖,你要明确,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有仇人和敌对的人,知道“你是皇孙他们是官员”的意思吗?你看你阿玛,看都不多看一眼,听也不去听。”
弘晖有点懵,忽闪忽闪大眼睛,模糊明白,可是他也有道理:“玛法,弘晖知道,他们是大清官员,是玛法的人,勉强也算是弘晖的人。可是玛法,阿玛懒,不计较。弘晖要保护阿玛。”小拳头一握,一副小战士的架势。
康熙呼吸一窒。一开始听着挺有悟性的,牵扯到他阿玛就糊涂了!
康熙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瞧着他转不过来弯儿的傻样儿,一把拧住他的元宝小耳朵,怒声道:“好好想!”
弘晖条件反射地歪着脑袋,双手抱着玛法的大手告饶:“玛法,玛法,弘晖好好想。”
弘晖乖乖地坐在玛法的身边,闻着点心的香气不能吃,听着玛法翻书的声音不能看,抓耳挠腮地想啊想,模糊明白,他犯了错误,不应该将自己的人和玛法的人分开计算,小胖手拉住玛法的胳膊,糯糯道:“玛法的人,就是阿玛的人,就是弘晖的人呀?”
康熙冷哼一声,脸黑黑的。
弘晖倒是不怕他玛法的黑脸,掰着手指头数着:“玛法、阿玛、弘晖,一家人呀。”
“吆喝,原来是一家人啊。”康熙取笑他。
“玛法!玛法!”弘晖摇着玛法的胳膊,扑到他怀里欢闹着。“玛法,弘晖知道了,一家人的人,弘晖能出气,但不能用这样的方式。要用训小跟班们的方式。玛法,那阿玛为什么不听也不看啊?”
康熙被闹得无奈,放下书本,抱着他在怀里,瞧着他清澈的大眼睛里映照自己的两个小人影儿,教导着问:“你和你堂哥们打架,为什么不生气?”
弘晖一眨眼,好像,模模糊糊的,好像,真有点明白了。
可他的小脾气也上来了,怒着小胖脸,凶巴巴地喊着:“不一样!他们和弘晖打架,弘晖不生气。可他们和阿玛闹,弘晖不答应。”
“……”
康熙可算明白了,这小子和他阿玛一样护短儿。牵扯到他阿玛,他动了情绪了。
拧拧耳朵,捏捏脸蛋儿,康熙搂着他,问道:“玛法记得呀,你阿玛大约岁大的时候,知道有人欺负你六姑姑,……”撇一眼满眼崇拜的胖孩子,故意问他:“想不想听故事啊?”
弘晖正听得入神那,忙道:“想,弘晖想。玛法讲故事。”
后头扈从队伍里,哥仨放慢了马匹的速度,八爷深呼吸一口,瞄着侍从在十弟身边的李卫,勉强镇定下来问道:“四哥哪天回来?”四爷:“还要等四五天,不确定。”
“等回来,一定要聚一聚。是我和福晋请,我没有面子,福晋有面子吧。我的一个门人从江南回来,我要他带来江南今年新春的泥人儿、折扇香袋儿、竹编蝈蝈笼,还没送给侄子侄女们,一直等着四哥回来。”哥仨随意地说着亲近的话儿,很快大队人马到小汤山了,周围的侍卫官员们都去各自忙乎奉承皇上去了。他们去照顾皇太后、皇贵妃等人,一一安顿好,等到泡温泉的时候,可算能说正事了。
自古以来,皇帝的龙体是隐私,不能给外人看到。可是康熙疼太子疼小儿子们疼孙子们,还重视一些官员们,拉着他们一起泡着一个大池子。哥仨找一个小池子单独泡着。
民间流传“洗桃花浴”可治百病之说。都说小汤山的地热水同时具有强身健体、护肤养颜、延年益寿之功能,故被赞誉为“一盆金汤”。这里人杰地灵,传说这里随便挖个坑,就能冒出开水来。
在冬天的缤纷大雪天中,泡在蒸腾的温泉池子里,喝一杯心爱的清茶,或者一口小酒,是极大的享受,皇家园子的妙处还不仅在温泉,还有最好的伺候。
“四哥!”一切安顿停当,胤禩亲自斟茶,和四哥十弟一起用了一杯茶,方在池子里的石头座儿上坐下,诚挚地说道,“兄弟有一言相劝。不说憋得慌,说了呢,又有点怕您;不知该怎么说?”
