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五年的一开春, 是美好的。
德妃有孕了。
皇贵妃和章佳氏贵人都是孕期反应良好。
宜妃和万琉哈贵人临产,生下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
到了入夏,十二阿哥抱给苏茉儿嬷嬷养着, 长得挺好。十一阿哥一直体弱多病, 病情跟轮流着一样,六阿哥也病了一场, 到八月份的时候太皇太后也病了。
太皇太后这一辈子,辅佐太宗又亲自扶持了顺治、康熙两位皇帝, 他们又都是幼年登基。从顺治入关定鼎,到康熙执政二十多年,太皇太后操了多少心, 顶住了多少险风恶浪!康熙对太皇太后感情之深,敬重之深,那是难以形容的。当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之时,康熙正在承德视察费扬古将军的军事布防。他一接到消息,立即传旨回京,马不停蹄地奔跑了三天三夜。进了皇宫,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便直往慈宁宫奔去。进了宫,一头扑在太皇太后病榻之前, 颤声说道:“皇祖母,孙儿赶来了。皇祖母您看看孙儿。”
太皇太后病得不轻了,正发着寒热,昏昏沉沉地靠在病榻上。听见康熙回来了,她精神一振,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来要拉康熙, 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皇帝,你到底赶回来了……哦,你回来得好。我……我真怕……”康熙明白老祖宗的心意,连忙起身,坐在炕沿上,双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皇祖母,你别这样说,孙儿听了,心里难过,孙儿请人给皇祖母算过命,说皇祖母有一百二十岁的阳寿呢……”
“唉,那都是胡弄人的。我这病不知道几时好,有几句话,得趁我心里明白的时候,对你讲清楚……”
康熙颤声说道:“祖母,您说吧……孙儿听着呢,我一定句句照办。”
太皇太后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像是聚集精神:“皇帝,大清的江山能有今天,不易啊!”
“孙儿明白。大清能有今日,全仗皇祖母您的主持和保佑,皇祖母,孙儿离不开您。”
“我昨儿做梦,梦到你阿玛了。……太宗皇帝大行几十年了,我不忍心再去惊扰他。你的陵墓造在关内,挨着你阿玛,你就在那里给我造个地宫吧。这样百年后我也就心安了。”
听到这里,康熙早已忍不住了,他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孙儿依靠老祖宗……老祖宗,您会好起来的!大阿哥马上要成亲了,太子也要选太子妃了,您马上要喝重孙子的媳妇茶那。”
此刻,太皇太后却异常的镇定,她抚着康熙的脊背说:“别哭,别哭,你这么一哭,我的心……也乱了。”等康熙止住了哭声,她又说:“叫胤禛和他们全都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康熙这才注意到胖儿子也在,心里头慰贴,冲着他一挥手。四爷知道,太皇太后和汗阿玛说要紧事,领着人悄没声地退了出去。苏茉儿嬷嬷站在门口守着,他要偷听一二也不成。
暖阁里,太皇太后喘息了一下,问康熙:“皇贵妃这一胎若是阿哥,皇帝打算怎么办?”
“如果能养住了,和五阿哥、十阿哥一样将来做一个闲王,或者过继。”
“索额图这两年怎么样了?”
“以前有些恃功自傲,近几年,收敛了一些……”
“明珠呢?”
