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 四爷才开始动身回来府邸, 四福晋忙着安排收拾搬家事情,孩子们学习结束,也都有模有样地帮忙。
弘晖的老师钱东来家里,四爷不在家, 邬思道帮忙招呼着。
老师是来告状的。
弘晖在学校里, 考试考了好成绩,却是不光打架, 还顶撞老师。
四福晋听小丫鬟学了话,很是生气, 领着嬷嬷们一大群人直接来到前院正堂, 接待陌生客人的地方, 瞧着这老师大约中年岁数,看着一脸的迂腐和书生气, 笑了笑。
这老师也是窘迫得很:“夫人,男女授受不亲, 缘何直接到大堂见人?”
四福晋大方的态度, 坐到主母的位子上,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来几分自家爷的惫懒温和:“钱老师您好。我家爷外出,我过来和老师说清楚。小鱼儿在学校考试成绩好,我很开心,感激老师的教导之功劳。小鱼儿指挥人打架、顶撞老师,原因我都问明白了, 我认为,他做得对。”
“你!”
钱老师听了她的话很生气,面对她的气度更是惊讶:“夫人,你一个妇人, 知道什么?当家爷们不在家,我不和你多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们,学校里安排补课,老师们都认为小鱼儿很有考进士的天赋,要好生监督着。你将这话转告你家爷们,我先走了。”
“转告什么?”
四爷晃着八字步施施然踱步进来,一眼瞧着屋里的情形,每一个人都气哼哼地的,外头胖儿子还躲在窗户底下偷听,乐了。
那老师看见他,也惊呆了,忙低了头。小鱼儿的母亲气度斐然,父亲更是要人不敢直视,一身和气、威严天生。
四爷跨过门槛,笑问:“你是小鱼儿的老师?”
“……正是。”
四爷坐下来,四福晋接过来丫鬟手里的茶,端给他,言道:“这位是钱老师。说小鱼儿考试成绩好、在学校里指挥人打架、顶撞老师。我都打听了,考试好是好,感激老师们的教导。打架是因为有同学笑话他的跟班家里穷,补不起课。顶撞老师,是因为有一位老师在课堂上讲学克扣内容,要等着补课的时候讲。”
四爷:“……”
“胡说八道!”钱老师涨红了脸。“学校是因材施教。学生们的学习进度不一样。老师们自然不能全部都讲,讲了有些学生听不懂,还耽误其他讲学!”
“你是老师,你对孩子们的水平,知道多少?”四爷的语气慢吞吞的,倒也没有生气,还是一派温和。“我的眼里,孩子们都是宝。身为一个老师,嫌弃自己的学生愚笨,立场在哪里?其二,补课自古有之,公平或不公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事实就是事实。”
顿了顿,望着这位老师紫涨的猪肝脸,友好地笑了一下:“工程上克扣材料,当官的克扣银子,开酒楼的克扣食材……都人之常情。当学院老师的,也是人,人之常情嘛,我也理解。但是我认为,总有战胜人之常情的学院。而贵学院如此风气,不适合小鱼儿的继续学习,明年就给小鱼儿转学。很感谢老师们对小鱼儿的关心,过年了一家人回去过年,春节补课不参与。”
看一眼福晋,眼睛一眯。
“我们家,孩子母亲当家做主,一家主母,有说话拿主意的权利。孩子对就是对,孩子错也不包庇。相夫教子,也是儒家对女子要义之一,钱老师,话不投机半句多,请吧。”
四爷端茶送客。
眉眼冷漠。
四福晋莞尔一笑,眉梢眼角都是快乐。
邬思道示意这位呆滞的老师,转动轮椅道:“钱老师,我送送您。”
王之鼎推着轮椅,邬思道相送,这位老师呆着走了。
出去大门都没回神。
任何朝代,作为老师都是备受尊重,顶顶尊贵的皇家人面对老师也是一样。大清进关,八旗女子泼辣,可对待老师们的态度上,全世界都是一致的恭维着,但凡老师说了话,孩子错了打一顿,孩子对了说孩子错了,反正就是恭维。
可是康熙护短,每一个老师都要先敬着他的儿女们,再是老师。
四爷更是不一样。
带着的一家人对待教育孩子的问题都是不一样。
四爷一转头,看着低头的福晋询问道:“福晋受委屈了……”胖孩子弘晖冲进来,一头滚进阿玛的怀里,又扑到额涅的怀里,兴奋地嚷嚷着:“阿玛额涅最好了。”
开心的小样儿,要在场的人都是乐呵。四福晋搂着他,问道:“你的房间收拾完了吗?”