四爷漆黑的瞳仁盯了胤禩多时,“噗嗤”一笑道:“我就那么厉害?你说就是了。”胤禩心里的紧张一松,莞尔一笑,道:“四哥严威逼人,群小虽怒而不敢不敬,这原是难得。只古人说过刚易折,总要刚柔相济才是万全之道。四哥这几年做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我听了心里极痛快。但天下这么大,什么小人没有?也就难免……”他看了四哥一眼,没再往下说。四爷笑道:“哦?都有些什么?只管讲嘛!”胤禩微一俯身,在温泉池的雾气弥漫里,小心地窥视混账四哥的脸色,说道:“前几天,我这里有一篇文章,写得极阴损,是刑部接过来,我叫扣住了不往里头递的。”说着摇头晃脑地背诵道: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妹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都有身孕。除生子令作小龟子,又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圣旨: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贼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十五,送教坊司,茅大方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旋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四爷听了只是一笑,看十弟一眼,说道:“于这方面的历史倒挺渊博,不知是多少银子买的文章——十弟也听听。”因又问道:“还有什么话?”
“别的多得很。”胤禩沉吟道:“乐籍、贱籍,开始于西汉,历朝历代,将罪官、战俘、罪犯等贱民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由对应的官府衙门来管理,这些人世代低贱。大清规定官员不许逛妓院,士大夫文人将妓改为伎,娼改为唱。而真相其实就是娼妓。浙江惰民、陕西乐籍、广东疍户、浙江九姓渔船、安徽的伴当、世仆、江苏丐户等等,大户人家享受,普通小民也能骂一句吐一口唾沫发泄一二。可四哥您给了他们机会,变成良民,到了边境定居就有户籍,上上下下的,哪个不抱怨?幸好有十弟领着人改善戏班子和戏曲演绎,大清的老百姓有了新的乐呵,……四哥,人哪里能没有乐呵那。我们大清一贯讲究以理学治国,遵循前朝礼法,可是这不光是前朝,而是千百年来的规矩,要你给改了。”
顿了顿,又道:“再如方才的事,四哥做的不差,只我觉得稍过了点。到底大家好意,兴兴头头来和四哥亲近一二,太难堪了些。”胤祥自在地泡着温泉,听着对话暗地偷笑,只装个闷葫芦,心里道:“后来的难堪你还没见哩!”
胤禩那时候心思都在他四哥身上,又有李卫出现的刺激,却是没有顾得上后头的热闹。
四爷靠坐在池子里,伸手在池边小桌上拈了两颗核桃在手中搓着,半晌才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呐!又想边境有人改变弊端,又想不得罪人,天下哪有如此美事?”他略一顿,转了话题,“这些天,汗阿玛身子骨如何?”
“还算结实。”胤禩舒了一口气,说道,“今年一秋冬,他老人家没去畅春园,一直在宫里,偶尔嫌弃皇宫闷,吃饭也都好。但精神看去有时不济了,爱忘事儿。要调走吏部侍郎杜默臣,荐的张廷枢补缺儿,他已经照允,昨儿召见吏部的人又说:‘怎么新吏部侍郎的人选还没定下来?’弄得吏部的人干瞪眼不敢回话,还是张廷玉提醒说定下来了张廷枢,才想起来。”说罢抿嘴儿一笑。胤祥身子朝池子里歪歪,找一个舒坦的姿势,端茶一口接一口解渴,笑道:“张廷枢这条老狗,到底钻营出来了!四哥你以前没见过这人,整天端着一张老脸要人给他面子——”他翘起下巴,一翕一翕地好像嘴里嚼着什么,“就这德性!”逗得四爷八爷都是一笑。
胤禩因道:“和四哥说说话儿,原是说说最近的情况。施世纶已经上任,这人风骨硬挺,皇父也看得重。如今他正清理顺天府积下的案子,断案如神。只是,案子好断,牵扯到的一些人,像揆叙、凌普这样的,甚至有的跟着汗阿玛劳苦功高的老臣们,这些功劳情分摆着,很难下手。上次见到施世纶,急的了不得,等着四哥回来呢。说四哥一定有刚骨。可是弟弟担心四哥牵扯进去。”
说着,端起来身侧茶桌上的茶杯慢慢品着,言下似乎不胜感慨!
