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起来晚了, 被苏茉儿嬷嬷和梁九功催着,也没去给母亲们请安,直接去了无逸斋。
读书做功课专心,可他一空下来, 一颗心还在惦记十三弟的事情。
老师顾八代去更衣了, 他就偷偷出来课室透口气儿。隆科多急急地跑来找他:“四爷,娘娘又有娃娃了?”怎么可能啊?
四爷肃着脸:“是真的。隆科多舅舅。”
隆科多气得差点跳起来。
七阿哥有脚疾, 都不影响走路, 皇上都认为是天罚。八公主那明晃晃的手指头, 皇上平时装着不在意,真能不在意?
他想说“娘娘怎么会再次有孕?”不敢,急得转圈圈。
四爷眼睛一眯:“这事情, 你别管。爷回来后,一直没问你,你和舅妈处的怎么样了?”
提起来这个隆科多那真是暴跳如雷,急吼吼地叫着:“四爷您不知道,哪有这样持宠而娇的娘们儿!爷给她一分颜色,她居然要爬到爷的头上。之前那什么在信里还说, 爷即使看上哪个青楼歌姬名妓啥的,她都给安排进府,好嘛, 爷回来后,就看中了一个丫头,她就闹气。”
隆科多的宠妾现在就出现了?四爷追问:“和爷说说,这个丫头是哪家的?舅妈用什么理由阻止你?”
隆科多结巴,脸上明显的理亏:“就,就, 一个红带子家的庶出。”又急急地解释:“四爷,真不是臣胡来。那丫头出身真的不高,母亲是唱曲儿的,在府里是个丫鬟就能欺负的。她参加两次选秀,都落选,今年都十九岁了,家里也不给自主婚嫁,说是没有嫁妆银子。”
“哦,感情你这是做好事扶贫了?”
“不能这么说……”隆科多搓着手,脸上尴尬,却也有一抹羞涩,要四爷再看一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隆科多一副少年郎情窦初开的模样:“四爷,那丫头臣去拜访他父亲的时候见过一面,她当时从外头冲进书房,和她父亲哭闹对骂,那伶牙俐齿的当堂骂人的气势,够味儿。”
四爷:“……”难道隆科多就喜欢这样的口味?
“四爷,臣是真心的喜欢。”隆科多信誓旦旦:“四爷,那丫头在家里吃喝不上,大冬天的一身薄棉衣,也是被逼急了才冲到书房吵闹,多好的姑娘啊,臣心疼得慌。”
四爷:“……”
“收起来你那鳄鱼的小眼泪。你巴不得人家姑娘在娘家再多受点儿磋磨,你好纳了。”
“嘿嘿。”隆科多不好意思地笑,“四爷,臣这么想,臣也是真心疼。”又瞪大眼睛保证道:“臣知道这是红带子家的姑娘,虽然没落得很,出身太低,可臣也敬着她的,一定名堂正正地纳做侧室夫人,在家里管家地位不输给福晋。”
“……你说什么?你这样,舅妈能答应才怪了?爷问你,现在承恩公和老福晋要是再生一个嫡子,分走你一大半家产还继承爵位,你会答应?”
隆科多傻了。
“四,四爷……”
“爷这比喻的不对?”