“没有。弘晖马上去指挥人收拾。”弘晖眉眼弯弯地笑,亲亲额涅一口,亲亲阿玛一口,跑走了。
四福晋看着儿子的背影,担忧道:“爷,这样教育弘晖,……太大胆了。去无逸斋上学,万一,……。”
“不用担心。”四爷对儿子很有信心。“他知道分寸。不会打老师。”
四福晋:“……”
在场的人:“……”
弘晖阿哥只要不打老师,就不是错儿。好吧。四福晋思及明年弘晖有一半的时间去无逸斋,几个闺女也要跟去启蒙玩耍,真担心女儿们都和弘晖一样顽皮,下定决心,自己要多嘱咐几句。
无关男尊女卑,而是四福晋认为皇上派来的嬷嬷说的对,女儿家和男儿郎不同,行事方法自然也不同。她心里琢磨着,挨个院子检查孩子们指挥人收拾家务的成果,挨个教导着,不知不觉过了晚食时间。
一家人刚用完晚食,门房来报,小汤山的一位夫人派人送来礼物。
四福晋很是好奇。
大丫鬟秋华带着几个小丫鬟应酬的,拒绝了礼物,回来一脸惊慌失措。
“福晋,我没敢收。那礼物,是给小主子的们的,看着常规,其实都精致的吓人。我默写了下来,福晋您看。”
秋华记忆力超好,堪称过目不忘。她默写下来的礼单,四福晋接过来一细看,惊住了。
送给孩子们的笔墨纸砚等等,都是常规。但是,名字过于惊人。
松花夔纹砚,乃是松花砚台中的极品,一般是皇家御用,或者皇上赏赐给极为信重的大臣。皇家御用的不说了,民间不会有。官员收了皇上的赏赐,家属能随意送给陌生邻居的孩子使用?
民间尽知道的“四大名砚”——端砚、歙砚、洮河砚以及鲁柘澄泥砚。但是大清皇家的御用砚台并不是这以上任何一种,而是一种名叫松花石砚的砚台。松花石产自长白山江河之畔,质地坚实细腻,有一种如玉一般的温润、凝脂,色调丰富,并且还含有如木纹般流畅舒缓的自然纹理,很是独特。即使作为家族收藏品,也是能和四大砚台比美。如何能这样送人?
“事情奇怪,必有问题。不收是对的。”四福晋眉眼冷了下来,问秋华:“那家人,怎么说的?”
秋华微微蹙着纤细的眉毛:“福晋,那家人,好像故意一样。明知道这些东西不应该送人,还是送来了。奴婢拒绝了,那婆子也没勉强,带着东西就走了。好像,就是为了走一趟。”
最近怪事太多了,直郡王和诚郡王都来,九阿哥十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也来,爷们之间的事情,四福晋不管。但这个事,四福晋直觉,应该和爷说一声,保不准是哪个大臣要用这个方法和自家爷联系。
于是,四爷四福晋夫妻两个给孩子们讲故事,都哄着睡觉了。回来自己的寝室,四福晋卸妆的时候,就说了。
“爷,您看看,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查哪家的底细也是不好直接查的,万一查出来什么秘密,自己还要担着干系。好比陈廷敬夫人和李光地夫人,知道一个外室的秘密,赶紧地来告诉四福晋避开嫌疑。
四爷伸胳膊要丫鬟们给脱衣服,闻言,只说:“爷知道了。这件事,爷来处理。”
果然是官场上的事情。四福晋放了心,不再管这件事。可她临睡前,又隐隐不安。
趴在四爷的耳边,满是依赖和放松,好一会儿,小声道:“爷,我总觉得,最近要有事情。爷,您小心着。我知道可能要开始乱了。爷,您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不要担心家里头。”
四福晋的声音响在耳边。四爷抱着福晋,修长的十指抚摸她的脊背,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团漆黑,唯有沉默。
四福晋窝在他的怀里,安静地陪伴着。不打扰他,默默支持他。
她只知道,自从和太子决裂,一家人就没有了退路。如今皇子们都争斗起来,自家爷反而不好出头了。因为那毕竟是皇太子。自家爷可以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家人和太子光明正大地反目,不能为了龙椅和太子反目。
至少表面上不能。
表面上还要维持皇太子的礼仪。毕竟皇太子是储君,人人眼里的皇家颜面、未来之一。
爷的为难,她都知道。
兄弟们对自家爷隐忍太子、维护太子的举动,一直以来的怨气,她也隐约感知到。
可是,爷不占嫡,不占长,贤惠有八贝勒,文人代表有诚郡王,如今又多了一个十阿哥。自家爷占什么那?难道,还能凭着,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和官员们的本事?