揆叙是站着纳兰家的名头没有实权的,其实还好说。凌普他们这些内务府的人,都是皇家的老人,世世代代地跟着皇家。明面上是他们不法,其实里头牵扯的事情多着那,有时候是替他们各自的主子背锅,这主子,不就是皇家人?凌普的背后,就是太子。
“我看不要紧。”四爷揣摸着老八的用意,像是为这些人说情,又像是担心施世纶、或者关心自己。呷了一口茶说道:“施世纶的动作,皇父都知道。逼急了,皇父自有章程。至于揆叙,素日最听八弟的话,你劝劝他,不要为维护下面的人伤了自己的体面。凌普的事,太子是君,我们是臣,该劝说的还是要劝说。”
胤禩没想到刚刚试探着混账雍正几句便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禁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四哥你这心胸,叫人不能不服。老九老十四和内务府有一些牵扯,之前、有一段时间管着皇庄,如今也牵扯在里头,只不敢和你说。其实他们是敬你,又有点畏你。连我见了四哥,就有一肚子笑话儿,也都憋回去了。”
胤祥却似乎没有听出两个哥哥斗嘴巴,用手指弹着青花珐琅牡丹压手杯笑道:“一见面就谈案子,也不累得慌!八哥,弟弟可是有求于你啰!”
“什么事?”胤禩转脸笑道。
“兵部的小员外郎李卫,那小子我喜欢。大哥管着兵部那。要请八哥在大哥跟前斡旋几句,调他出来弟弟使唤。”胤祥收起了笑容,“听说八哥又要门人去江南买书了,有没有什么好看的,送几本给弟弟?”
胤禩一听便知是江南办学的那档子事,故意怔了好一会,说道:“你说的都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府里没有奴才出去,也没有要人买书呀!”又转脸对四哥道,声音里透着一抹不自觉的惶恐:“我最不爱看书。四哥你知道的,看书就要写批注,弟弟的这笔烂字在四哥的教导下堪堪及格,可不敢写了什么留给后人。我是有一个门人去江南,是他妻子去世了,我给了银子要他回家打理家事。敢怕有人冒我的名在外头做这事?倒要查一查。”
四爷听着李卫这名字熟悉得紧,比蒋廷锡还熟悉亲近着,仔细一想模糊有印象,因道:“大哥一贯对弟弟们好着,你自己去求大哥,大哥也答应,何必劳烦八弟?”
“这话也是。十弟要调他去哪个衙门?”皇子们之间的竞争,也是幕僚人才亲信们之间的竞争,胤禩眯了眯眼,刚还想仗着四哥想不起来李卫动作动作,哪知道被老十主动提了出来!心里呕血,脸上还要哈哈大笑地装大度:“十弟要求了,八弟还能不答应?不过,人,不是我的。容我去和大哥问问,既然是大哥的人,十弟尽可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四爷一笑起身,抬头朝墙上的自鸣钟看了看,说道:“半个小时了,我们收拾收拾,去看看汗阿玛。”胤禩胤祥一看时间,也忙着起身。
晚食是康熙摆开宴席,康熙顾着老臣们和他用膳不自在,今天又是放松的日子,果然和大臣们预料的一样,要大臣们自己用膳,只一家人在园子里好一番热闹。
小汤山往北,聚集了大量外地来的民间书画家文化大家;往西里就是一所八旗学院,除了一般功课外,还特别教导学生们各国语言。
小汤山南边,有一个讲礼村,有一家驴肉馆远近闻名,经常有美食家们聚集此地。在大柳树环岛附近,也就是四爷庄子的地方,还有一个庞大的温泉暖房区域,里面有各种叫不出名的蔬菜,冬天里长得跟夏天一般。还有一个个花木买卖区域,朝廷特意修建了两条沥青官道,贵人云集,商业发达,如今小汤山越发繁荣。
康熙喜欢这里,特意建造一个园子,给自己、亲近的家人和大臣泡温泉。下面的人讨好他,知道他喜欢民间热闹,提议在园子附近造一条买卖街,以供游玩。四爷想着老父亲年纪大了,该孝顺就孝顺,亲自规划好了造好了,周围的居民和游客最是热情,白天热闹,夜里更热闹,不光是胤祥惦记着逛一逛,康熙也真想逛一逛。
康熙领着梁九功、几个小儿子小孙子,侍卫们等等一大群人慢悠悠地逛着,一路上给他们买买买吃吃吃,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面对老四操办的园子和街道,很是满意。问弘晖:“你阿玛那?”
