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凌仰深由寸梵心牵着,不忘回眸望向八角亭内的皇帝。
皇帝微笑着纡尊扶起圣女,光柱自天穹斜斜地打下来,穿透他一双清如潭的眸子,似乎是蜉蝣一般的飞尘在光下无所遁形,给那双本该澄澈的眼蒙上了一层阴翳。
亦或者……
凌仰深一步三回头,紧紧盯着皇帝眼中深重的贪痴,稚嫩的嗓音响起:“蛊。”
寸梵心一愣,牵着他快步绕出了月牙门,没成想凌仰深依旧执拗地道:“圣女在给爹爹下……”
翕动的唇被猛地盖住,几近让他透不出气。
荒诞的梦中,音翎灵眼前幻化重重光影,画面骤然扭转。
殿内一应陈设皆闪着熠熠的混沌金华,只惜细节被梦境模糊,只隐然感受到富丽与气派。
浓郁的栀子花茶香扑入鼻息,混杂着几丝难闻的脂粉香气。
“贵妃娘娘,那七皇子只说‘起不来’之类的话,没说其他的。”宫女像是笑了,语气饱含讥讽,“他说不出别的。”
乌发红唇的女人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漂亮的护甲套刮得手中杯沿呲呲作响,一把甜腻风韵的嗓子开了腔:“他母妃连个死字都不舍得教孩子说嚒……”
顿了顿,随即是一道嗤笑声:“那便是活该。”尖锐的剐蹭声刺入音翎灵耳膜,“真是在温棚子里养得太乖净了,这样的孩子怎做得了储君?想想本宫接手后该如何调教,真是头疼得紧呢。”
殿内盛放的消暑坚冰冒出阵阵寒气,冰凉舒适,却化不散萦绕在音翎灵鼻息间那甜腻、浓重的香气,躁闷感使得她反胃,不由得扶着屏风干呕,眼前发昏。
再睁开眼,四角罗帐前的软毡上,跪着凌仰深小小的身形。
“娘……”稚嫩的孩童音色饱含悲戚,声泪俱下。
帐子里虚弱的身影微微僵住,勉力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打在凌仰深侧脸,用柔弱的声音竭力责骂:“……你叫我什么?”
她实在没力气了。
音翎灵想。
那一巴掌给得软绵绵的,被打的人头都没偏一下。
道道泪水似溪流,流淌过小皇子白玉般的脸,他飞快地抹了一把泪,哑着嗓子道:“母妃,你不要睡了。”
润泽清透的眼中,眸光无比认真。
窗棂外一丛清雅的六月雪开得饱满含露,风径拂过,带着枝头探进来,掠起纱帐一角。
音翎灵看见帐中人微扬的唇角,本是漂亮的花瓣唇型,奈何失了颜色,微微发乌。
一道泪流下,浸湿她干裂的唇。
“以后不能喊娘,和爹爹。”女人冰凉的手伸出来,亲昵而流连地抚摸凌仰深的脸,“以后……在这宫里,有的只是母妃,和父皇。”
那双手,虚弱而不舍,轻柔温吞地拭去凌仰深颊边的泪。
小小的凌仰深垂下婴儿直的眼睫,错愕地盯着这双手,似乎在思考适才女人话里的意思。
待年久失修的殿门吱呀一声,那双温柔似清风的手化作将他推向地狱的鬼手,使尽了所有的力气。
音翎灵感觉到自己在皱眉。
浓郁的栀子、腻得厚重的香气。
懵然的凌仰深落入一个脂粉腻气十足的拥抱,贵妃压人的双臂将他环绕,嗓音风风韵韵:“以后本宫就是小深的母妃了。”
“为什么?”
他下意识挣扎,贵妃温热的手臂贴紧他,戴满晃眼护甲的手抚上他的脸,本意想虚虚安慰几声,可不想,尖利的甲套末端,在稚嫩的脸上刮出道道细痕。
怀中的小皇子挣扎得更烈。
他向帐中人伸手,恍惚地呢喃:“娘……救救她。”
雪白的脸上,细碎的刮痕溢出碎珠玉般细密的血迹,贵妃尴尬地笼住,欲盖弥彰,索性道:“本宫可以救她噢。”
那双手又缠上去,制住胡乱动作的手脚,比天蓝色的蝴蝶茧更要缠人。
“是吗?”怀中的人不动了。
贵妃看着这双晶亮、渴求的眼睛,唇边噙起一抹哂笑。
温室里惯出来的种,就是好骗。
“是呀。只是不可以吵她,嘘——小深先随本宫出去,好嚒?”