“对,不对,不是,是,……”
隆科多语无伦次,目瞪口呆地结巴。
亲娘要是再生一个儿子,继承爵位还作为老儿子分走一大半家产,隆科多能活活气死。
可这不一样啊。
“四爷,臣娶一个侧室夫人,福晋还是福晋。”隆科多可怜巴巴地解释。
“是啊,承恩公和老福晋要是再生一个儿子,你也还是佟佳家的儿子。”
隆科多:“!!”四下瞄一眼,恭敬地拉着四阿哥到一片菊花丛中,眨巴细长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四爷,这,娘娘……您心里不舒坦,臣都知道。臣和您是什么关系啊,可是一起经历生死的!臣一定站在您这一边。”
四爷牙疼:“隆科多舅舅啊,爷谢谢你的站队。”
隆科多露出八颗大白牙显摆地笑:“不谢不谢,臣和四爷谁跟谁,那是天生一对儿肝胆相照。”
四爷:“……”眉心一皱:“……皇额涅再次有小娃娃,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个方面。为什么前几年皇额涅一直没有孩子?爷也读了一点医书,多少会看一点。”望着隆科多眼里浮现的那抹担忧,四爷耷拉着眉眼,抿紧了唇角:“爷,认为,小娃娃重要,皇额涅的身体一样重要。”
隆科多一个激灵。娘娘如果熬不过去的后果……急得他一脚踢飞面前的一个花盆,吓得连忙飞起来接住,好好地放回来。
他回了神,一咬牙面容坚定:“四爷,臣回家就和额涅商议,要额涅进宫一趟。四爷您不知道,上次娘娘怀着八公主的时候,额涅就担心娘娘的身体,说她打小儿不柱实,精心养着这么多年才养好一点儿。”
隆科多转身回家去,四爷望着他的背影,满心复杂,不知道老福晋会劝说皇额涅不要这个孩子,还是劝说要这个孩子。他知道的是,皇额涅性格好强,她一定会拼死生下这个孩子。
上次生八妹妹伤了身体,这才养了两年……
四爷抬头看天,这是一个有可能是十三弟的孩子。而皇额涅的寿数,这辈子能坚持到他娶妻喝一杯媳妇茶吗?
上辈子皇额涅临终抓着他的手,满脸的泪,说她看不见儿子娶妻生子,看不见他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得封亲王……
四爷苦笑,转瞬即逝。
他还是没有机会给皇额涅尽孝。
如果这辈子十三弟真的生在皇额涅的肚子里,如果……岂不是连上辈子的十年母子亲情也没有了吗?
四爷的眼里有泪。
他抬起自己的手,望着手心里练武的茧子,他能改变自己,可他还能改变什么那?他只能高高地仰起了头,眼泪朝肚子里流。
八爷远远地望着四哥。四哥呆呆地站在菊花丛中,用一种骨折的程度仰着脖子望着蓝天白云,浑身充斥着悲哀痛苦的气息。
冬天里铺开的“福”字黄色菊花在西风里摇曳摇曳,一身紫色貂皮的四阿哥宛若一朵紫色的云朵,四哥尊贵不凡,仿佛佛爷下凡间,紫气东来头顶光圈绚烂闪耀的刺眼。
八爷眨眨眼,皇贵妃又有身孕了,依照四哥的聪明,应该已经知道皇贵妃的身体情况。
估计是,既不想要皇贵妃再次因为生孩子伤身体,也怕皇贵妃真的生下小皇子吧?八爷随之苦笑,四哥会怕吗?所有人都以为四哥会介意,他上辈子也曾经这样以为,甚至还有点等着看他受苦沦落为一般皇子风光不再的痛快,呵呵,愚人自扰!
混蛋四哥会介意,但他骄傲如斯,岂会害怕?
上辈子的种种风云变幻在眼前一一闪过,四哥这个本来最没有希望最要人想不到的皇子,居然登上皇位,其中的手段他到现在还琢磨不明白。四哥啊,行走在泥泞里他也是他自己,皇贵妃即使生一个儿子,对他又能有什么影响?没看见刚刚隆科多急急地表忠心?
八爷转身离开,这样的四哥,哪里需要自己这点贫瘠的安慰?
上辈子一直到隆科多宣读那所谓的“传位昭书”,他们才知道,隆科多是四哥的人,多么讽刺。八爷伸手打自己的脸,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活该上辈子的结局。
六阿哥趴在窗口,一声惊呼:“你们看,八弟疯魔了,打自己的脸‘啪啪’地响。”
“哪里那?我来看看。”五阿哥说着话,快速跑到窗口,果然也看见八弟扇自己的狠劲儿。
“不得了,八弟傻了!”五阿哥和六阿哥一起惊呼。急得七阿哥也看过来,用力挥着手大声呼喊:“八弟!八弟!”