弘晖咽下口中的糖葫芦:“阿玛和十叔在休息。”
“……”康熙觉得老四真懒。
四爷和十弟真的在休息,烫一壶好酒,整几碟子水果点心干果,哥俩在自己的屋子里,歪在罗汉床上,聊天说话儿。
“八哥这个人。”胤祥抚着额头深深吁了一口气,“说他虚伪,有时真贤明。说他贤明,……”他想说八哥拉拢十四弟胤禵,胤禵也好似动了心思和八哥互相利用着,顾虑胤禵是四哥的一母同胞,便改口道:“……揆叙、阿灵阿、王鸿绪,什么鄂伦岱一干子鱼虾鸟兽的,整日围着他转。”
四爷一笑,手上剥一颗花生:“四哥看,他还是有德有容的。别说你我,加上太子,十个不抵他一个。只是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你甭替他担心,你八哥心里清亮得很呢!”
胤祥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替他担什么心?我担心的是你!你在这边一味得罪人,他在那边收拢人心。太子爷要真的承你的情,立起来,……偏我们这个二爷带头和你打擂台!”
四爷不禁一怔,只点了点头,咽下去花生米儿低头吃茶。胤祥又道:“纳尔苏的事情就不说了。四哥,最近还有一件事,弟弟隐约听说,有人给太子炼制虎狼之药,四哥,你知道太子住在宫里头,年纪这么大了,弘皙都长大了,之前还有抢皇父秀女的事情在,他也不顾虑一二!那药丸子用了人就没有自制力,万一闹出来什么,可怎么得了?我前次给两位额涅请安,额涅又劝说我那,说年纪长了,以后御花园最好不要去了,母妃们逛园子,万一遇到年轻的,多尴尬?还有……”
“嘘——”四爷见胤祥越说越来劲,忙打了个手式,“嘴上没有把门的。”说着出外看看,但见月沉云影,树影如壁,空无一人,回转身道:“你胡说些什么?”胤祥不无伤感地摇摇头,说道:“不是我趁酒胡说,是这样的行事真真叫人寒心!像今天这事,八哥来拉拢四哥,他眼珠子滴血地盯着,没有一点表示,还跟仇人一样。汗阿玛要弘晖去马车里,是,皇父的龙撵,这宠爱很大,可他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吗?四哥你办差得罪人,我们不要求他维护了,可他就能这样对弘晖一个小孩子——反正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心思,你拼着得罪再多人也要改革。可这份忠心,指望着能换来个什么?以后还不一定怎么样那?大哥、哥、哪个比太子好?哼!”
四爷表面平静,心里翻腾得厉害。原想这个粗疏爽气的年轻十弟未必能领略朝廷风云,倒不料他竟然有此见识。看来,要重新认识这红皮小老鼠了,不能当他是小孩子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胤祥因为他的目光突然光火了,“我说的哪里不对么?”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四爷喟然叹道:“人人都看出来,太子越发不得意了,也难怪他,叫他监国,只是皇太子;他批奏折,皇父前头还有一个南书房——他同光和尘了,颓废了,皇父更气,大臣们更是叽叽歪歪。有人就是瞧准了这一条,处处堵路,叫人寸步难行。你最知道四哥的,四哥只想做事。可不管怎么说,皇太子就是皇太子,礼仪上要维持,很多事情难免要请示他,也要打交道。否则,人又说我们哥俩要投老八或老大,甚至老,都什么事儿?十弟,你方才咽住了,连老十四也和众人一个心思,可能还有自己的小心思。你今晚话说到这份儿上,四哥也索性说了:如今的事凶险万分,我预备着做孤臣,任凭汗阿玛处置。但你得保住——有一日你能知道,你受难比四哥自己受难更苦,就不枉了知心兄弟一场……”他侃侃而言,说到此便眼圈一红。但这感情的火花也只一闪,迅即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端茶呷了一口。
胤祥因为四哥的话万分动容,因为四哥难得的情绪外露伤心,更因为四哥的克制忍不住,他霍地立起身来,躁急地来回踱着步子。好一阵,他站住了脚,倏然回身说道:“这是四哥的肺腑之言。不过据弟弟看,必须调个个儿!”
“哦?”
