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得倒是比我一个女人多。”少年旁头站着一个玄紫劲装的女人,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头发不留一丝儿地高高束起,眉宇间英气十足,“这罪奴都是在籍的,就算是我带走了,也不好认她做什么姐姐妹妹,跟着他和跟着我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不假,但丝毫未慑到那名少年,只见他唇角噙起一抹轻蔑的笑容,旋即神采飞扬地道:“姐姐你忘啦,阿尽哥可是当朝太子,喊户部造个册的事情还做不了?总归这小莲是爹爹要的人,你就这么让给他,咱们怎么交代?”
音翎灵神色微动。
还真是哥弟俩。
话音一落,玄紫衣裳的女人神色一抽,伸出指头狠点在少年脑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别为难你这个脑子去思考什么朝里的户部刑部,嘴上也把个门!阿尽的储君位置也不是给他作着玩的,你以为他现如今还是那个陪你花天酒地的二哥啊!”
说罢,她狡黠的眼四下看了看,道:“小莲就先……”她四探的视线猛地一凝。
她身侧的少年倒是先反应过来,大方地冲巷口默不作声的言重怀一个作揖,朗声道:“熠勇阿舅!”
言重怀太阳穴边的青筋一跳,一想到凌池尽,就很不满意这样的称呼,一挥手道:“谁是你阿舅!”
这又是什么辈分?
音翎灵一阵茫然。
言重怀高大的身躯往巷口一堵,落在少年身侧的凌扶媖眼里,活像那刚正不阿的包拯,她尴尬地牵起一抹笑,往前几步,将那奴婢挡在身后,道:“熠勇阿舅。”
这姐弟两个见过熠勇候,倒像是和言怡雾并不熟络,是以音翎灵假模假样地笑了一下,也算是应酬完毕。
“别挡了。”言重怀牵着伏着女儿的马,走近看看,冷声道,“这又是玩什么?草场的鹰不够你们射,还是马场的马儿养得不顺手,你们的手都伸到官府底下来了?”
姐弟二人排排站,皆低着头,冷风毫不留情地掠过来,地上的树影子一阵颤动,画面萧瑟而尴尬。
凌扶媖思忖半晌,这事确实是她做过最不光彩的一件事,偏生还被熠勇候瞧见了,他若是奏个本上去,阿尽就是当场登了基、做了皇帝也不好收场,道:“阿舅,这件事其实……”
“好了!”言重怀装模作样地教训完了,话锋一转,“是你爹要的人,他在京刑司,怕是有他的道理。阿舅插手,这素不相能的关系怕是要裂开一道天堑了。”
音翎灵能感受到马前的二人齐齐一愣。
“不过……”言重怀抬手给音翎灵理了理温滑的狐裘,“有条件。”
少年鲜活青春的脸绽出笑容:“阿舅尽管说!”
片刻后。
凌顷飞引着一匹马走过来。
言重怀登时皱起一张脸,下巴冲音翎灵努动:“阿飞啊,你看言二骑的是什么?”
凌扶媖一巴掌拍在弟弟肩头,她脸上冲这头笑着,声音却低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有没有在听?阿舅要的是轿子。”
言重怀的视线打量着凌扶媖。
凌扶媖有所感应一般,道:“我出门也是骑马的,从来没搭过轿子。”
寒风裹挟着几点火星子飘过来,她扭头看见岸边排列的一阵家奴,心中急切,又放低声音冲凌顷飞道:“还不发挥一下你的纨绔公子关系网,连顶轿子都要不到?”
再蠢,现下也知道这尴尬气氛的起源在于她音翎灵,本可以直接视而不见的事,言重怀停下来,目的简单又纯粹——
给弱难经风、不胜马匹颠簸的女儿加快要一顶轿子,好生回府。
凌顷飞摸着下巴思索附近的玩伴住处,拔腿要走,瞥眼看见音翎灵的脸,‘嘶——’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附在凌扶媖耳边道:“对对,就是她,我那些‘狐朋狗友’都说,她可喜欢音子铭了。怎么办啊姐姐,她比你好看多啦。”
少年戏谑的语声转瞬即逝,只留下一阵擦肩而过带来的凉风。
凌扶媖茫然地消化着讯息,抬眼与音翎灵对视。
寒夜里,马背上的少女一双琉璃水眸就这般毫不回避地回望她,毛绒绒的黑狐裘簇拥着一张小脸,愈发衬得肤白胜雪。
泠泠的月色柔和地笼在她的脸上,给本就瓷白的肌肤镀了层釉一般,光滑细腻。
不多时,还真叫凌顷飞弄来一顶十分华美的轿子。
“听说是言二姑娘要轿子,我朋友还要我道声好呢。”凌顷飞催着拖轿的马儿飞奔过来,那马四只矫健的腿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他说他仰慕你好久了,对了,他要你记住他的名字,他叫……”
不巧,恍惚的声音碎在了风里,音翎灵一句也没听见,只打着一张陪笑的僵脸,心想再不上轿,她真要被风吹傻了。
姐弟二人站在巷口目送,凌顷飞敞开的衣领被风撩得左右翻飞,他偏头一看,见凌扶媖盯着正上轿的音翎灵缄默不语,登时幸灾乐祸笑开了花:“我姐姐也有吃瘪的时候?”