“明珠也是有功之臣,但这几年闹得不像话,上个月汤斌查到上任江苏巡抚余国柱有贪墨行为,明珠命人攻击汤斌,有不少人跟风骂汤斌,有不少人参劾明珠乱权。因为索额图闹得最凶,孙儿怕朝政不稳,暂时压下来了……”
此时,大皇太后不但神志清醒,而且思维也非常之快。她已经从康熙简短的答复之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抖擞精神,眼睁睁地盯着康熙说:“江南重地的几个巡抚位置,人人盯着,汤斌‘怀璧之罪’,索额图‘落井下石’。皇帝心中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可是,这件事关系到太子和大阿哥,皇帝,我问你,你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
“皇祖母……他们是兄弟。”康熙将头放在太皇太后的手掌里,倔强地重复:“皇祖母,他们是兄弟。”
“皇帝,汤斌去江苏,太子提议的。你答应了。明珠要拉下来汤斌,你因为顾忌索额图压了下来不处置明珠……皇帝,太子会愤怒啊。”
康熙大吃一惊:“皇祖母,他是孙儿的太子,他最是理解孙儿。”
“越是理解越是在意你的态度。我病之前,太子和大阿哥在无逸斋吵了好几次。大阿哥的心思本来大都在学打仗上,最近也越发地燥气了。皇帝,我还听说小四胖在江南要做什么研究?汤斌和于成龙帮着?皇帝,我一直没问你,可我担心啊。小四胖真喜欢搞什么研究了?……”
康熙面色缓和,轻轻地解释道:“皇祖母您放心,孙儿会看着小四胖,不要他学歪了。”
哪知道太皇太后摇摇头:“他人小聪明着那,我担心他也不担心他。皇帝啊,我还听说,你在山东生病,是胤禛帮你祭祀孔庙,告诉天下的那两句话,是你教给他的?”
康熙望着太皇太后,眼里带着一抹放松的笑:“皇祖母,是他小子自己说的。他不愿意去祭祀孔庙,我告诉他必须,他就代替我多磕了几个头。不去泰山,纯粹是他小子偷懒。”
太皇太后却没有笑,他望着面前因为儿子能干一身骄傲的孙儿,一句话堵在喉咙口,转了几转,轻轻道:“皇帝,你在南京遇刺,胤禛的动作,太子和大阿哥终究会知道,……你故意没有声张,可挡不住有心人啊。”
康熙心里一惊,霍然站起身来,咬着牙想了好大一会儿,回身替太皇太后盖好了被子,掖了掖被角,安慰说:“皇祖母,你身子不好,说多了话伤神。孙儿都明白了,孙儿会处理这件事。您安心歇着,等您大安了,孙儿办几件事,定叫您看了高兴。”说完,趴在地下叩了头,回身又向外叫道:“梁九功进来!传我的旨意,老祖宗略感风寒,宫内宫外人等,不必在跟前侍候。有问安的,一律在外边磕头。要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停学三天,一起守在太皇太后的身边。”
“嗻!”
辞别了太皇太后,嘱咐胖儿子功课也不能落下,康熙回到乾清宫,靠在躺椅上,默默地想着心事。见梁九功抱了个奏事匣子进来,康熙问他:“有什么事吗?”
“回皇上,奴才刚从南书房过来。大臣都回去了,只有明珠在当值。奴才没听他们说有什么大事,只听见明珠临走时,说后天是他的五十大寿,感谢各位的盛情,但太皇太后慈躬不宁,不办了。别的,就……就没有了。”
康熙愣愣片刻,这样识趣儿不符合明珠的为人,问:“太子和大阿哥在无逸斋吵架,有关于明珠五十大寿的吗?”
梁九功唯唯诺诺的:“皇上,有一次。太子爷怒骂明珠不识抬举,不敬太皇太后。大阿哥说太皇太后身体好着一定没事,说……借机闹事。”
“……”康熙闭目养神,好似说梦话一般:“你们的四阿哥说了什么?”
梁九功越发心里惴惴,捡着说道:“四阿哥,说,说明珠这次大寿不办了,捐了办寿宴的银子给雅克萨移民办学堂。说,太皇太后一定会好起来,等着喝太子妃嫂嫂和大嫂的茶那。”
康熙笑了:“明珠捐了?”
“捐了。”梁九功眉开眼笑的,“皇上,明珠捐了一百万两那。据说是纳兰侍卫要给捐的,说是大力支持雅克萨移民。”
“哦~~怪道。”康熙略沉吟,站起身来:“朕记得南巡的时候朕答应过明珠,等他五十大寿,要四阿哥给他写个条幅。”说着走到案边,拿起来折子翻看:“和四阿哥说写四个字就成。另外嘛……传旨,这次大清和沙俄的谈判,第一批队伍有明珠带领。另外,看容若身体好了,随同理藩院众人去圣彼得堡面见两位国王和索菲亚公主,……那个托硕带来,给朕瞧瞧。”
明珠本来要把五十大寿办得非常热闹。他就是要趁机比下去索额图五十大寿的风光,光寿诞的请帖,就发出去一千多张。凡是在京官员,无论职务大小,全请了!给宴席准备的上八珍下八珍当成大白菜一样地购买,真个是堆积如山,保守估计会摆开一百多桌宴席。可是四阿哥说了,这次不办,他硬生生地压住自己显摆的欲望,直觉要听四阿哥的。要捐多少银子拿不定注意的时候,容若这个败家子,得知捐银子的事情直接将家里所有的现银子,都给捐了!