四福晋蓦然笑了出来,咯咯咯的清脆开心。
四爷:“……”
“困不困?”
“困。但是突然开心了。”
“想的什么?”
“不说。”
四福晋的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一蹭,心疼爷的同时,也是钦佩和崇拜。
毕竟,能和爷这样得罪人的,自古以来也没有一个。这也是前无古人的大本事了。
“咯咯咯”,她又笑了出来,笑得身体都颤抖。
四爷:“……”
四福晋披散的长发落在胸前,乌黑莹亮的一片。四爷伸手给她理一理,拉着被子盖好,哄着道:“睡觉。”
“哎。”
第二天一大早的,一家人赶着长长的一队伍马车,要离开庄子。周围的邻居们都互送了离别礼物了,今天有空的都来送别。四爷四福晋和他们简单说几句话,赶着时间出发了。
弘晖的小跟班们也都来了。
小伙伴们没有来过他们家,见到他们搬家的阵势,都有点懵。
好多马车。
弘晖听小太监张居翰来报,从马车里跳下来,看见小伙伴们很是高兴地一挥胖胳膊,喊道:“谢谢你们。我要回家过春节了。你们都回去,记得好生学习哦。”
小跟班们一回神,忙双手捂嘴喊话:“我们记得了。我们有空进城去看望老大。”
“好~~有事找管家。”
“能写信托管家转达吗?”
“能!”
十多个孩子们遥遥地看着马车队伍再次动了起来,他们的老大挥挥手进去马车,那辆马车的身影和马车队伍,都越走越远,听不见了,还是不舍得离开。
“老大是我们永远的老大。我一定好好学习,照顾家里人,争取有机会进城!”
“老师们说了,老大将来一定是进士。我也要考进士!”
“我……我……我学习不好,我赚钱,捐官儿。你们不许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什么?你要真能赚钱,我还要巴结你那。我一个月也才二两银子的花费。捐官儿至少五千两银子起步。”
“……”
孩子们天真烂漫的说话,听着路边大人们的耳朵里,脸上都是善意的笑儿。
四爷一家人的到来,给了这个村子不一样的生机和希望。好似混混沌沌中有了一丝明朗,不想再混吃等死地混日子虚度光阴。
当然,他们都想不到,这个四爷,就是那传说中,小儿止哭,专杀贪官,专门研究机器的活阎王四爷。
庄子上有留守的小管家打理事务,托他传信是最方便的方法。弘晖特意在休息的时候,和阿玛额涅说了,获得他们的一致支持。
大格格小糯米好奇地问:“阿玛,额涅,女儿喜欢邻居张家的小姐姐。”
四福晋鼓励女儿交朋友:“想要写信,也要管家传达。”
“哎。谢谢额涅。”
四格格豆豆小胖手含在嘴巴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头跑到阿玛的怀里:“想玩水,阿玛。”
“回家,今晚上你们额涅就带着玩水。”四爷戳戳女儿的小脸蛋儿,眉眼含笑。
二格格和三格格跑过来,听说了,都高兴的蹦跳欢呼。身边的人都被感染的乐呵呵地笑。四福晋也笑。在庄子上没有泳池,四爷能带着弘晖去冬泳,四福晋和闺女们不方便,就一直没有玩水。说起来,习惯了游泳的四福晋也想得慌——原来,游泳最减肥。
一家人回来府邸,管家金常明领着人列队迎出来,又是欢呼又是磕头的,四爷看着一乐。
邻居八福晋前来帮忙领着孩子们玩耍,十三福晋也来帮忙整理,四福晋轻松很多,吩咐下人将庄子上带来的新鲜蔬菜果子挨家送去,宫里各宫也送去,剩下的,要厨房准备宴席烧烤热闹一番。
不大一会儿,大福晋、三福晋等人,都来了。
“今儿个,我们还是自己热闹。”四福晋也想妯娌们,兴致勃勃。各位福晋也想她,实在是有她在,才有玩乐的热闹儿。
四爷听说福晋和嫂子弟妹们的折腾,只一笑。
在前书房听管家汇报各种迎来送往的事情,在后书房,听性音大师、高斌、饽饽等人汇报了宫里头,各衙门的事情。
商议一番,隆科多、年羹尧陆续来了。兄弟们也都来了。四福晋给操办了两桌,今天只尽情喝酒。
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是早朝。
四爷为了和老父亲表示勤快,摸黑爬起来,去上早朝。堪堪赶着早朝开始的时间到了人,站在诚郡王的身后,听着大臣们互相喷唾沫,不光是各地方的公事,都察院的人也都出头了。
弹劾太子的人·杜默臣的侄子养的外室抱孩子上门认亲;
弹劾直郡王八贝勒的人·张廷枢当年母丧,夺情没有守丧三年乃是“不孝不弟”:丁忧乃“纲常所关,风化所系”。惟孝弟之人始能经纶天下,发育万物。不孝之人何以为官?