五阿哥的小眼睛闪兴奋的光芒:“四哥要求我们兄友弟恭,我们快去看看八弟,要小太监去请太医。”
六阿哥也怕四哥训话打屁股,一回头大喊着:“老师,我们要出去看八弟。”
四个孩子一个课室,正在学习入学前的开蒙知识。老师张谦宜因为他们的顽皮皱眉,但也担心八阿哥。
张谦宜站起来:“你们在这里,继续念书。老师去看看。”
张谦宜出来课室,迎上垂头耷脑的八阿哥,八阿哥心神正乱着没看见这么一个大活人,一头撞上。
“谁?”八爷捂着脑门惊呼一声,一抬头,看见是老师张谦宜的那张黑脸,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这可是敢罚四哥顶碗的倔老头!
八爷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急地找借口:“张老师,爷是迷了路,不对,我是担心四哥去看看,不对,我是去尿尿,回来饶了路了……”
张老师的脸堂更黑:“八阿哥,您举手说要去更衣,出来课室。可是您却去了菊花圃。可是要臣去更衣间看看,到底有没有尿尿?”
八爷:“!!”
“张老师,爷错了,爷就是担心四哥来着,爷出来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这就回来了,你看,请假五分钟,一分钟也没耽误。”
张谦宜眉头紧皱:“八爷,您要去和四爷说话,就去说话。您撒谎犯了错该受罚,那就不要找借口。您是皇子阿哥,臣能把您怎么样?您在怕什么?”
八爷一愣。
上辈子的那些谨慎小心卑微胆怯都在他的骨头里,这辈子环境大不一样了,他不需害怕身边的一个宫女一个嬷嬷每一个人。可他真的很难改变。
八爷一低头:“张老师说得对,是胤禩的错误。胤禩撒谎,胤禩还试图逃避犯错的惩罚。”
张谦宜摇头,为人师者沉沉的目光压在八阿哥的身上,一身正气浩然。
“八阿哥,臣也知道自从臣罚了四阿哥后,皇子们都有点怕臣,可是你自己知道,你的害怕和你的兄弟姐妹们是不一样的。您打小燥气重,最忌讳思虑过多。这几年看着好一点儿,但还是不够好。您自己需要多注意。这次臣不罚你,你的三个哥哥都在担心你,你快回去课室说明情况。”
八爷哭着点头,心里无端多了一抹伤心。
他和四哥终归是不一样的,张谦宜老师狠罚四哥,是为了四哥好。不罚他,是为了他好。张谦宜再迂腐也知道,四哥被罚有汗阿玛的震怒,有兄弟姐妹们的关心,而他只有这点皇子的体面,薄薄的不堪一击。
可是这次,他的伤心里多了一抹释然。谁没有一点伤心事那?四哥也有。他做不到四哥那样骄傲的坚强硬气,至少能和四哥教导的那样,认清自己,喜欢自己,接纳自己。
四爷在菊花丛中,闻着花香,思考很多,又好似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等自己心情好一点儿,回来课室,顾八代老师已经更衣回来了,看见他慢吞吞地挪着乌龟型八字步来了,严肃着脸请安行礼,四爷双手扶起来,懒懒地。
顾八代:“四阿哥您迟到,不能不罚。臣知道皇上之前罚您抄写四书五经全套,臣不罚您抄书了,您校对吧。武英殿根据您的指示,和钦天监联合编写了一本天文历法的书,您给校对出来。”
四爷张大了嘴巴,望着顾老头气得牙根痒痒。
“顾老头!那么厚的一本书,您要爷校对吧,那校对是简单的?爷不光要给改了错误表达,还要指出来里头的知识错误,爷还是学生!”