此时此刻,明珠领着一家人先向皇上的赐字行礼。只见四个遒劲的隶书大字“亮辅良粥”,高悬在厅堂正中,墨光闪闪,老泪纵横,心里苦辣酸甜都有,一百万两啊,皇上您好歹要四阿哥多写几个字啊。
老福晋瞧着明珠那模样,以为他高兴过度,笑了笑,只管拉着儿子容若嘱咐去沙俄出使的事情。
“你是我儿子,我不舍得你吃苦,可也骄傲于你能吃这个苦。其他的,我都心里有数。只有一样,外头的沈宛有了身孕了,我打算等她生产了,抱孩子到府里养着。”
容若一窒,消瘦见骨头越发清隽的脸上,都是不忍心:“额涅?”
“这件事没有通融,孩子必须府里来养着,颜夫人养着你放心,孩子的身份也落在颜夫人身上。”
颜夫人是容若的侧室,跟着容若有十年了,容若自然放心。可……:“额涅,沈宛那?孩子抱进府里,放在颜夫人的名下,她该怎么伤心?”
“她会伤心,但她更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老福晋老了面目慈祥此刻却是眉眼凌厉,“我告诉你,是怕你又心软。皇上直接告诉你阿玛,说她给你做妾,那是皇上明知道我不会答应给她进门。我希望你多办几次差,好好去去你的多愁善感,一个母亲想要给孩子最好的一切,你自己说说,我的安排更好,还是养在她身边更好?”
容若抿了唇,哑口无言。可他更担心沈宛,皱眉道:“额涅,儿子今晚去看看沈宛。”
老福晋一瞪眼:“你去哪里我什么时候拦过你?腿长在我的身上不成?”
容若:“……”
容若先去了理藩院,晚上抽时间去看望沈宛,时间太紧直接问道:“阿玛和额涅的意思就是这样,你可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做主父母的安排,但我会尽量为你争取。”
哪知道沈宛伤心地摇摇头,右手抚摸肚子,嘴角一抹母亲的笑容:“爷,这是最好的安排。即使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生的,也不能挂在我的名下。我舍不得他,可又如何忍心看他将来因为身份受苦?我自己走过的路,无从悔过,该承担责任却是必要的,老天爷恩赐我一个孩子,我怎么能逃避这个惩罚?”
“可是你那?”容若不忍心。“我此一去大约要一年多回来,你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守着,我很担心。”
“爷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孩子出生后,我想出一本诗集。”顽皮一笑,“爷这样文采风流,我也不能丢下书本儿不是?”
容若一愣,随即笑了开来。越是相处,沈宛的理智、通透、坚强……越是要他刮目相看。他临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再次问道:“我心里不安,你若嫁给其他人,可以做一个当家主母,光明正大。青格尔,……”
沈宛伸手捂住她的嘴:“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名分重要,也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也莫要再劝说我另外嫁人,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和你心里藏着的人争不动了,我会离开的,容若,我不是木头,我也会痛。”
容若望着她眼里的泪光,伸手握住她的手,搂着她在怀里。
怀里人的眼泪滚烫,要他喉咙里卡着的那句“对不起”,这次没有说出来。
沈宛等他出去院子,看不见人影了,慢慢地躺到摇椅上,伸手摸着肚子,感受孩子的存在,泪流满面。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容若,你酒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满是深情,可你口中的呢喃我却听得分明,“福晋……”唤的不是我。我看着你笑着流下的眼泪,柔肠寸裂又心疼,从年少见到你的第一眼,到现在我都爱你,每次望着你的睡颜舍不得眨眼。从仰慕你到爱上你到求着皇上,追随你来到北京,我从来都是卑微的啊,但我还是不愿做你两个福晋的影子,我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你可明白?