凌扶媖恍若未闻,喃喃道:“言……怡雾。”
“对啊,是不是比你好看多……”
“言家二小姐是吗?”凌扶媖一个偏眸对上他的眼神,表情认真。
“姐姐,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凌顷飞叫她看得头皮发麻,又见她实在认真,正经道,“是啊,怎么了?”
凌扶媖略一沉吟,面无表情地道:“她早就有主了,看起来,她自己好像不知道?”
车辙咯吱咯吱地压过积雪,凌顷飞望着马蹄与车轮的碾印,啧啧摇头:“不是吧?这得多少人梦碎了。”
“阿尽房里一卷圣旨天天当宝似的挂着,你从小到大和他跟连体胎没什么两样,居然不知道?”凌扶媖哂笑,找准了点开始挖苦自己人。
“圣旨?什么圣旨?”凌顷飞诚实地说,“半年前我才从边塞回来,阿尽哥早做了太子,说来也是没以往那么亲了,居然都不和我说?……什么圣旨啊?”
“太爷爷临终前,给阿舅家和我们家牵线搭桥,赐婚的。阿尽听说那姑娘美得天上有地下无,把圣旨吊在房里,不过半年前摘下来了而已,你就忘了?”
凌顷飞有些委屈:“我怎么知道?当初镇罗将军那事,我帮你的好子铭说了句话,直接被发配到边陲,照姐姐这么说,我人去了外头,眼睛和耳朵还得留在皇……”
一颗火星子燎到凌扶媖鬓边,官兵们嘈杂的声音似潮水般漫来,她捂住眼前那张絮絮叨叨的嘴,道:“好了好了,你匡扶正义,你大勇大德,姐姐感激涕零……先把人带回去。”
一只双翅纤薄透光的蜻蜓振翅飞落,足尖微点,与荷花池内跃动而出的金鲤鱼首尾相接,四溅的水花泛着夏日烈阳清透刺眼的光芒,阵阵热浪旋即袭来,令茫然中的音翎灵感到发闷。
好热……
这是哪?
她下意识抬起手,拢在额上遮阳、远眺,却微微一滞。
这是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手掌边缘尚还透着健康的粉红。
凝滞的思绪令她无力思考,感官中唯有听觉稍稍清晰,一阵悠扬而神秘的胡地竹乐传来。
顺眼看去,女人靛蓝色的衣摆泛着烁烁的辉光,面纱半掩、云髻高悬,踏着轻盈的舞步,在荷花池内飞旋翩跹。
一块纤长的披帛穿过她的踝足、细腰,挽在臂弯,正将她悬在荷花池上空,时而高吊,时而踏足水上,速度之快,变幻莫测。
“好,好啊……”身侧的男人头戴九旒冠冕,抚掌称赞,“胡地……的圣女?”
“爹爹!”
一道小身影又急又快,跌跌撞撞,扑在男人怀中,引起对方的不悦:“要喊父皇。”
“爹爹……母妃,母妃……”
小皇子年岁太小,吐字不成句,内心的惶急使得他眼泪与汗水一同涔涔落下,一双白皙的手紧紧抓住男人明黄的衣袂,可男人纠正完他对自己的称谓后,视线又黏在了荷花池中的倩影上,眸光如痴如醉。
空灵又醇厚的埙声遽然响起,清脆的长笛紧接着鸣开,圣女舞动到曲子高潮处,抛出又长又薄的天蓝色披帛,像是欲要层叠捆住人的茧,就这么直直冲着小皇子裹来。
下一秒,他被捆成天蓝色的小蝴蝶茧,稚嫩的双手像是亟欲破茧而出的翅膀,可任凭他如何展翅,也无法冲破这令他感到窒息的一隅。
圣女甜美的致歉声混杂着皇帝低沉的笑音传来,小皇子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母妃。”
他终于挣脱了千丝万缕的茧层,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直直盯着皇帝,愤懑道:“母妃要睡了。”
皇帝眼眸泛着痴痴的光,扶起拜倒在地的圣女,头也不回、满不在乎地道:“嗯。”
小皇子浑圆的乌眼珠蒙上一层水雾,双唇发抖:“母妃,她不起来。”
“她再也不起来了。”
皇帝一滞,终于看了他一眼,将要说什么,音翎灵感觉身后一凉,太监弓着腰碎步过来,牵走小皇子,为他摇着羽扇嗬嗬赔笑:“奴才看护不力!七皇子,跟咱家回去吧?涼娘娘醒啦,等您呢。”
音翎灵茫然地转动沉重的思绪。
七皇子,凌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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