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给博彤送上了茶水,便跟着堂上众侍从一同退了出来。其他人各自散开忙去了,她独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毯上。这里可以看到门外的天光,又不至于太远,听不到大王子的使唤声。
她坐下不久,便见云绯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云绯也看见了她,顿了顿,过来坐下了。
“怎么连你也叫出来了?”坐下后两人一时没有说话,青霜先开口道。
“博娘子不让留人,好似有什么话要说。”
青霜嗤了一声,道:“她日日都有话说,也不晓得如何便有许多话。”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云绯没有回应。青霜最看不过云绯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顿时也没了兴致,只转头看着门外,一时喃喃道:“张娘子走了有近一个月了吧?也不知此时走到何处了。”
云绯这时倒接了一句:“应是快到照城了。”
青霜遥想着张昙一路情形,叹道:“真愿有一日也能如张娘子一般出门远游,不必日日只见眼前这一点地方。”
云绯却不做如此想:“我还记得小时候被拐子拐来都护城的情形,一路干热,水也不多给,那时只觉昏昏沉沉,颠上簸下,人又虚又弱,且路途遥远,放眼都是无尽砂砾,几次我都觉得要活不了了。那种苦楚,到现在偶尔夜里梦到都让人害怕。现在再叫我走一回,是死也不能够了。”
青霜闻言,回头看着云绯。她是都护城中人,如今虽入宫做了宫人,算起来其实没吃过什么苦头。
“我倒不知你还吃过这些苦,先前也没听你说过。”她道。云绯长得淡眉细眼,很有些弱不禁风的意思,无法让人想象她小时候曾在生死边缘徘徊。
云绯淡淡笑了笑:“那些都过去了。如今我好好在这里,又何必再把那些拿出来说事呢?”
这点倒又与青霜脾性相投,她也点头道:“很是。确实该做如此想。”又道:“我先前误会了你,倒没想你是个心胸宽广的。”先前她总以为云绯有些矫揉造作,心中多有不喜。虽同为大王子近侍,走得却不近。
云绯笑了笑,细细道了声容貌是爹娘所给,非她能选择。青霜也点头大方道:“是了,先前是我狭隘。”
青霜这点也让人喜欢。云绯于是带着笑,二人慢慢说了下去。
待云绯退出去后,庾昭明看着博彤道:“好了,如今也没其他人了,说罢,为着何事成这副模样?”
博彤却收不住泪了,手中的帕子浸满了泪水,仍哽咽不能言。庾昭明心中其实还装着事,但对博彤他一向是有耐心的。博彤哭个不住,他虽不劝,却也不催,只是敲着手指,看着博彤。
博彤到底不是孩子了,无法在人面前逞劲任性的哭,慢慢也收了泪水,将自己难过的原委道了出来:“大王要赶我回家去。”只说了这一句,眼中又酸涩起来。
庾昭明闻言皱了皱眉:“为何?”好端端的,父亲为何忽然让她回家?
博彤刚想要张口,却又蓦然住了嘴。她人虽然单纯,却还有羞耻心:该怎么说?说大王中意张娘子做儿媳,结果因为自己私下来见庾昭明把张娘子气走了,故而迁怒要将她赶走?
且她忽然又想到,庾昭明知道大王要说张昙与他的事情吗?他心里又怎么想?
她心里转着这些事情,上下浮沉不定,那些话语也心上口中的翻腾,越来越凝滞。庾昭明看着她一张脸神色变幻莫定,忽然笑了,道:“好了。别想了,以你的脑子也想不清楚什么,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博彤闻言心忽然一松,她略带娇嗔地瞪了庾昭明一眼,到底慢慢把事情说清楚了。
听完后,庾昭明却沉默不语。先前他以为是表妹不愿嫁他,又不愿回绝得太过直接,便找了一个去照城的由头,却没想原来是因为她见到了博彤在他这里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博彤,哪知博彤也正紧张的看着他。一接触到博彤的眼神,庾昭明便蓦地笑了一声,道:“我道是何事,原来却是为这个。你回去吧。”
博彤原是指望庾昭明拿个主意的,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那种无助感顿时又涌了上来,且此刻更加深重。她白着脸,睁大眼睛直直看着庾昭明:“你也让我回去吗?”
庾昭明站起来,懒洋洋道:“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不会让你回家去的。”这自然是博彤最想听到的话。她也愿相信庾昭明,却不知庾昭明为何如此肯定。正要再追问,便见庾昭明带着一种莫名神色,眼神略过她,不知看向何处,淡淡道:“若是往日不好说,但这一次,你堂姐不会让你这么回去的。”
说着他皱眉看着博彤毫无颜色的脸,喊了声“来人!”云绯和青霜走了进来。“带博娘子去梳洗,粉用那盒新制的,衣服便换前日送来的那件荷露泄珠。”
二侍女领了命,躬身将博彤请了进去。
一时博彤重新敷面扑粉,浑身带着珍珠光华走了出来,庾昭明左右看了看,才觉得看顺眼了些,又命青霜亲送博彤回去。博彤心中虽仍有些惴惴,却到底相信庾昭明,带着一丝浅笑告辞去了。
且不说博彤回去后内心如何忐忑,只说高昌王与众臣商议了一回国事,回到后殿,却见殿中无人,往常必定会笑着上来迎接他的博王后也不见人影。
高昌王心中如何不知道这是博王后故意与他置气,他喊了声“来人”,仍无一人上来。高昌王心中不免动了气,又喊了一声“来人!”,这时环銮低着头从内室走了出来,躬身向高昌王行礼告罪。
高昌王不愿对一个宫人发脾气,只冷冷道:“王后呢?”