沈宛无声地哭着,顾着肚子里的孩子,赶紧擦着眼泪调整情绪。容若这一去危险万分,忙吩咐大丫鬟准备:“明儿天气好,去大相国寺烧香。”
沈宛想去求一个护身符给容若带着。皇上的旨意传开后,几家欢乐几家愁,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爷都知道了。
哥四个在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说话逗趣儿,太皇太后累了休息他们就在一边安静看书,做功课。
大阿哥心里激动,小声道:“等和沙俄谈判结束,就是和准格尔的大战了。到时候,我一定要跟去打仗。”
三阿哥迷瞪眼:“汗阿玛会带着大哥?”
“怎么不会?”大阿哥一瞪眼:“成家了就是大人了。当然要出去打仗立业。”
四爷也有小小的期待,眼睛亮亮的忽闪:“太子二哥、大哥,你们说,汗阿玛能带上三哥和我吗?”
太子正烦恼大哥真要出门带兵打仗,听了这话伸手一弹他的光脑门,恼道:“你才多大,就要跟去?”
四爷不服气,鼓着脸:“我十岁了。”
“噗嗤”一声,三阿哥笑了出来,“你十岁了,算是胎儿十个月也不够。”
“哪又不是今年打仗。我有预感,今年这都秋天了,谈判都谈不完,汗阿玛一定会继续拖延战事的,至少康熙二十八年。”
轮到大阿哥不乐意了:“现在才康熙二十五年,要等到康熙二十八年?”
太子冷笑:“康熙二十八年还久?你光想着打仗建功立业,你知道朝廷要准备粮食军饷花费的时间?更不要说去西部探路,联系蒙古各部协助出兵事宜等等。”
“这不是一直在准备?”大阿哥也冷笑,“本来就是打仗和准备同时进行,你以为准格尔会等你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不想等也要想办法要他等!”
“你怎么不直接想办法要他不打仗了!”
“你!”
“你!”
三阿哥难得大着胆子:“你们都别吵……”这里是慈宁宫,不是无逸斋。
太子和大阿哥都不搭理他,一起看向四弟,异口同声:“四弟你说。”
四爷头疼,放下手里临摹大字的毛笔,站起来活动胳膊腿儿,眼望窗外的秋日午后慵懒,一回头,面对两个哥哥的怒目,懒懒地笑:
“太子二哥说得对,我们要尽量拖延,尽可能地准备周全,尤其粮草方面。准备好粮食一方面,朝西部运送是另一方面,路面要探测好。大哥说的也对,打仗是必须的,不打仗永远没有和平。三哥说的也对,你们都别吵,做完功课,一人想一个笑话儿,待会儿讲给老祖宗听。”
“哼!”太子别过脸。
“哼!”大阿哥别过脸。
“四弟说得对。”三阿哥大力附和,真心觉得四弟不偏不厚的最好。“四弟,我和你进去看看老祖宗,看醒了吗?要不要喝水。”
“好。”
哥俩去看看太皇太后,守着一会儿发现太皇太后有醒来的迹象,一个拧毛巾给太皇太后擦脸擦手,一个端来茶水漱口。
太皇太后一睁眼发现是他们两个,笑道:“功课做完了?”
“没有。休息眼睛,来看看老祖宗。”
“好孩子。眼睛重要,可不能将来眯眯着。”太皇太后重点叮嘱三阿哥:“尤其老三。你喜欢看书。”
三阿哥犹豫地问:“老祖宗,那我也喜欢练武?”