四爷瞪大了眼睛,气势汹汹。但顾八代耿直的脾气上来一点不通融:“四爷,达者为师。这方面您学的最好,比一般老师更好,臣等不拘泥于学生老师的明面儿身份。”
四爷深呼吸深呼吸。
两辈子了,他拿这几个老师也是没招儿。气哼哼地坐到座位上,磨牙放狠话:“都知道爷不会和三哥一样给你们穿小鞋儿是吧?你们都等着,别有事求到爷的头上。”
顾八代端正面孔:“四爷,吾等若有事求到您头上,那必然是大事,正经事。正经事,四爷当不会徇私情借机刁难。”
四爷抓住手里的一本书就朝老师扔。
顾八代一把接着,肃容道:“四爷,臣虽然年迈,但也是习武长大的。”
“哼!臭老头接住了,这书就给你了。”
顾八代这才打量书本,一副《三千唐诗》的封面,打开一看,霍!居然是江南浙东四大家之一的张岱的《陶庵梦忆》!
他激地细看版本,第一版,上头还有顾炎武先生写的序。激地要大笑,立即捂着嘴巴。
一脸警惕地望着四阿哥:“四爷,书,臣是收到了。这处罚还是处罚,不会更改的。”
四爷一个大大的大白眼翻给他,王之蔑视的小眼神:“爷还需要你更改?就那一本《大清天文》爷还能校对不出来?”
顾八代:“……”好后悔。应该多加处罚的。
顾八代借机劳四阿哥的欢喜没有了,还有点儿沮丧。四爷眯着眼睛笑:小老头儿,爷和你斗了两辈子,就没输过。
师生两个照常上课,康熙正在议政,听梁九功来报,放下心的同时,就来气。
和在座的大臣们发泄道:“这小子,对他的老师们是真大方。”
大臣们打着哈哈陪着笑脸儿:四阿哥给顾八代淘换到的第一版的《陶庵梦忆》,这一定是跟着那几个不着调的江南风流才子们转悠着,手里头肯定还有其他好东西那。
“一本《理想国》他拿到江南去吆喝,引得江南文人争相出。这小子……”康熙思及他南巡到苏州,秘密接见顾炎武那老头,那老头梗着脖子大喊:“七旬老翁何惧一死?皇上,草民这辈子吃不了大清俸禄,您可别逼迫草民。”捂着胸口,还是气得慌。
那老头看中了小四胖的画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不光拉着小四胖亲自教导三天,还送给小四胖两马车他的收藏,那书可能就是收藏里的!康熙气得咬牙:小四胖居然想着顾老头,不想着朕这个汗阿玛!
一眼看见徐乾学心疼肉疼的一瞬间表情,眼睛一眯:“徐乾学啊,朕听说,你家里的藏书越来越多了?”
这个时代的文人世家以藏书多少为荣,这关系到的不光是金钱人脉更是底蕴。徐乾学恭敬地苦笑:“皇上,臣家里目前的藏书,在江南只能算二等。只手里有一些舅舅给的孤本,赶明儿臣亲手抄录了,送交到文华殿,皇上您别嫌弃。”
“嗯。顾炎武那老头拧巴,藏书是真的多啊。”
康熙那龙脸的厚度比四九城的城墙还厚,明晃晃地欺负大臣们出气。在座的,出身大家家里有藏书的,那只能纷纷“积极”地表态啊。
康熙满意地摸着胡子:“书籍乃是天下文化的承载,有好书要传承。朕也不藏私,《理想国》上次印刷了五百本,还拿到江南去二百本,你们不都喊着还要吗?再印刷一批。”
大臣们这下高兴了,纷纷抢着夸皇上“佑文成化、前无古人、千秋功业……”
康熙心气儿顺了,又记起来胖儿子的好处来了,这满洲出来纳兰容若大文豪,又出来胖儿子一个会翻译的,底气不虚!端起茶盏抿一口茶,瞧着大臣们眼巴巴的小样儿,听索额图说出来大臣的心愿:“皇上,四阿哥校对的《大清天文》……”
康熙“大方”地摆摆手:“这书100两银子也不卖。这是你们四阿哥要编写的,给八旗学院做课本的。你们将来都会有。”
课本!徐乾学着急:“皇上,自从先皇时期大清天文家和西洋家大辩论,这些年是一直潜心研究,力求哪一天一雪前耻。皇上,这课本……”您不能光给八旗学院啊。
徐乾学会说话,说大清天文家,那明明是江南数学天文世家不服气先皇重用西洋人。
康熙一眯眼,乐呵。
陈廷敬谄媚地笑:“皇上,这钦天监的监正是西洋人南怀仁,南怀仁有真本事,臣等也服气。可下面的年轻读书人不知道啊。大清的学子们都求学若渴,您看……”
“哎呀,说起来这个事情,朕也是头疼。顾炎武老先生在江南发起朴素治学,扬州苏州杭州几大书院的学子们都潜心做学问,金文考古的、天文地理的,什么都学,不以八股科举为要,朕欣慰,也头疼啊。这些学子们都人品好,文章好,可他们不会八股考试啊。”康熙满脸的苦恼和心疼,望着下面的大臣等着谁出主意。
大臣们傻眼:皇上您要做什么?您要改革八股考试不成?