“这事我想过许久了。”胤祥说道:“我比不了你们,母亲位分靠后,母家势力在盛京不在北京,排行也靠后。”他的眼睛突然涌满了泪,“小时候四哥何等对待弟弟,弟弟要是忘记了,还是人吗?”胤祥泪光满面,咽了一口唾沫,两眼直瞪盯着外边漆黑的夜,喃喃自语道:“记得那颗桂花树吗?记得帮弟弟学习算法吗?虽然我也记得四哥打弟弟手板,但四哥就是四哥。这些年弟弟才想清楚,四哥你就是我的遮荫大树!不是你,我就算活到今日,也不知道什么样子那!”
四爷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一把拉住胤祥的手,长叹一声道:“说这些往事做什么,叫人听得心里刀剜似的!四哥照顾你是应该的,你如今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我长大了,我能帮助四哥做事了。我老早就发誓要帮四哥讨回来公道,就在四哥跪太庙的那个晚上!”胤祥愤然说道,“今晚我说这些不为讨情分,我是想你现在留一手还来得及,你就为我想,也得保住你自己。你要倒下了,我能怎么办?所以以后有得罪人的差事,我在前头干,你退后一步有接应——操他娘,拉拢人心谁还不会吗?”胤祥的话情挚意真,雷轰电掣般,句句掷地有声。听得四爷的脸愈加苍白,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好弟弟!”
!!!胤祥反握住四哥的手刚要感动,听到四哥又来一句:“这话反了。四哥只能是得罪人的,真不会拉拢人。四哥在前头,你在后头。”
胤祥那一瞬间,肺腑都要气炸了!
胤祥强烈地不甘心。老那个酸文假醋的都有野心夺嫡,四哥凭什么就要被他们拉拢?!
一天之间,从兵部员外郎,调到户部员外郎,李卫在十爷的身边高兴地侍从着,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一直灌酒的十爷,时不时地找机会瞄一眼四爷,一眼,又一眼,四爷眼角余光扫过来对上的一眼,猛地就吓得他不敢再看。
同样是五官精致,但和六爷的女子秀气,八爷的温润不同,灯火亮如白昼的大街上,灯火照耀着四爷相貌堂堂,面颊有肉略丰胖,但丝毫不影响其完美线条,反而更显端正,修长的眉毛恰到好处,眼睛更是迷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高贵,举手投足都散发摄人魅力,简直,……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都想多看两眼,怪不得八旗小女孩们都喊着进四爷府邸。
一身大红的正式长袍马褂狐狸毛披风,穿着却显得率性年轻,对比之下,好似不是自己十八岁,倒是四爷看起来像十八岁。他逛街,姿态闲适,跟逛园子一样,说话行动间游刃有余,庄重又富有活力,看路边大胆望过来的百姓,看树梢上的雪花,看十爷灌酒的架势,都有一种欢喜的热情。
刚朝自己看过来的一眼,好似还有着一种尊重和欣赏。这要李卫一颗追求上进的心无比火热。
李卫这一走神,没看到十爷不喝酒了,十爷指着他,对四爷笑道:“四哥,这就是我想介绍给你的小子,叫李卫。李卫!李卫!”胤祥发现他走神,大喊两声儿,李卫一个激灵回神,忙恭敬道:“十爷,您老有吩咐?是不是渴了?下官给您拿水去。”
“爷不渴。”胤祥一贯豪爽的表情变成略气恼,醉醺醺地皱眉嫌弃道:“你不是一直想见四哥?爷给你介绍,你魂儿跑哪里去了?想你婆娘了?净给爷丢人!”一转头,对他四哥笑道:“四哥,这小子平时机灵得紧,弟弟认识他有小半年了,他听着四哥的事情最是崇拜那。这会子估计是太激动了。”
四爷打量面前好似武将的年轻人,再次在心里琢磨李卫这名字,记忆深处的一些印记翻出来,印象更多了,一挑眉,问道:“你叫李卫?”语气懒洋洋的透着亲近。
李卫听明白十爷真给他介绍了,一张脸就全红了,正激动的不知道怎么好那,听到四爷问话,登时紧张的手心冒汗。
“是,是下官,……十爷,不敢不敢!那,那,哪能那?”李卫结巴的,语无伦次的,眼神虚虚地瞄着四爷的方向,不敢信自己的好运气真的来了!对十爷道:“下官,下官,下官还没娶媳妇,……”发觉自己越说越笨拙,急得额头冒汗。胤祥哈哈哈哈笑,四爷唇角上翘,好似也在笑,李卫窘迫异常,也不知道怎么的脑袋一热,后退几步,撅着屁股给四爷行大礼:“李卫,给四爷请安。四爷您但凡需要李卫的,刀山火海,李卫皱一个眉头,不是老李家的人!”