太皇太后笑:“你的弓马骑射不是很好?比你四弟好多了。”
三阿哥乐了,四爷不乐意地耍赖:“老祖宗,胤禛的也好。胤禛努力练习了。”
“好~~你们都好。”太皇太后放松地笑着,瞅着两个重孙儿,好似倒数着人生的时光一般,怎么看也看不够。等苏茉儿嬷嬷端着药碗来,太子和大阿哥进来伺候着喂药,用饭喝汤都不假宫人之手,她更是满脸笑着。
老人家就喜欢儿孙们围着,有了康熙的发话也不用担心小四胖一个人守着辛苦孤单,不得不说,康熙的这个安排,真是比做什么道场祈福效果都好。
后宫有妃嫔消息灵通的,得知皇上派明珠去负责和谈,容若跟理藩院出使沙俄,小主子们纷纷抢着和惠妃套近乎,大主子们口中道喜,心里各自思量。
晚上四爷抽时间来给皇贵妃和德妃请安,皇贵妃躺在躺椅上抱着肚子,嘱咐他:“前朝的事情你不要再掺和。我知道你和容若处得好,也知道容若和明珠不一样。但万一出事,父子关系脱不了的。”
四爷点头,宫人都不在,他在外间炉子上提起来铜壶倒一碗奶汤,双手端进来:“皇额涅放心。容若也知道。皇额涅用一点奶汤。”
皇贵妃皱眉,接过来奶汤用了几口,叹息道:“容若和明珠不一样,容若看不惯明珠的弄权敛财,以前又因为身体原因和家庭原因只顾着伤心没过问,这次捐了一百万两,但愿能来得及吧。”
“皇额涅,还有老福晋在那。汗阿玛就是砍了明珠的脑袋,也要顾着老福晋。”
皇贵妃“吞儿”笑了,身上放松下来,笑着道:“皇额涅最近睡得多,真是糊涂了。”
慢慢用完一碗奶汤,四爷接过来空碗放好,端来茶水漱口,皇贵妃享受儿子的孝顺,眉眼带笑,又道:“你在苏州给容若找的一个红颜知己,我也听说了。你呀,就是男人心思,不点不懂女子的心。女子心里真喜欢一个男人,和要不要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主动权不在女子手里,在男子的手里,懂?容若要是不能走出来,这样的奇女子,早晚离开。”
“我还听说,这女子心甘情愿住在外头,还有了身孕?这孩子是一定要抱进府里养着的,名分都不能落在这女子的身上。额涅猜着,估计落在颜夫人的身上。是良缘是孽缘,端看容若从沙俄回来,能不能重新活过来,开始新生活了。”
四爷懵。
他记忆里,沈宛就是容若的侧室,就直接去求汗阿玛给“半指婚”了。汗阿玛去问沈宛,沈宛答应了,他也就放下这个事情了。
四爷搬一个绣墩坐在皇额涅身边,真心请教:“皇额涅您说,容若要怎么才是真正重新活过来?有沈宛陪在身边,不就成了吗?”
皇贵妃:“……”
“真真是小孩子的想法。先头两个福晋去世了,再有一个好女子陪着,就成了?要看他的心。他去年的这场大病是怎么得的?不就是大雨天去祭祀先头两个福晋,淋了雨,醉了酒?硬生生地躺了一年。这幸亏好了,这样的态度,要人家沈宛看在眼里,能不伤心?”
四爷真傻了。
沈宛有孩子了,他记忆里沈宛的遗腹子乃是在容若去世后出生的。本来还挺高兴容若熬过死劫,还能制止一些明珠的行为了,如今看来……
“皇额涅,儿子都给容若重新找媳妇儿了,沈宛多好啊,还要怎么办?”
皇贵妃瞄他一眼,四爷连忙给皇额涅作揖。
那委屈巴巴的小样儿,逗得皇贵妃情不自禁地笑:“你现在知道了吧,这媒人不是那么好做的。送进洞房后啊,还要管着两口子吵架,生娃,娶儿媳妇儿。”
四爷头上三条黑线。
皇贵妃脸上笑容加大:“你小子喜欢容若美人儿,皇额涅也挺可惜这样的奇女子的。这样,在容若离京之前,一定会来见你,你刺激刺激他,就说,他这样折腾自个儿,是不管孩子了不成?孩子还小,父母安在,他为人父为人子哪里做好了?论真情,难道要沈宛也离开了,他再去后悔?……”
她说着说着,脸上有一抹伤心。
四爷默默地听着,一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润。
“皇额涅,儿子一定要容若好起来,要他多生几个漂亮的女儿都美美的。”
逗得皇贵妃愁容顿消,乐呵呵地笑:“好,容若生个漂亮女儿,将来给你做小媳妇儿。”
四爷从承乾宫出来,为皇额涅言语间流露出来的灰心失望心悸。
钮祜禄皇后在的时候,汗阿玛天天念着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去了,汗阿玛又天天念着对不住她。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还担心自己真的克妻,上辈子一直到皇额涅病重,汗阿玛才册封皇额涅做皇后,等皇额涅去了,汗阿玛百般痛苦思念悔恨。
可是现在,皇额涅也无心再等待了吗?