但见康熙摸着胡子,轻叹一声,一身惋惜无以表达:“朕知道这是难办。可眼看着人才流落民间,朕最是心痛。上次你们四阿哥见到彭鹏,就那个莆田的彭鹏,就骂了,说什么,真正学问好的,一辈子考不中科举,考中的,大多是书呆子一心颜如玉千倾地……”
得嘞,皇上您这是将我们都给骂了。
明珠笑道:“皇上,臣听说这八旗学院的课本和考核,也是四爷定的?四爷有大才啊。要一群孩子们快乐学习,观测星星亲自手做仪器,还说要那黄履庄当老师……皇上,臣也认为,这学习啊,就是要单纯为了学习而学习,怎么能因为八股考试学习那?那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只有颜如玉……’大误啊,本心都不正了。”
“噗嗤”一声,佟国纲因为汉家大臣们憋屈的脸,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他是皇上的亲舅舅,笑了也就笑了,能怎么着?
当下就咧着嘴巴大笑道:“皇上,臣听说,八旗里也有一些读书人,一心学着读书人的做派,弓马骑射都荒废了。臣痛心疾首啊。皇上,满洲和江南互相学习,这是大好事,可我们要互相学习优点,怎么能净捡着缺点学习那?”
这下子,索额图都要忍不住笑出来。
康熙看一眼下方表情不已的众人,脸一肃:“这一点朕也是要强调的。就朕儿子的老师之一,徐元梦,朕多器重他,他好好的一个舒穆禄氏,起了一个徐元梦的话本子名字,还不自知。教导皇子皇女们学文一个劲夸文好,偏废武功,朕骂了他他还不改,气得朕要他回家休息三天反省反省!”
指着在座的汉家大臣道:“你们也是,学八旗子弟,不学习强身健体弓马骑射,学着什么喝酒骂脏话。”
得嘞,一起请罪吧。
康熙发作一通,最后总结:“都起来。博学鸿儒科要继续办,大办特办,要给不会考试的有才之士一个晋升的门路,要给天下的真正学问留一点喘息的空间。你们要记得,将来你们留给后人的是真正的学问知识,是地球到底怎么自转的,不是那些八股文章!”