四爷:“……”
胤祥哈哈哈哈哈畅快大笑。
李卫傻了:我好不容易见到最崇拜一心要追随的四爷了,我怎么净犯蠢那?!
“李卫,起来。”四爷看向周围看过来的人群,若有若无的闷笑,发现他还没反应,无奈:“快起来。挡路了。”
“哎哎哎!”李卫顾不得懊恼了,麻利地爬起来,一看周围,可不是挡路了吗?这么多人逛街拥挤得很,他猛不丁地跪了下来……。李卫脖子都红了,却是走在十爷的身边,挺直了脊背,昂首挺胸。
四爷的声音也好听那!跟磁铁石似的吸引耳朵。
他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因为祖上是前朝锦衣卫,虽然家道中落只剩下银子了,父母也不在了,家族更是不兴旺,可他打小儿被老管家教导着,对于官面儿上的事情熟悉得紧。遇到康熙十八年四爷整治贪污,朝廷抄家砍头的下去一波一波的官员们,不管是正经科举的,还是买官的恩荫的。官场永远不缺人,可这在开国六十过年的朝代基本定性阶级的时候,是难得的大机会。他就动了心思。四爷选人,只要忠诚有能力,或者说只要忠诚不犯错儿,那就重用。他本心有点傻乎乎的,别的有钱人还在掂量观望,他一呼噜地捐了一大半家产,直接到兵部挂名了。这要他的胆子更大。官场上的一些习性他看不惯,四爷的做派才是他渴望的。四爷的为人也是他最敬仰的。可是四爷这样的身份,他哪里够得上?
在兵部混几年底层,光混时间了,处处要资历关系师生同年同门的,他都要绝望了。哪知道老天爷真照顾笨人,有一天在街头帮助人教训一个假死卖身葬父的讹诈,被抱着闺女溜达的十爷看在眼里。
十爷最是豪爽的皇子,不嫌弃他大字不识,不嫌弃他是捐官的,也不认为他年轻不会办事儿,他有机会就凑上去,没有机会制造机会也凑上去。
李卫觉得,跟着十爷已经够好了,别无所求了。
此刻有机会近前看着四爷,才知道,四爷和十爷的不同。都是一顶一的人中龙凤。但气度完全不同。李卫瞅着四爷给家里孩子买首饰的机会,再仔细打量两眼,也才知道十爷缘何对四爷这样死心塌地。
夏天的玫瑰、牡丹……冬天的菊花、山茶花……各有芬芳。四爷是一座巍峨山脉,十爷是一条奔流江河。四爷是大树冲天而长遮天蔽日,十爷是人间的英雄。
他的祖先们说,上天总是过一些年,赐予人间一些人杰。四爷和十爷都是人杰。而他都遇到了。上天如此对他,李卫想着想着,扔下一锭银子拎起来摊贩的一摊子竹叶青,拍开封泥一顿猛灌。
只有美酒烧胸,才能表达他的心情。
晚上弘晖回来小院子,带着人咚咚咚地跑着去找阿玛和十叔,发现十叔已经睡着了,打着小呼噜,看着是大醉。阿玛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脸上微红,正披着衣服半坐在床前看一本书。
“阿玛,十叔和阿玛一起睡?”弘晖好奇。
“庄子上住的地方少,挤一挤。你那,和阿玛睡,还是和你小叔叔们一起睡?”四爷一抬眼,发现他精神抖擞的大眼睛,笑着问道:“困不困?”看向他的胖肚子,“今晚上吃了多,是不是不好睡了?”