弹劾大臣李光地收礼物五千两,清廉之名都是扯淡。
弹劾河道总督张鹏翮收的春节贺礼多如小山,何谈清廉?
……
一桩一件的,连今年科举上的录取名单都给扯出来。言说一般科举取才都是三分之一内定恩荫,三分之一取真正有才之人,三分之一酌情录取,今年却没有按照规矩办事。
任凭乾清门大殿里都打了起来,沸反盈天要掀翻屋顶,四爷还是眼睛半闭着打盹儿。
康熙:“……”
康熙在乾清宫宣见了老四和老十三。老人家显得很忧郁,问了老四度假的情形,足有一个刻时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慢慢踱着,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坐了,说道:“现在,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张廷枢为官钻营不假,可也办了事情的。将迂朽的纲常名教凌驾于国家大事之上,着实令人瞠目,却能说的这般冠冕堂皇!杜默臣的侄子的家事也能扯到杜默臣身上!”
说着,转过脸来盯着站在下头的两个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积弊甚多,得一件一件去做。可是呀,硕儒讲经布学,要多少有多少。要说办实事,有几个那?朕寄厚望于你兄弟。”
“汗阿玛圣训极明。”四爷略笑了笑,从容说道:“一般王朝昌盛时期政务明澈,官员们弹劾行为虽不乏投机行为,但大多有原则性和正义性,一定程度上弥补朝政的阙失之处;到政争不断时,弹劾行为则愈加倾向于失控,卒难达监察之效。”
顿了顿,无赖地笑着:“汗阿玛,今天都察院弹劾张廷枢,虽然有博弈较量的成分,弹劾表面坚守原则的夺情,也显得矫揉造作。但,如今正是国家承平之际,对夺情加以弹劾有助于维护伦理纲常的儒家秩序,利于国家稳定。”
康熙:“……”
老人家气笑了。指着老四骂道:“难得你还知道维护张廷枢,朕还以为,背后都骂他老狗那。”
跟着骂张廷枢老狗的胤祥吓得皮一紧,忙道:“汗阿玛,一是一,二十二,儿子骂他,那是因为他老觉得自己面子多大似的。对于夺情,儿子在早朝上还帮了他说话那。”
四爷嬉皮笑脸:“汗阿玛,至于那杜默臣的侄子的事情,您老人家就听一听。树大分枝、家族大了,哪家哪户没有一点事?儿子在乡下,还听人说,那王鸿绪的小妾偷人那。怀了孩子说是王鸿绪的,被主母关在乡下庄子上,那小妾天天哭闹不休,周围都知道,那压根就不是王鸿绪的孩子,孩子亲爹经常夜里上门。”将王鸿绪家里的事情说了,却避开了朝堂争斗的瓜葛。
康熙听八卦听得极专注,一句话没插,只目光炯炯盯着案上镇纸,许久才道:“朕知道。家家都有要遮掩的丑事儿。当一个大家长难啊。管天管地,还能真去盯着谁和谁生孩子吗?”
一抬头,盯着四儿子漆黑的眼眸:“但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大清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胤祥听了眼一亮,今天老父亲接见的气氛,和这两天自己想的实在离得太远了,不由暗笑自己庸人自扰,遂高声说道:“汗阿玛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大奋龙威,整治威吓一番?”
“哦?少壮气概,口气不小嘛!”康熙眼波微微一闪,“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孟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不小心事情就办坏了。只有好心不成,王安石就是个例!目前最要紧的是什么?自己的能力有多大?哪个容易哪个难?你知道多少?”
四爷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咀嚼着老父亲的话,他心头却另是一番滋味:老八要提起来“外室”找机会引出来太子的外室男宠,老父亲正正是担心太子的外室事情暴露出来……正胡思乱想间,康熙笑问道:“老四,朕听说你在小汤山,只顾着和胤祥偷懒休息?”
四爷没想到康熙突然提及此事,吓了一跳忙道:“这是有的。儿子知道汗阿玛特意不办大宴席,要大家伙儿都放松放松,和知己好友聚一聚,儿子就想着和十三弟休息休息说说话儿。”
胤祥则是生怕康熙再问起鞭炮点红薯的事,头上立时浸出汗来,只低头目光抠着砖缝儿不吱声,却听康熙又道:“你们大概不知道,你们拒绝邀请走了,不知谁使促狭,爆竹赶马把一干子官员冲得哭爹叫娘人仰马翻?”