大臣们吓得脸一白,跪着不敢起来接着磕头:“臣等知罪。臣等一定好好整顿风气,整顿天下读书人的风气。”皇上您要怎么办博学鸿儒科都行,您只要不提改革八股科举就成。
康熙冷哼一声。
“都起来,要朕扶你们起来?”等臣工们都爬起来坐好了,道:“继续刚刚的话题。有关于《明史》编纂,朕这次南下,认真地听取民声。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的一些子弟学生们都要来北京,伊桑阿,这些人不划在吏部管,暂时归你礼部管,你给他们做一个布衣行走、布衣侍讲的身份。”
礼部尚书伊尔根觉罗·伊桑阿站起来,恭敬道:“臣遵旨。臣一定办好,照顾好他们。”
在座的大臣们都心悸不已:博学鸿儒科本是因为前些年江南文人不参加科举被逼无奈举办的,如今皇上要大办。
收复小琉球,南巡江南,天下归心,却还是体谅这些“遗老遗少”的纠结痛苦,给一个布衣行走、布衣侍讲的身份。在座的大臣们都发自内心地感叹:皇上是大皇帝,杀起来人不眨眼。做起事来,那真是要人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地效忠。
乾清宫的偏殿仪式还在继续,康熙一直到墙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下,才是有空儿用点心缓一缓,皇贵妃有孕的事情压在他的心里,休息片刻就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里,皇贵妃在等着皇上的到来。
康熙一进来承乾宫院子,先去看了看自己玩七巧板、九连环的八公主,吩咐王嬷嬷:“抱到无逸斋去,和三公主、六公主一起进学。”
王嬷嬷吓得心肝儿一颤,忙答应着:“奴婢这就去。”
八公主在王嬷嬷怀里高兴地挥手,小嘴巴欢快地喊着:“汗阿玛,囡囡去找四哥玩儿啊,汗阿玛和皇额涅说一声啊。”笑了笑。
他进来偏殿,小宫女上前给皇上脱了貂皮端罩,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抬脚进来暖阁,里头一个宫人也没有,皇贵妃站在门口给皇上福身行礼:“给皇上请安。”
“起。去炕上躺好。”
康熙一掀袍子,歪坐在炕桌的另一边,这样夫妻两个就是对坐的姿态了。一个绿衣宫女端着茶点进来,摆好,悄悄地退出去,关上暖阁的门。
两个人都是沉默,暖阁里沉香袅袅,布置的清雅标致,一缕稀薄的冬日暖阳透过窗户,落在皇贵妃的身上晕染开来,暖融融的微微发光,那是母亲的模样。
他用一口茶,望着皇贵妃因为有孕冒着喜气的脸,轻轻道:“朕要囡囡去无逸斋学习,以后都去。”
皇贵妃一个愣怔,她怕八公主听见父母吵架,特意安排在院子里自己玩儿,没想到皇上直接送去无逸斋,以后都去。
她生怕八公主因为手指头受歧视,脸上却是嫣然一笑道:“这样也好,她是活泼的性子坐不住,天天儿惦记和她四哥一起去进学。”
“和六公主在一块儿,不用担心受欺负。”
“倒是我想岔了。”皇贵妃苦笑:“六公主是侠义的性格,我总是担心……”
“既然担心,为什么再要孩子?”
康熙眉眼凌厉。
皇贵妃唇角一抿,无声的对抗。
康熙很有耐心,他琢磨了这大半天,唯一的可能就是皇贵妃知道自己熏得香里有避孕成分,换了香。
好一会儿,皇贵妃承认道:“是我换了香。”
“为什么?”康熙的面容压抑,声音克制,可是那股子怒气蹭蹭地上涨。
“我不甘心!”皇贵妃平静地说着,眼里浮现一抹倔强,身上弥漫着悲哀的气息。“……我打小就想嫁给表哥做妻子,可是我年纪小不到选秀,表哥娶了赫舍里姐姐。……到我进宫,宫里有一个钮钴禄皇后。……我算什么那?”
“我是个坏女人。钮祜禄皇后身体不好,病了,我去看望她,也是炫耀自己的年轻身体好……”皇贵妃哭着笑,笑着哭。“可她只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将来的她。我不甘心啊表哥!”
皇贵妃大声喊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抬着头,泪眼望着康熙,抖着唇,因为他眼里的震惊,一颗心也在颤抖。
她哭着,顾不得擦眼泪。声音几度哽咽不能言。
“表哥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那?我装着贤惠,装着大度和善,我曾经有一次偷听到钮祜禄皇后和表哥哭着:‘既然有了元后,为什么还要我进宫?为什么!’我没有听到表哥的回答。可我知道钮祜禄皇后的不甘心。表哥……”皇贵妃含泪,问康熙:“表哥,为什么那?钮祜禄家不需要一个皇后的名头,表哥为什么还要她进宫?就是因为前朝平衡吗?”
康熙冷笑:“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我知道,我和钮祜禄皇后一样不甘心!”皇贵妃愤怒,她浑身颤抖,压在心头近十年的怒火一朝爆发,燃烧她自己,也要燃烧康熙。
“表哥你的心就是铁石心肠?后宫这么多女子,你执念着去世的赫舍里皇后?我们都是陪衬?表哥!”皇贵妃这一声吼,好似吼出来她的灵魂,她悲愤地嘶吼着:“我真想,那个做了你的妻子,为了你生了孩子去世的人是我!是我!”