“王后自早上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强撑了半日,实在是熬不过,午饭也没吃便睡下了。得知大王回来,王后本想起身迎接,无奈实在动不了,便命小人先向大王告罪。大王可有何吩咐?”环銮躬着身道。
高昌王听着这一席话,草草挥了挥手。环銮便躬身退了下去。
高昌王坐在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的堂上,闷了一时,到底起身向内室而去。
内室光影暗淡,帘幕低垂,除了躺着的博王后,并无他人。高昌王站在床边,道:“既病了,为何不多让人服侍?”
然而室内寂寂无声,只博王后头向一旁侧了侧。
高昌王站了站,见博王后不理会,便想提步离开,然而不知怎么,心又一软,人便坐在了床榻之侧,一手抚着博王后的肩膀,一手去摸博王后的脸,嘴里道:“你便一句都不同我说吗?”
手触到脸,感觉到一手水意。高昌王吃了一惊,将博王后的脸侧了过来,才见昏暗光线下,博王后闭着双眼,满脸泪痕。
饶是高昌王先前再多的不满,见到这许多泪水时也一概叫冲没了。他拿着床头搁着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去那芙蓉面上的泪水,低声道:“气性便如此大。”
博王后这才回转,慢慢睁开一双含烟带雾似宝石一般的眼眸,幽幽看着高昌王。当年高昌王于众人之中一眼便看到了这双眼睛。纵使博王后已嫁给他多年,此刻这么近看着,双目相对之时,依然叫高昌王心颤。
然而这宝石般的眼眸里霎时又满是泪水。博王后坐了起来,从高昌王手中拿过手帕,捂住脸,待手帕吸干泪水,她放下手帕,也不看高昌王,冷冷道:“还请大王放我回赭石城吧。”
终于还是要来这么一着。高昌王心中生气,刚刚的温柔小意又褪去了大半,他冷道:“就为了博彤?”
博王后并不否认,道:“小半为了她,大半为了我自己。”
这话倒叫高昌王奇异,问道:“如何叫为了你?”他自问并未待博王后如何。
一股羞愤又冲了上来,叫博王后声音都颤抖了:“我如何还有脸面在这城内,在这王庭之内呆着?若不回赭石城,这里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这话未免说得过了。高昌王沉声道:“浑说!我在此,如何会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你又如何没了脸面?”
博王后一双莹莹美目回转,看着高昌王忍泪道:“大王不知吗?昨日您大发雷霆,明日博彤便被送走。这王庭内外多少人眼睛明亮,心中多少揣测嘲笑。这些嘲笑不会向着您,却全部向着我而来。博彤是我的堂妹,我的堂妹叫大王赶走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要说一声我博家家教不严,笑一声我博家女儿行事不检。您说,我还有何脸面继续住下去?”
高昌王皱起了眉:博王后的话也有道理,然而,“博彤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便放任她在宫中住下去?”
“我本也打算过段日子便送她回去,何尝又打算让她一径住下去?”说着博王后又冷笑了一声:“我博家的女儿难道是没家没根底的,便死皮赖脸要在你庾家住下去?”
博王后这话其实说得大胆了。但此时她双眼泪珠盈盈欲坠,又冷笑连连,这一番情态叫高昌王只觉得拍也不是,哄也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也知博王后最是爱惜脸面和名声,那博彤若不是她素日管束,只怕也早不成样子,然而这事到底如何了结呢?说来,这家事竟比国事还叫人头疼。
博王后靠在枕头上,看着高昌王头疼,又冷冷道:“大王也不必头疼。我知道,这都护城各家各府,看博家仿佛是看笑话。平日里我想着,旁人笑且笑吧,只要我自己行得正端得平,何惧他人笑话?又想只要大王同我一心,旁人那些笑话又算得什么?如今看来只是我天真,我待大王作丈夫,做主心骨,大王待我呢?想骂便骂,想赶便赶。”说到此,泪水再也忍不住,不得不闭了双目,待那一阵过去,才又道:“我博纹不是含辱忍重的人,我也不吃这种苦。大王既如此瞧我不上,瞧博家不上,那便算了吧。我自请合离,大王再去找一位瞧得上的人家吧。”
虽然这些不过是她心中计量再三的说辞,然而到底也说中了心底那些积压的心事。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捂脸侧身,真心实意的哭了起来。
高昌王一声长叹。上前扶着博王后的肩膀,低声道:“博彤之事,你既有打算,便按你的打算来吧。”博王后仍只是哭个不住,高昌王摇了摇她,低声道:“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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