!!!四爷偷偷睨了胤祥一眼,忙一撩袍子跪下来叩头道:“此事儿子不知道。但事由儿子而起,儿子难辞其咎,求汗阿玛一并治罪!”惊得胤祥也赶紧跟着跪下。
“朕治你什么罪?都起来。”康熙看着这两个要他骄傲的儿子,纵声大笑,说道:“拒绝得好,也冲得妙!朕早有旨意,春节期间不许六部设筵,而且百官也不许与皇阿哥私相结交!皇阿哥里,也真要有几个水火不侵五毒不惧的,给这班文恬武戏官儿们点颜色瞧瞧。刚胤祥的话也好,年轻冲动没有经验,但这份雄心最是难得。看来这吏治啊,朕还真能就指望你们兄弟了。”
胤祥一脸兴奋,待要一口应承,猛地一个激灵,偷瞄着四哥。
四爷正震惊于,老父亲不光“鼓励”大哥、三哥、八哥、十弟……争斗起来,还要“鼓励”他的十三弟!
稳了稳心神,四爷一眨眼,见老父亲高兴,思及刚刚的谈话,眼睛一亮,一起身,上前一步道:“汗阿玛,儿子上次在小汤山听八弟说,施世纶到顺天府衙门雷厉风行,儿子还没在意。儿子原对吏治放下了,觉得挺好的了。经汗阿玛一番开导,茅塞顿开。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儿子待会儿去找太子二哥看可有儿子能出力气的,汗阿玛您只管等着好消息。”
四爷抓住机会,脑袋里飞速电转,语速快又清晰:“汗阿玛,还有一件事。儿子在庄子上听说的,江浙一带土地兼并,有钱人读书人仗着免锐,拼命买地。倒是全然没有田土的,又须交纳丁税。都知道江南富庶,承担全大清三分之一赋税,可富庶的只是一小部分。儿臣刚听汗阿玛所言,有了主意,想和十三弟出京实地考察一下,寻出一条开源节流,整饬吏治的门径,为汗阿玛分忧。”
说着便将小汤山一位“邻居”给家里送去重礼,自己查了查,听邻居们嘀咕嘀咕的,摸清了这位富豪邻居的财富之大,在江南土地之多,都说了。
当着胤祥的面儿,避开了那是太子外室的身份。
胤祥起来后听得一脸懵。忙着琢磨四哥的话题变化。
康熙自然是听出来了,老四在告状,太子的那个外室还是不安分。只是他也知道老四顾着太子的颜面,特意这般说出来,有意要自己管着太子自律一些。
倒是没有借这件事打压太子。
康熙不由地心里一叹,不管老四和太子怎么闹翻,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候,也到底是顾着皇家颜面。
当然,老四顺杆儿爬,要保护老十三,还要借机开始土地整顿的意思,他也听出来了。心里头无奈好气又好笑,瞧着胤祥脸上单纯的义愤填膺,笑道:“顺天府的事情你们去太子那里参酌着办吧。过了春节,朕去承德,能于走前办利落了这差使,朕就可以放心打猎了——你们两个退下吧,一会儿朕还要见理藩院的人,商议青海西藏的大事。对了,老四,你今年的福字写好了吗?对联诗词多写一写做扇子。”
但见康熙一脸甜蜜的烦恼,摸着保养得宜的胡子,瞧着书案上的大清地图,感叹道:“大清越来越大了,官员们越来越多,东西南北边境上的将军们,都想要你的字儿。”
四爷:“……汗阿玛,儿子记得多写几个。”
“嗯,去吧。”
胤祥的笑声就要憋不住了。四爷越发无奈。大清大了,官员们越来越多,烦恼每年礼物的事情,直接发银子多好啊。
兄弟两个退出乾清宫,已经快到午时。腊月里,大雪初融,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魏珠正督着几十个太监,带了簸箕扫帚,有的除雪,有的扫水,见他们兄弟联袂而来,忙都侧身垂手让道。兄弟两个含笑点头,径自过去,恰见小太监李德全过来,向四爷打个千儿道:“四爷、十三爷,奴才请安了!”
“嗯!”四爷漫声一应,见李德全欲言又止,便问道:“有什么事?”李德全赔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方才府上管事苏培盛来了,他进不来宫里,托人叫奴才回禀四爷,说是有个叫李卫的,在户部聚众打架,和其他官员们一起去顺天府了。”看向十三爷:“说李卫说,请不要给十三爷知道,给十三爷丢人了。”
四爷:“……”
胤祥哈哈哈哈大笑,一挑眉,看着四哥笑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巴巴地跑来宫里说,打架了到了衙门评评理不就得了?”