“凭什么?你教养太子,我教养胤禛,我教养的孩子哪里差?我的孩子凭什么就只能做一个闲王!你以前不要我生孩子我理解,可是太子都这么大了,宫里这么多皇子了,你还会忌讳一个佟佳家的皇子吗?我不甘,我也不服,我不信我生不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这个冬天并不冷,但是康熙的一颗心冷到骨头缝隙里。他盯着炕桌上表妹那不停颤抖的右手,一根根手指头,宛若大雨中凄惶无助的小蝴蝶。
他抬头,凝视皇贵妃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里的癫狂惊心。
“佛拉娜!”康熙怒喝一声,眼里燃烧着怒火。“你故意的这般教养胤禛?”
“我就是故意的!”皇贵妃也豁出去了。“我教养的孩子值得最好的一切!他比你的太子好,好百倍千倍万倍!”
一块巨石“砰“地碾上康熙、最嫩的心尖尖。他痛不可言,怒不可言。
“你疯了吗?”康熙猛地一拍炕桌,完全不顾炕桌上的果子点心茶具“哐哐“响”,这一刻他是一个帝王,一个被妻子暗算暴怒的猛兽!
可是皇贵妃因为他眼底的血腥和杀气,反而呵呵地笑了出来。
“我疯了。表哥,你也疯了吗?哈哈哈,皇家的孩子,你期待他们兄友弟恭?哈哈哈。表哥,你是不是登上帝王太顺利了,糊涂了?哈哈哈。”皇贵妃笑着,一滴一滴眼泪落在炕桌上,泪水里的眼睛心疼地望着帝王。“表哥,你这么多儿子,你养废一个五阿哥,又能怎么样那?表哥,你为什么不认清现实?”
皇贵妃的语气幽幽,好似在问,你这样对待你的三个妻子、满宫的妃嫔,你为什么要奢望你的儿女们相亲相爱?康熙喘着粗气,炕桌底下的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表妹,佛拉娜,既然你要养着胤禛,为什么要有自己的孩子,和胤禛离心? ”
“哪有为什么那?这不冲突呀。”皇贵妃好似恢复了少女的天真,痴痴地望着康熙,带着痴情和疯狂:“表哥,我不疏远他,你怎么会心疼他,你怎么会放心我那?我想要自己的孩子,我借机要他从皇贵妃的孩子变成普通皇子,逼着他要么低头求饶要么骄傲地站起来……咳咳。”
她咳嗽两声,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嘴唇苍白,好似一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血液,所有的凌厉算计都褪去,只是一个脆弱迷茫的女人和母亲。
康熙狠狠地一闭眼,收拾炕桌,端起茶盏喂给她一杯茶。
皇贵妃用了茶,缓一口气,望着康熙流着泪,无声地哭着。
“表哥,我也纠结啊,我也舍不得胤禛,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养了他五年,这五年,耗费了我一生的心血。表哥,我看着他小人儿倔强地不来和我低头求饶,也不去和太子求助,我多么心疼……”
她弟弟地喘口气,好似看到未来自己的孩子高于太子一头,明黄披身的荣耀,喃喃自语一般:“我又是多么的骄傲。他小小的孩子,体贴,懂事,他懂我的骄傲好强,难产的时候要你来问问我,他知道太皇太后和你的选择,他知道我的性子,他还是要你来问一问我……”
“他是我的好儿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无缘的皇子,我恨天恨地恨自己,同样恨我儿子。可是啊,他还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呀。”
康熙心里大痛,刀绞的一般。痛的他一贯挺直的腰直不起来,痛得他泪流满面都没有知觉。
“你疏远胤禛,你甚至要送孙嬷嬷出宫,要胤禛身边用惯的人都出宫,换上你的人……可你还是告诉佟佳家,和以前一样对待胤禛。”他伸手,颤抖着,掏出来手帕给皇贵妃擦眼泪。“佛拉娜,你样样都算计好了,你可有算计到你的身体?你知道今天胤禛在伤心什么吗?他在担心你的身体。”
“朕这辈子,对不起赫舍里皇后,对不起钮祜禄皇后,对不起你。可是,朕多么希望你身体好好的,陪着朕到垂垂老矣。你想要有个亲儿子登基将来给佟佳家争取荣耀,可你还是放不下胤禛,你又知道,朕在各种算计之余,对你没有真心?”