四爷一路踢着石子儿,慢吞吞地挪着步,一颗心说不清的难受。来到永和宫,进门前伸手搓搓脸,端正表情,身姿标准地进来偏殿给德妃请安。
“儿子给额涅请安。”
德妃看见他来了,端着脸问道:“快起来,可是用了晚食了?”
“回额涅话,用了。在慈宁宫和老祖宗一起用的。”
一听不是在承乾宫用的,德妃的表情缓一缓。可她随即因为自己的小心思更恼火,不冷不热地关心道:“用了就好。陈皮,快端上来下午的点心。你六弟吃了说好,念着给你留着那。”
“儿子谢额涅,谢六弟。额涅,六弟那?”
“刚用了药,睡了。”
四爷不着痕迹地皱眉心:“六弟还需要用药?儿子听说好了?”
“哪里好了?他呀天天念着去无逸斋玩耍,其实都没好利索。”
四爷哑巴。每次德妃说起来七公主、六公主,乃至十四弟的时候的亲昵,都要四爷感觉自己是外人,只带着一个耳朵听着就成。
德妃继续抱怨。四爷安静用着点心。六阿哥的声音响起:“额涅,您又和四哥说儿子的坏话,儿子真的好利索了。”
六阿哥很是不高兴,德妃生气:“你怎么出来了?”
六阿哥也生气:“儿子还不能出屋子了吗?”
德妃气得指着他,训斥道:“你还学会顶嘴了?你在无逸斋就是学会了这个?”
“儿子在无逸斋什么都学。额涅自己不讲道理,太医的话也不信,儿子当然要顶嘴。”
德妃气得心口疼,一转头:“胤禛,你看看他的样子,你当哥哥的,好好管教管教。”
四爷:“……”
六阿哥更气:“儿子没错儿。四哥也知道儿子已经好了。四哥管教儿子,从来都讲道理。”
“你!你!”德妃面红耳赤,眉眼严厉,四爷赶紧阻止:“额涅,太医说六弟好了,六弟只要没有不舒服,就不用担心。”
德妃眼里含泪哭道:“你当我想约束着他?这不是好了还要养一段时间,才是彻底去了病根儿了吗?”
六阿哥一看额涅哭了,低了头小声道:“儿子去无逸斋一样养着身体,儿子不做活儿读书也不累。”
四爷看看额涅,看看六弟,眉心一皱:“额涅,六弟快到五岁了,皇祖母在准备给五弟搬到东三所去住,您这里可有什么准备需要儿子帮忙的?”
顿时,德妃不哭了,六阿哥也震惊到什么也顾不得了。
四爷瞧着德妃白了的脸,六阿哥眼里的泪水,知道自己继续说只会有反效果,到嘴的“额涅,六弟要独立生活……”咽下去,掏出来手帕给六阿哥擦着眼泪,看看他的面色试试体温,哄着道:“最近要多休息不好早起,上午去无逸斋。呆在永和宫也要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六阿哥吸着鼻子,哭道:“四哥,弟弟记得了。四哥,弟弟也要搬到东三所吗?”
“东三所的院子估计不够,等额涅问问汗阿玛。”
“对对。”德妃连忙应着,“院子找好了,还要收拾那。不着急不着急。”
哪知道六阿哥却坚强道:“额涅,四哥,我不怕。那四哥,我自己住,还能养蚂蚁吗?”