李德全笑道:“论说也是的。只今个儿邪门,施大人不知吃了什么药,竟不肯评论论断,要送他们去刑部那。苏培盛很担心,想请四爷一个腰牌,他再去走一遭。”
四爷听着,脸上变了颜色,顺天府尹施世纶逼着自己出面,这是立等自己去救命那,急了。难道有谁大面儿也过不去了,公然给他难堪?……他呆着脸沉思半晌,笑骂:“这个李卫,就一个猴孙,净给我找事儿!”
胤祥却是猛然意识到,就李卫的性子,大哥和八哥调他去户部,是等着看热闹那!心里狠了狠,只是也无需告诉李德全四哥正要去顺天府衙门。
当下笑道:“四哥,那小子就是这性子。等弟弟打他一顿。老李,你去告诉苏培盛回府,竟是你派个人传话给施世纶,说我要见他!上回我做东道儿请他的酒,这次要他还!”说罢,二人径去了。
太子胤礽的毓庆宫并不远,沿着宫路穿过三道门,过了斋宫,一片开阔之地后矗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玉楹大门就是。
跟来领路太监,走进书房院子大门,两个人远远便听里头有人说话。进来一看,太子胤礽、太子师傅王掞、熊赐履等人正一处坐地说话。见他们进来,除了胤礽,众人都站起身来。兄弟两个见王掞、熊赐履也要倒身大拜,齐齐紧跨一步忙双手扶住,四爷道:“您老人家可不兴行礼,请坐,大家都请坐。”又觑着王掞瘦的干巴巴的面庞道:“一些日子没见,着实惦记着您两位了,瞧着气色倒还好。”说罢,便扯了胤祥给太子请安。
太子胤礽看着精神头挺好,穿件天青宁绸长袍,腰间连带子也没系,笑容也显得很亲近随和,不待老四老十三说话便扶起二人:“四弟回来得好,看你精神头这样好,我也放心了。——我们正议户部的事呢!过春节,汗阿玛一片仁慈多发放一个月的俸禄,另有法兰西金鸡纳霜、西班牙橄榄油,不知怎么的打了起来,……对了四弟,汗阿玛今年有没有要你写福字?”
四爷轻轻咳嗽一声。
“汗阿玛说了!”胤祥方才受到老父亲的态度影响,兀自兴头得神采焕发,因朗声说道:“汗阿玛说,大清越来越大了,官员们越来越多,每年过节都烦恼怎么给赏赐,才有新意。说他们都想要四哥的字儿,要四哥不要忘记写福字,多写诗词歌赋做扇子。”
他一脸的骄傲,四哥的好儿都要他骄傲,更喜欢所有人都知道他四哥的好儿。不料话音一落后却是一片难堪的岑寂。人人垂头吃茶,竟是毫无影响。
胤祥正愕然间,胤礽笑道:“怎么都不言声儿?莫不成还因为我挪用的五十万两银子烦恼?我那原是实在腾挪不开,才叫凌普暂借回来的。买人家一处园林,定银就是十万,不得不如此。我已派人去筹措银子,春节前银子一定到。怎么样啊,四弟?”
四爷还没说话,王掞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颤颤巍巍地问道:“四爷,你们刚从皇上那来,有关于施世纶整顿顺天府衙门,清理积攒案件,皇上有什么旨意?”
四爷缓缓将方才见康熙的情形捡着说了。
众人起身静听了才又坐下,胤礽笑道:“四弟,有你去和施世纶说,我最放心。户部打架的事情,我听说其中有你一个门人,大哥和八弟帮忙,才调去户部的?户部的差事不好做,不是二哥一直不要你们插手。这回知道了吧?告诉施世纶我的话,这次不要计较,四弟领着回去,好生教导一番,等明儿调到一个清闲衙门。”
“那小子年轻,一贯天真烂漫的冲动性子,弟弟一定好生教导。”四爷欠身淡淡说道。
胤祥被憋得嘘了一口气,万没想到凌普去挪用了不该挪用的银子,而始作俑者竟是太子!无怪乎连施世纶这样的铁腕能吏都束手无策。
四爷知道这会子只能给太子擦屁股。老父亲要他们来见太子,估计早就听说这件事了,特意要他来处理了。
又道:“二哥放心。弟弟们勉力去做。”说罢便起身来,正好皇上派小太监来找太子,众人也都吩咐告辞。胤祥琢磨老父亲找太子何事,看了四哥的背影一眼,脚步一顿,说道:“王老师,你前儿答应我的字呢?”说着,涎脸儿拖着王掞一处说话儿。
四爷刚刚走到顺天府衙门大门口,一眼便瞧见顺天府尹施世纶穿着孔雀补服,戴着蓝宝石顶子上前来,袍子挂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跟一阵风地吹过来,肉眼可见是瘦了很多,四爷便站住脚。
施世纶早已看见,忙上来请安:“四爷,度假回来了?”