这头在虚情假意地哄慰,那头太监尖细刺耳的声音插过来:“涼嫔娘娘薨——”
一道声音刻意压低的报哀,落在凌仰深耳边,犹如平地惊雷。
平坦茫然的心脏,遽然被砸出莫大的坑洼。
火星四溅,被碾砸处留下一波钝痛的余韵。
‘怦怦——’、“怦怦……”。
他与将他抱至殿外的贵妃对视。
猝不及防,对方一双眼里来不及收敛的蔑色,撞入他双眸。
音翎灵眼前一黑。
她颤抖的双手,不自觉地盖上了自己的脸。
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惊惶与莫大的恐惧像是扎人的藤蔓,在她心上发芽、疯狂地攀援生长,分生的细小枝节毫不怜惜地没入柔软的心脏,狠狠汲取着养分,愈长愈多。
她的心脏像破碎的牛皮大鼓,正演奏着最后的悲鸣,‘咚咚’、‘咚咚’地响动不止。
背后紧挨着冰凉的墙面,她在无人可见的阴暗角落,用双手与曲起的双膝将自己紧紧包裹。
“呜——”心中一惊,呜咽声猛地止住,她拢住眼的一只手下移,捂住了唇。
不远处泄下一块明亮的日光,殿门开了。
贵妃繁复绚丽的裙摆擦着地面,缓缓近了。
音翎灵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愈渐震耳。
贵妃的裙摆远了。
她眯着眼,像筹备着如何声东击西的猫,四处巡视,一双眸子透出狡黠的辉光。
混沌间,音翎灵下意识觉得——她背后生了眼,自己早就被发现了。
“我不做这种事。”清脆的稚声传来,伴随着当啷一声响动,“这是害人。”
透过指缝,音翎灵看见窗棂边案几旁的凌仰深。
镂雕着栀子花形状的帘栊微微颤动,刺眼的旭光投下,在书案上印出一朵摇曳着的黄栀子,美得奇异。
凌仰深面无表情地抬手,将卷起的竹篾骤然放下。
“……什么害人?”贵妃呵呵笑着,捡起被扔在地的物什,又摆上了案,纤长的护甲在青案上划出一阵尖啸,“小深,这不叫害人,成大业,必须要争。”
那是一个形似弹弓的暗器,不过皮兜上囊着的,是细密发亮的针尖。
贵妃带着香汗的手抚上他的脸:“你父皇立了别人当储君,眼看着他不要你了,如何甘心?明日猎场上,母妃给你排算了万好的机会,你要好好利用这个东西,将……”
又是‘当啷’一声,音翎灵猛然收缩腿脚。
暗器被摔在她裙摆下,碎成了渣。
好在对峙的二人并没有心思回头。
小皇子一头墨发高高束起,长而直的眼睫微掀,定定望着贵妃,那双清透如水的眸澄澈无比,似乎容不得半点丑恶。
贵妃襟前起伏不定,细眉一蹙,一掌拍在青案上,砚台里墨汁震颤四溅,护甲尖刮裂纸张,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啸鸣。
她伸出尖利的护甲套点在纸上,循着纸上所书,压抑着声音道:“窃钩者死,窃国者诸侯!你学这些不入脑子,现如今母妃为你精打细算,只要按着走便好,你不光执拗至此,还对母妃如此不敬!”
凌仰深垂下眼帘,看着那行字,认真道:“这本是讽刺的话。”
他这般情态,似乎取悦了贵妃,后者转怒为笑,甚至笑得花枝乱颤,白腻腻的脂粉簌簌下落,血红的唇轻启:“不是的。同样的话,小深与哥哥们学的角度,不能一样。”
她温柔地捧起那张白皙如玉的脸,道:“虽然你是七皇子……但好在没有什么天生的位置。什么东西都是要靠自己争的,有本宫的教导,你定能夺到天储之位。”
贵妃偏了一下头,停顿片刻。音翎灵盯着她眼睑微垂的侧脸,背后不由得一寒。
真的……发现她了吗?
好在贵妃又回过头去,哄慰道:“好不好?小深,听话。母妃再给喊人给你做一……”
“不要。”凌仰深一字一顿,万分较真。
贵妃目光一凉。
“好啊……”她似乎有些疯癫了,本风韵的一把嗓子变了调,夸张地起伏,“那我便杀了她!”
三步并两步,一阵脂粉气混杂着栀子花香侵略入鼻腔,还未反应过来的音翎灵,登时感觉脖颈发梗。
——一双手,正下着狠力,死死掐着她。
冰凉尖细的护甲末端紧紧挨着她的脸,像细密的小刀子,丝毫不留情地刺入嫩滑的面颊,温热的血迹一路流淌,微张的口尝到了甜腻的血腥味。
“小翎儿啊,”贵妃笑着,眸中闪过一丝杀戮的快意,嗓音是一贯甜腻得发颤,“你一个外眷的女儿,无诏入什么宫呢?怎么进来的?”
“呃……”音翎灵费力挣扎着,眼看着快要被掐得脱力。
“……”凌仰深站起身来。
从始至终无波无澜的神色,似乎浮动了一瞬。
“我做。”他说。
这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仿若下定了莫大的决心,连带着尾音都在发颤。
挣扎到尽头的音翎灵骤然被放开,贴着森冷的墙面滑落下来,止不住地大喘气。
温滑的脸擦过她带血的颊,音翎灵偏眸,凌仰深自她身侧捡起那破碎的暗器,低下头,缓缓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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