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堂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阮妱身上。
段承墨手边酒杯一撒,哆嗦着唇,往段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带了压不下的怒气:“那平叶云阳候阮世俢———”
“平叶只有一个阮家。”
段淮给阮妱夹了菜,眉目漆漆敛着,并未看向堂前任何一人,说话声略带些懒散,继续道:“倒便倒了,是谁不是谁,也没什么紧要。”
他抬眼望过来,添了最后一道落在阮妱身上的目光,轻飘飘的,却让阮妱心里忽的一沉。
她也暂且看不出这一大家子意欲何为,经过昨夜崩溃发泄,她想通了,只剩了条命在,最怕也最不怕。
“我确是阮家人,”阮妱坦然道,“我名唤阮妱。”
下一刻便听得上首主堂的段承安扔下了筷子,那筷子将一些汁水溅了几滴在他右侧的美娇娘身上,段承安气一滞,瞟一眼低眉拿出手绢擦拭的林卉,她浑然不看他,却又招呼人换上了一把新筷。
段承安觉得有些憋闷,一时间便把气冲着段淮全发了出来:“你是怨我醒得太早,把阮世修的嫡女找来气我罢!”
“阿淮啊,虽说二叔因着你昨日的事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可这件事却属实荒唐了,阮家怎进得野渡谷?”段承墨接着又看向阮妱,“这位阮家大小姐,你的际遇如何我们并不关心,我野渡谷与阮家有大仇,虽说如今不屑落井下石,却更不会雪中送炭,望你早些自行离谷为好。”
“就是就是,跟谁不好跟段淮,你离开他还能多活几年。”段姿阳在自家爹话后跟道,还朝着段淮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阮妱余光看向段淮,他没什么变化,面上仍是那副怎么都无所谓的模样。
说话的这对父女便是段淮的二叔和堂妹,在阮妱的记忆里,结局似乎是一谷既没以后,段承墨替大哥段承安挡了一刀,身首异处了,而段姿阳为了找全自己爹的尸首,被围剿野渡谷的正派人士乱刀砍杀,死时尚不及十八。
再多便只记得残阳如血,四下萧条,满身刀痕的少女跌跌撞撞走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父亲的一只残臂,抱着那只臂膀不声不响地坐着,直至血尽而亡。
阮妱只是想象着那个场面,便勾起自己的情绪,一时间喉间酸涩起来。
她这边出神,便听得少女“咦”了一声,迟疑道:“你好像哭过,哭得眼睛都肿了。”
段姿阳一双眼睁得很大,原本散漫的坐姿端正起来,圆幼可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懊悔,“我……我不是说你不好,我说段淮呢,你别又哭了!”
她大概把她看成个经不起玩笑喜欢哭的人。
阮妱抬手抚摸住眼角,想着避免浪费,开始无缝连接预备下一场戏。
“少谷主没有不好,他救我一命,该是我感怀他的善心,我愿意留在他身边。”
段姿阳怀疑自己听错了,急忙拉了拉自家老爹的袖子,阮妱奇异地发现段承墨方才那副很看不上她的样子换得一脸懵,而正端着碗扒饭的段渠放慢了动作露出一双眼睛在段淮和阮妱之间来回打量,就连那位未曾说过只言片语的美娇娘都抬起了头,怔怔打量她。
而主堂那位,从头到尾严肃刻板眯着眼的段承安此刻终于将眼睁大一些,看向身旁那位美娇娘,略盯了一阵,直到那抹笑消失才回神。
然后,继续眯眼。
似乎对这家人来说,“愿意留在段淮身边”比“愿意去死”更让他们想不通。
这般鲜活灵动的人物已不是书中仅有的文字符号,而是切切实实与她对话,与她同席而坐,阮妱脑海中闪过每个人并不好的结局,最后落在段淮脸上。
眼前人白衣胜雪,眉目隽朗,鼻若直峰,两片唇薄而削,整张脸的线条凌厉而又些许散漫,好似借此掩住了一份嚣张狂肆,便是这般蕴着冰雪徐徐养出的好看。
甚至很难将这样的他与书中的结局对上号。
功力尽废,片骨无存。
“你到底欢喜他什么?他除了长得像人,从来不干人事,你是不是被威胁了?”
阮妱回过神,段姿阳正以一种试图将她救上泥潭的悲天悯人劲儿看着她,见她又望段淮望得出神,眉皱得更深,没救了jpg。
只见阮妱脸红了一片,这般小女儿情态落在众人眼中,众人再看向段淮时便含尽了深切的鄙夷。
造孽啊。
阮妱接受着一众或抚慰或惋惜的目光洗礼,段渠甚至高高举起小胳膊很吃力地夹了个鸡腿放在她碗里,她一望过去就马上埋头扒饭。
按说这野渡谷与阮家既有大仇,便也不该这般待阮妱,便是发难出言讥嘲几句也说得过去,偏偏如今,又好似因着她给段淮安了个拐骗无知少女的罪名,处处紧着她,倒是友善,这一大家子给阮妱的感觉还挺好的。
阮妱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诚恳道:
“阮家与贵谷之间恩怨种种阮妱不算太清楚,只听家父偶尔提过,但若实在麻烦,阮妱这便可自行下山,不叨扰贵谷了,只是这份恩情难以报答。”
示弱谁不会?这地方确实强者如云,她强不了难道还弱不了么?