弘晖立即双手捂着胖肚子吸小肚子,发现吸不进去,滚到阿玛的身上撒娇:“阿玛,好多好多好吃的哦。玛法买买买啊,玛法最好了。”
一眼看见今天白天认识的李卫,此刻跟在阿玛和十叔的寝室,铺床关窗点香的,和王之鼎做小厮一样,围着他上下打量着,奇怪得紧。
“李卫,你是官儿哦。”弘晖已经知道,每个人的职务不同。
“大阿哥,李卫是官儿,也是四爷和十爷的人,也能伺候四爷和十爷。”李卫打扫里面的地面,手上动作不停。
弘晖懵懵懂懂,再想想玛法今天的教导,又觉得,也对。
可是跟在身边的人是不一样的。他早早地就知道。胖孩子挺着圆滚滚的胖肚子,小大人地嘱咐:“李卫,你跟着阿玛和十叔,要尽心啊。否则弘晖要打你哦。”
李卫嘿嘿笑,出来里间走到他面前,一弯腰,瞅着面前的胖孩子恭敬地道:“李卫一定尽心。大阿哥要休息了吗?李卫照顾大阿哥休息?”
“嗯。”弘晖学着他阿玛的样子,懒洋洋地点点脑袋。一转头,又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弘晖和阿玛、十叔一起住。”
第二天下午,再次泡温泉疏散筋骨,康熙心满意足地领着一家人和大臣们回来紫禁城,处理这两天积压的政务,命令张廷枢接任吏部侍郎,原来的吏部侍郎杜默臣,去兵部做侍郎。正好兵部的侍郎官要调外任。
外头西北风呼啸,宫人们穿的厚厚的缩着脖子处理这两天搬来搬去的用具、服饰等等。乾清宫里头温暖如春。西偏殿里间,康熙一身酱色常服盘坐炕上,五官放松,看着精神头挺好气色也好。太子和几个皇子、几位相臣、勋贵大臣……都坐在下首,还有因为春节进京的一些外派官员们,比如两江总督噶礼。
康熙用一口茶,右手挽着杯盖刮着茶叶沫,轻声感叹:“张廷枢是陕西人,陕西、山西……希望能因为朝廷的重视,要边境上的学风越发浓厚,出来越来越多的人才。”
一时静默。
山西人的陈廷敬,心里酸酸涨涨的难受,明知道这都是皇上计划好,有其他目的的,还是带头,恭敬地笑道:“皇上仁慈,凡大清之地,皆沐浴皇上隆恩。”
康熙满意地点头。
“诸位皇子自从办差,朕听着,都挺好。出宫建府,住在外头,也没有闹出来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门下的人也都约束的挺好。各个衙门司府的官员们,反应都挺好。”看一眼明显锻炼出来几分的老十二,扫视一圈儿子们,目光慈爱,“还是要实际办差,锻炼书本上习学不到的能力,为朝廷分忧。”这道欣慰的目光落在老八的身上:“胤禩,你一直在理藩院?”
胤禩心里一突,站起来,微微弯腰恭敬道:“回汗阿玛,确如汗阿玛所言,儿臣一直在理藩院。”
其他人一听,面面相觑互相目询,皇上这是要给皇子们重新指派差事了?杜默臣一个太子铁杆,去了直郡王的兵部,八阿哥亲近的张廷枢,反而去了重要的吏部。户部、吏部,一直是太子的主要势力——皇上是要将皇子们的势力都打散?
帝心不可测。
太子沉默着。
其他人更不敢说话。
皇太子和直郡王、诚郡王……所有皇子都没有被皇上提及,却是八贝勒占了头筹。在座的,有替八贝勒惊喜的,有不服气的,有愤恨的,还有一股子酸劲儿,直直地对八贝勒扑面而来,不需要读心术,胤禩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康熙仍旧是聊天儿一般,有一搭没一搭的道:“胤禩做事细心,又素来是个贤明的性子,嗯,朕突然想到一个去处,十足合适于你,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便听康熙发话道:“广善库正好缺一个主事儿,你便去广善库习学习学,把广善库交与你这般细心之人,朕也好放心不是?”
广善库!
皇子大臣们的脸色一瞬间精彩纷呈,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停的闪烁着,一时竟变成了雨后彩虹,好不热闹,那股子酸劲儿更加旺盛,活脱脱要把乾清宫给醋淹了一般。
“广善库?”
“汗阿玛竟然叫老八管理广善库?”
“那是多大的油水啊!直郡王上次想要管理广善库,不是被汗阿玛给驳了么?”