康熙的质问,要皇贵妃彻底崩溃。
她趴在炕桌上嚎啕大哭。
“胤禛不是我的亲儿子,他不是。我每天防备德妃,我每天看着德妃我都想问问老天爷,为什么胤禛不是我的亲儿子!我养着他,可他将来再好,他封赏的也是乌雅家。乌雅家有什么?帮了他什么?德妃一心只有六阿哥,哪有一丝丝疼我的四阿哥?可是四阿哥是她的儿子!啊!——”
皇贵妃的一声声哭泣呐喊,要康熙心神震乱。那一声“啊!”他好似看到皇贵妃呕出来的一块块碎掉的魂魄。
康熙伸手,摸着她乱掉的发饰,手在抖,心也抖。
“朕都答应你,你好好养胎。你健健康康地生下这个孩子,看着胤禛长大,娶妻生子,你不想喝胤禛媳妇的一杯茶吗?你是他的母亲,他都知道,他护着你,你有一个好儿子。朕很高兴,你给朕教养了这么好的儿子。”
皇贵妃只是哭着,呜咽着宛若一个伤痕累累的母兽。
康熙握住她颤抖的手指,祈求这小蝴蝶不要颤抖,不要在风雨里放弃自己。
两个人什么都明白,隔着一个迈不过去的炕桌。好似他们一起撕掉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来出头的峥嵘乱石,黑黝黝的光秃秃的一片干枯。
四爷脚步懒懒的慢吞吞的,带着微微的错乱,他面容平静地用目光吩咐宫人们:不许和皇贵妃说他来过。
四爷知道自己的行瞒不过康熙,他也没有打算瞒着。
在无逸斋看见八妹妹的身影,他就知道汗阿玛和皇额涅会大吵起来,他用最快的速度跑来,没想到会听到这番对话。
皇额涅没有孩子,也担心自己即使有孩子,汗阿玛也会养废或者过继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她在上辈子从一开始就用心培养自己,这辈子还是。
皇额涅有放不下的执念,她要生孩子证明自己比钮钴禄皇后好、她不是另一个钮祜禄皇后。皇额涅放不下佟佳家,担心将来佟佳家走向没落。
她还痛恨着额涅德妃。凭什么德妃是亲娘就能享受儿子的一切孝顺,而她耗费五年的心血要佟佳家帮着的儿子,到头来都给德妃做嫁衣裳。
四爷轻轻眨眼,头顶的蓝天好似在眼前一般晃啊晃,天旋地转。
另外一个同样恨着自己,宁可不做皇太后也要扶持十四弟的母亲啊。
四爷懒懒地笑。
右手不停地转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四爷脚踩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无逸斋,宛若无事人一般地继续上课。
康熙在晚上的时候,单独找到他,却是父子两个一起沉默。
说什么那?即使知道皇贵妃从养着胖儿子的那一天,就刻意地教养着,他能怎么办?能一刀杀了胖儿子吗?
四爷也不知道说什么。上辈子他再痛苦也没有问过汗阿玛为什么发生这一切,这辈子知道一点点了,更不会去问。
乾清宫的小佛堂里,沉香袅袅,佛祖的画像慈悲地注视人间。康熙盘坐,闭着眼睛转着手腕上的佛珠。四爷盘坐在他的身边,眼角低垂,右手一颗一颗地数着那永远也数不完的菩提佛珠。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不管人的心思如何,康熙二十五年还是来了。皇贵妃和章佳氏贵人的肚子吹气球地大了起来,生产在即。
四爷强烈地想念他的十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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