“嗯。”四爷点了点头,问道:“施世纶,你怎么瘦成这样儿?”
施世纶耸了耸小胡子,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四爷,臣在减肥。四爷,那李卫破落户儿,怎么变成您的门人了?一个九品小官儿,在户部帮忙发放过节赏赐,也能引发口角,要王鸿绪和礼部的揆叙撞见了,扭送顺天府的。这事惊动到刑部,不审就放,恐怕不好。”说罢便瞅四爷。
四爷听他不软不硬地赌气,也不知李卫具体犯的什么事,只冷着脸不言语。他难得露出来的这幅冰山脸,上辈子王公大臣们哪个见了不打寒颤,偏这施世纶不是寻常人,见四爷无话,一撩袍子“扑通”一跪,抱着四爷的大腿放声哭道:“四爷,你可来看看臣了,臣要熬不住了啊。四爷,您快救救臣啊。”
四爷:“……”
抬脚进来顺天府大门,到大堂后院的正堂落座,瞧着施世纶依旧哭哭啼啼的模样,抬手按按眉心:“你这是也学的小媳妇做派?”
“嗝儿。”施世纶马蹄袖擦着眼泪:“四爷,臣现在就是小媳妇儿,不用学。臣可算是知道钱大人的眼泪之悲苦了,臣上头这么多婆婆那。”
“……”
一个青衣小厮送上来茶点,四爷端着茶杯也没用,右手拿着碗盖撇着茶叶,问他:“户部打架,具体是什么情况?”
“嗝儿,四爷,要事情不够大,臣拿什么抓人?这个李卫,官儿小人年轻,但太流氓了,把人摆治得忒不像话了——今儿发放赏赐,不光有一些衙门官员排队,还有国子监的老师学生们在。皇上仁慈,学习好的学生,都有奖励。有几个学生可能看他不像正经科举,也不是父祖恩荫的官家子弟,是买的官儿,言语嘲笑,他故意不给那几个人发放东西,要他们排队又排队,不知怎么的,有人提起来四爷您,那小子也是有血性,当时就动了手。恰好,王鸿绪和揆叙在,四爷,您也知道,哎,打了起来,他小子横不愣子的性子,被人群殴打不过,居然还会放狗咬人,咬得几个学子大臣的胳膊腿上直流血……”
他没有说完,四爷便知必是八弟的人特意布置的,逼着他来顺天府衙门。施世纶不是在烦恼内务府吗?正好要施世纶和他哭诉,他的脾气必然要管一管,正好对上凌普,进而对上太子。
当然,李卫也有错儿。这错误虽情有可原,但皇子门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和学子们打架,若有心人改编改编张扬出去名声极坏。
“那几个学生,送去救治了吗?”
“嗝儿。送去太医院了。太医院对狂犬病研究有了新的进展,叶桂太医亲自救治的,用犬嘴砂酒壶一个, 内盛干酒,烫极热去酒,酒壶嘴对咬处,如拨火罐样, 吸尽恶血为度, 未破自落, 再用艾柱灸之,……叶桂太医说,保证永不发病。”
四爷放了心,端着茶盏,用了一口茶。问他:“凌普的事情,怎么回事?一并连你们九爷十四爷的事情都说了。”
“哎!”施世纶不哭了。一屁股坐下来,一股脑儿全说了 。
原来是凌普挪用了内务府一批银子,不光有各地方春节上贡,比如两广总督送的三镶如意十柄、吉绸袍褂二十五套、饶绸袍料五十件、一丝加金大荷包五十对、桂元五桶、南枣十桶……拦截一半儿。还有其他的,大约六十万两。
因为其中有一批红罗炭银子,导致红罗炭购买不足。更有制作红罗炭的匠人银子没有及时发放,被人告到顺天府。之前的钱大人不敢去查,只得去找一个内务府熟悉的官员,请求帮忙,找名义支用一批明年的银子,赶紧地给宫里和王公们备齐红罗炭,至于欠下的匠人银子一万两,钱大人自己掏荷包给补上了。
施世纶一上任,查到这个案子,怒气冲击了脑门,直接找到凌普,骂他:“你身为太子殿下的奶公,享受太子爷的恩典,却不思报恩,如此行事,给太子抹黑,本官就有权利拿你!”