“当然能。只是你要照顾好了,不要蚂蚁们乱跑打扰别人。”
“谢谢四哥,我一定照顾好了。”
哥俩开心地讨论着院子里想要布置什么,德妃呆呆地听着,心里不知道什么酸甜苦辣的滋味儿。
等六阿哥去睡了,四阿哥临走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该说的话没说。
“前朝的事情我恍惚听了一耳朵,你和容若处得好,可也要多注意。”德妃很担心,“人的势头太大了,很容易摔下来。额涅也不要你出风头,你照顾好自己。”
四爷一眨眼:“额涅放心。还有老福晋在那。”
德妃一愣,她和老福晋没有接触,也不大关心皇家宗室的这些关系,只说:“如果是那样就好。但还是要小心。”
“儿子晓得。谢谢额涅。”
德妃又是一愣,儿子的这句话带点儿郑重的味道,要她有点不适应。
试探着开口:“你在无逸斋,只管专心读书。去慈宁宫,照顾好老祖宗。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你六弟还小,平时在无逸斋你多看着别掺和打架什么的。你七妹妹虽然更小,在皇太后跟前儿什么也不要我操心……”
德妃干巴巴的说不下去,脸上讪讪的: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要四阿哥关心弟弟妹妹了那?她明明是要关心四阿哥的啊。
四爷倒是好似没有察觉,脸上懒懒地笑:“额涅都别担心。儿子都明白。六弟还小,但也聪明着,他很好。额涅早点休息,儿子听说有娃娃的人不能伤心哭泣,额涅照顾自己,儿子去慈宁宫。”
四爷最近都住在慈宁宫守夜。偶尔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苏茉儿嬷嬷说话,说起来有关于十阿哥的憨厚、九阿哥的圆胖、八阿哥还是不会哭、七阿哥学习好,六阿哥的体弱但机灵,五阿哥贪玩但诚实……三公主的武功、七公主的早慧、八公主的活泼,挺像一个操心的哥哥的。
太皇太后、皇太后、苏茉儿嬷嬷听着,敏锐地察觉到,他提到皇贵妃和德妃几句的时候,也是自然的,说起来皇贵妃疼八公主,德妃疼七公主和六阿哥,没有一点纠结磕绊。
几个长辈背地里都觉得放心了,又忍不住心疼。
康熙莫名地更烦恼。
去沙俄的人要出发了,康熙还没找到机会和太子说起来处罚明珠的事情,索额图天天傍晚等着在宫里,见太子。梁九功来报:“皇上,赫舍里平妃娘娘,今儿又给太子送来一件亲手做的荷包。”要他越发地烦躁。
“去告诉平妃,皇太后的寿辰要到了,要她帮着做寿衣。”不是喜欢针线吗?忙吧。
皇贵妃的哭诉似乎还响在耳边,康熙知道当母亲的都想接近儿女们,可是易子而养的规矩不能变。每一个母家都想和自家的皇子更亲近,他体谅,他也希望孩子们快快乐乐的、希望太子有母家的人关心,可他无法容忍任何一个过度的关心和亲近。
可是眼看着明珠要再立下一个大功劳,索额图气得狠了,当然要进宫找太子。
这天傍晚索额图又在和太子嘀咕:“太子殿下,四阿哥在南京的刺杀中,直接扑向皇上。这是多么大的孝顺?皇上一定记得。臣以前要您亲近四阿哥,可臣现在担心啊。您还是要亲近四阿哥,尤其皇贵妃再次有孕,德妃也有身孕完全没人关心四阿哥的时候。可是,您还是要防着,防着大阿哥打仗有功劳,防着四阿哥受宠。……”
太子听得一脸铁青。
可是太子不管怎么安慰自己,反感索额图,他无法欺瞒自己的是,他确实是嫉妒四弟的。嫉妒他可以在汗阿玛有难的时候在身边,嫉妒他扑了上去。
索额图窥着太子的表情,再接再厉:“太子殿下,告状明珠的官员们那么多,证据确凿,皇上却不处罚明珠,还派明珠去负责谈判,这要臣很是惶恐啊。都知道汤斌是您的老师,是您推荐去江苏的,可是他明珠就能完全无视您的面子。”
太子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汗阿玛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叔公,明珠要去多久?”