“嘘……小声些儿,叫直郡王听见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的目光“唰!”全都盯在胤禩身上,便是连稳重如石佛的老七胤祐,也难得转过头来,目光紧紧盯着胤禩,似乎要把他看个透彻一般。
不需要言语,胤禩对众人的心思都有了解。
大清有一个特别的制度——“生息银”制度。而管理生息银的一共两个库,一是“公库”,其二便是“广善库”。
生息银说起来很拗口,或许许多人都不知生息银是做甚么的,说句大白话儿,其实就是后世的“借贷”。后世有很多借贷,花呗借呗所有人一定都不会觉得陌生,其实古代也有。生息银制度是大清朝廷发行的借贷,主要便是把帑银,也便是国库里的银两拿出来,借贷给有关人员,然后定期收取利息。
和之前四贝勒折腾的买床欠款,按期还款不同也有相同。这帑银借贷,也是有目的性的,借贷对象不只是面向朝廷官员,最大头的借贷对象是油水丰盈的盐商。生息银借给盐商,一来可以回收利息,高度利用国库里暂时用不到的活期帑银,二来也可以加大对盐商行业的监管和控制。从这两个方面来说,生息银在大清朝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生息银如此重要,管理生息银的公库和广善库自然也十足重要,能管理国库帑银之人,必然都是康熙眼中最值得信任之人,别管打理广善库的品级高不高,但实际地位必然是高的。
因而如此,诸位皇子一听“广善库”个字儿,不论是眼里还是心里,都流露出浓浓的羡慕和醋意。羡慕是羡慕广善库的油水和权利,广善库征收生息,自然要和朝廷官员、盐商打交道,人脉钱脉自不在话下;醋意是醋意康熙竟如此倚重与信任老八。
之前的好人缘都是虚的,这才是有点实际的。牵扯了利益捆绑,才有真实的关系。
胤禩眼眸微微一动,其实他本想婉拒的。他上辈子也管过广善库,这辈子也插手帮助一些。因为广善库之前归裕亲王福全管。如今裕亲王病了,他也没想到,康熙还会再交到他的手上。广善库是银两支出,又要与老奸巨猾的盐商打交道,一听便知道是个费神费力的差事,说实在的,这符合胤禩的性格,但问题是,雍正啊。
有混账雍正盯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若是敢有大动作,得罪那刻薄寡恩的雍正……他都不敢想这辈子能不能混到雍正登基。
可是,眼下的情势,若是他不领旨谢恩,便算是推脱一句话,在这些皇子们眼中,岂不是变成了虚伪,得了便宜还卖乖?康熙也会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有了好差事也不敢接,扶不起来。
胤禩稍微思量,一抖马蹄袖,单膝跪地,回话道:“汗阿玛隆恩,儿臣诚惶诚恐,必然尽心竭力,以报汗阿玛和朝廷。”
四爷从小汤山回来,去府邸看看,听留守的金常明等人汇报事情,回来郊外的庄子上,已然入夜。本该燕歇,然小厮王之鼎来报,四爷左右辗转难寐,心中反复思量着,老八有了好人缘,还被指派到诸位皇子抢破脑袋都挤不进去的广善库公干。
难不成……
四爷坐起身来,披着披风穿着鞋子望着窗外的雪压梅花,菊花一排一排争艳,微微的冷风吹在脸上,各种花香扑面而来,四爷望着花影重重,若有所思:老父亲,是在制衡?
门口传来轮椅的骨碌声,苏培盛进来,小声道:“爷,邬先生来问,爷睡了没有。”
四爷笑了笑:“要邬先生进来。”
王之鼎服侍四爷穿了见客的衣服,苏培盛推着邬思道的轮椅,四爷抬眼一看,邬思道进来,脸上一点困意没有,笑哈哈的。看样子也没有洗漱,身上还是白天的衣服。
四爷知道他不能受凉,关上窗户,吩咐苏培盛:“去拿来脚炉和手炉给邬先生,再来一碗热汤。”
两个人各自端坐茶几的一侧,邬思道笑道:“四爷,刚是在窗边看花?”
“正是,先生也在看花?”
“花儿好看。一朵牡丹艳冠群芳,一朵玫瑰香压群英,要百花齐放,才是繁华热闹。”
四爷换了一身石青色,素织暗花纹的常服褂子,褂子通体没有第二种色彩,深沉的颜色衬托得他皮肤白皙,气质稳重,端端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此时此刻,君子如玉一般的四爷,马蹄袖挽起来,显得利索,因着常服褂没有腰带,宽宽松松的颇有宽袍大袖道袍的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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