凌普没想到遇到这么一个刚直的,关键这施世纶不是之前的钱大人,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的儿子!
凌普和他虚以为蛇周旋一些日子,实在被逼得没招儿,吐露出来了:那银子是太子花的!
施世纶那难受的啊。他是一个忠臣。太子是大清储君,是他忠心的对象。他一心为了太子的名声,不惜得罪凌普。哪知道!哪知道!
施世纶伤心了几天,可就这样不办案子了,他还是施世纶吗?
他跑去找最贤良的八爷,找直郡王……都得不到帮助。又不敢直接和皇上说这件事,生怕皇上气到了身体。只能寄希望于度假的四爷。
至于九爷十四爷的事情,都看着太子爷的这件事那,一个看一个的!
施世纶捂着脸大哭特哭,哭得小孩子一样。
“四爷,臣也不是故意卡着李卫,逼着您来顺天府衙门的。四爷,臣真的是无助迷茫了啊。四爷!臣举目望天,还能指望谁那?臣更担心皇上啊,主子爷年纪这么大了,臣怎么启齿那?四爷,您最是孝顺的四爷,您一定理解臣的伤心。四爷,臣担心啊,……”
堂堂大清储君这个样子,皇上还一副鼓励皇子们“百花齐放”争斗的架势,可怎么办啊。
施世纶眼泪鼻涕地一张脸猛地抬头,一只手抓住四爷海蓝马蹄袖的海水江崖纹边,红肿着眼睛道:“四爷,您可不能不管臣啊。四爷!”
“嗯。”四爷放下茶杯,抽回来袖子,嫌弃看一眼袖子上的泪水痕迹,吓得施世纶脸一白:“四爷,臣,臣给您洗衣服。”
“……派人去爷的府里,去找苏培盛,要他带着侍卫,取五十一万两银子来。其中一万两,你明儿给老钱送去。”
“四爷?”施世纶眨巴眨巴泪水朦胧的眼睛,四爷要给太子爷垫上?不是,四爷果然是皇家的大富翁啊!一出手就是五十一万两!
“四爷,臣马上派人去您府上!四爷,臣知道您的为难,可是现在其他犯事的都看着这件案子,臣不办了这件案子,其他案子更是难办了。臣不和您虚礼了。”施世纶激动了,不管这多么不合理,可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嗯,去吧。记得,对外说,凌普送来的。要那些猜到这件事和太子殿下有关的人都知道,这是太子送来的银子。”
“四爷大义,臣一定办好了!”
施世纶袖子呼噜眼泪,抬脚就出正堂,找来自己家的侍卫头头,秘密地吩咐他一句话,看着他喜出望外地出去衙门,进来正堂,倒头就拜,给四爷行大礼。
“四爷,还有九爷和十四爷的。四爷,这件事处理完了,九爷和十四爷的事情,就是大事了。”说着,又哭了出来。“臣派人去十四爷府上,被十四爷的管家打了出来。嗝儿。”
“怎么回事?”
“九爷和十四爷管着皇庄,庄子上的人讨好他们。臣也知道,两位爷年轻都不知道其中的道道,庄子上的人讨好他们一些花用,大约价值三万两银子的首饰古董,暗地里做账十万两。本来这事不归我们管。可那庄头王勇,不光贪心,还闹出来人命。他连内务府发放的农具也贪污,被他手下的庄户告发不给庄户锄头和种子,霸占庄户们的妻女,他为了掩盖罪行,杀了两个人。臣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了。”施世纶哭得愤怒至极。
“那王勇无耻至极。明明九爷和十四爷都不知道他的罪行,他却托言说,他是九爷和十四爷的门人,一味地攀扯九爷和十四爷。”
四爷脸上的惫懒和温和都没了。
俊脸上都是冷漠。
真真的冰山一般。
“明儿,你们九爷和十四爷,会亲自提着王勇,来顺天府受审。”
声音冷的冰渣子一般。施世纶惊喜于色,却又担忧地问:“四爷,您……臣也知道目前的形势,您……”
四爷面容冷峻,宛若在沉睡中醒来的狮子,看着施世纶的目光也是万年积雪一般的寒。
“你只管办好你的案子。太子用了五十万两,凌普动用了六十万两,查清楚!”
“哎。”
四爷沉默。
即使知道八弟是故意的,四爷的脾气,也是必然要管。尤其两个混账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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