“一年多。太子殿下,您要做什么?”索额图狠了心,却也不敢应承:“臣不能再派人刺杀明珠了,这是正式谈判,大队人马跟着。”
太子陷入思考。
四爷自然不知道太子对他的心思,太医说皇贵妃和章佳氏宫人这几天生产,他人在慈宁宫眼见太皇太后逐渐好转,一颗心早飞到“十三弟”那儿了。
八月过去了,九月来了,九月都要过去了!四爷当然记得十三弟生在十月初一,可他这辈子不确定了啊。康熙去巡视永定河,要带着他,他也不答应,天天盼着皇贵妃和章佳氏生产的消息。
这些天,四爷恨不得请假全天跟着,人在无逸斋坐立不安,酥酥、饼饼、苏培盛……所有人都在给主子爷等候消息。
章佳氏贵人也奇怪这怀胎好似长了几天,过了预产期了,她开心地以为孩子是喜欢自己不舍的出来,心情好嘛,突然想出来走一走,素日在储秀宫养胎,不过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头上也只零星几点素净珠翠。临出门的时候大宫女还问了一句:“小主要不要打扮打扮?皇上和各宫主子们送来好多礼物和衣服钗环。”她犹豫了一下,端坐在玻璃镜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个小的碎宝石流苏。正举着手拿了三对点珠耳环要戴,一眼看到玻璃镜中清晰的自己,浑身隐隐流转淡淡的珠光,到底是不适这般华丽的自己,都摘了下来。
这一出门走到御花园,出了事了。
有女子厉声的呵斥:“你是什么人!怎的见了我们小主还不过来行礼!”
她忙回身去看。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着答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树下,满脸骄矜。身边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指着自己唤:“还不过来行礼,正是说你。”她登时恼怒,这两人一看就是踩高捧低的,她不乐意见。身边的大宫女皱眉道:“你家小主是答应吧。我家小主是贵人,谁给谁行礼?”
那宫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几眼,见这贵人衣着朴素,似是不信,只看着自己主子。那答应掩口笑道:“宫中可有这样朴素的贵人?我可从没见过。有了孩子就有什么了不起?还是要看宠爱。”有了孩子还这么朴素,一看就是极度不受宠的。
章佳氏在宫里几年,脾气好,也不是任由谁都欺负的,含笑道:“我们皇上向来喜欢懂礼的女子。姐姐想告诉妹妹,妹妹是答应,我是贵人,妹妹当行礼才是。”
哪知道这位答应听完这话,早已气得口鼻扭曲,厉声道:“你一个入宫无宠的贵人,竟敢让本小主对着你行礼参拜,你也配!”
她身边的宫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贵人的位分的确在你之上,……”
那答应恼羞成怒,一个耳光甩在宫女脸上,宫女的脸顿时高高肿起,退后了两步,她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一点都不中用。”又朝章佳氏冷笑:“你是贵人如何?你以为只凭位分就能定尊卑?有的人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贱!……”
章佳氏没想到她是这般狠毒女子,她看着那宫女肿起来的脸,正要张口,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谁在御花园大呼小叫?”
原来是苏培盛等人领着四阿哥踱步前来。
那答应神情陡变,慌忙和宫女跪在地上,恭谨的道:“给阿哥爷请安。”
四爷点了点头,并不叫她起来。问章佳氏:“贵人怎么就带了一个宫女来御花园?”一打量她的穿着更是皱眉:“贵人记得出门多打扮打扮。免得有人长了一双狗眼。”
那答应和那宫女只管“砰砰”磕头。
四爷命苏培盛带人护着章佳氏在园子里赏花。
有苏培盛在自然没事,到了晚上那答应哭着前来道歉,披头散发额头冒血的样子,当场吓的章佳氏要生了。
准备好的产婆们立即忙乎起来,四爷正琢磨这辈子的十三弟很可能要晚出生了,突然酥酥跑来:“爷,贵人……贵人……”他从床上爬起来就朝外冲。苏茉儿嬷嬷一把拉住:“这么晚了阿哥爷去哪里?”
“嬷嬷我去储秀宫看看。”四爷一个闪身箭一样冲出去了,却在储秀宫外头被撵回来了。他垂头丧气的,正要想办法的时候,苏培盛跑来汇报:“爷,娘娘也要生了。”
四爷一个激灵,撒腿就朝承乾宫跑。
可是,他又被撵了回来。
四爷挠心抓肺的猴急啊,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人在慈宁宫,一颗心分成两瓣儿,眼看熄灯时间到了,苏茉儿嬷嬷来催他去睡觉,他急得对着九月最后一天的星星月亮跳着狼嚎着,“嗷呜~~嗷呜~~”
太皇太后:“……”小四这是傻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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