“谁说要你走了?”段姿阳手杵桌看着她,“我听我娘说,你爹宠妾灭妻,对你并不算好,这次遭难便是因了你爹把你当投名状许给恒王,才遭了牵连事端。”
“你娘什么时候说的?”段承墨问自家女儿。
“就上次她到西南公署办案临行前,跟我说了不少朝堂官员八卦呢,哎你听我说爹,你可不知道……”
“要听小道快报出去听。”段承安重重敲了两下桌子,父女俩便嘘声安静下来了。
段承安又望向阮妱,清嗓道:“与阮家其实认真说来也不算仇,祸不及家人,何况那……陈年旧事,已算两清,本不该与你小辈有什么攀链。”
“你们什么时候订亲?阮家如今既然这番光景,三媒六聘该下在何处?”
“礼成前约莫得把阮世修那个老东西请过来,这还得费一番事。”
“大哥,你是说劫狱?我记得这老东西似乎下在大理寺。”
……
阮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等等,你们究竟在干嘛,对着仇家就算不喊打喊杀,一开始那个态度才正常好吧,怎么就商量起嫁娶事宜了你们家接受度良好过头了吧?话说回来我还是罪臣之女啊!
阮妱想过的打算都是朝最坏里看的,既然自己打定主意要混野渡谷,要抱紧段淮这条大腿,为奴为婢是基本的吧,再然后,她甚至想到了更难以启齿的部分,基本贯穿务实方略,现在却听到说,她还能嫁给段淮。
阮妱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副画面:和段淮结婚之后她生了孩子而段淮终于遇上了让他甘愿付出一切的原女主,成天不着家为女主上刀山下火海,而阮妱在家丧偶式带娃。
然后段淮为了女主开始发疯,惹得名门正派不杀不快,集结来野渡谷灭门,作为少谷主夫人的阮妱头一个就得被当成恶人之妻清理干净。
这太悲催的一生了吧!阮妱光是想象就已经瑟瑟发抖,不不不!她可没打算在这个人身边耗到死,何况他这条大腿也并非永久型,阮妱得找准时机抓紧跑路才对。
阮妱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委婉拒绝,又白着脸色听到段淮开口说话。
“你们似乎理解错了,”段淮低着头,没看堂前任何一人,“我买她回来,是给我当宠物养的,高兴了就逗两下,不高兴了————”
段淮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一桌人压着火看他的时候,身旁的阮妱眼里满是欣喜激动。
段淮挑眉喝了口汤,心想至于这么高兴吗,到底高兴什么?
高兴的阮妱强按着上翘的嘴角,避免自己笑出声来,好!太好了!当他的宠物和为奴为婢为侍妾一个安全级别,比当他的夫人安全多了!阮妱心里的石头稳稳落下。
“孽障!说的什么浑话!”段承墨怒骂道,“这两日你做的可有一件人事,你若还这般,趁早给我滚出去。”
段姿阳饭也不吃了,直接起身绕过段淮,拉起阮妱的手,“这般轻贱人的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早早离了他过得更好——”
拉起那刻,揉乱了衣襟,拉扯间段姿阳见了阮妱脖颈侧方小块青紫,她略一迟疑,不顾阮妱的躲闪抬手掀开,便看到了狰狞如虫豸列着,深深的指痕。
阮妱本不打算公之于众,却被迫翻出来,她能听到段姿阳倒吸凉气的声音。
“段淮,你这个畜生!”
阮妱被放开,而段姿阳已翻出腰间软鞭抽了出去,段淮一手拉住朝他打过来的皮鞭,一手持著,平稳夹起一片笋放在口中缓缓嚼着。
“你每日练的什么,招式虚浮,毫无用处。”
“不许你说!这可是我娘教我的!”
却两三下就被段淮卷在掌心里扔出门外,除了阮妱死死抓着椅子怕被波及,桌上的人都好像已经习以为常,该吃菜的吃菜,该喝汤的喝汤,一点不耽误。
阮妱感叹,不愧是武侠小说世界。
段姿阳被甩出前厅,却没一个人去扶她,阮妱想起来这似乎是野渡谷的教育理念,在武艺上绝不能心疼小辈,毕竟生死攸关,只有学精才可立于世,不受欺凌。
但阮妱还是跑过去扶起段姿阳了,她有话要对段姿阳说。
“身上这些伤口什么痕迹这些,能不能保密?我自己愿意的。”
段姿阳恶狠狠盯着段淮的方向,耳朵却传来这样唯唯诺诺的一句话,登时脸色更差了。
“你怎么回事啊,都跟你说了段淮除了长得人模人样从不干人事,你再待在他身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行,我要告诉大伯,让他把段淮腿给打折喽。”
“你告诉他们,会怎样啊?”
“送你下山啊。”段姿阳坐在地上,语重心长拍着阮妱的手,“放心,我们家人没外头传那么邪乎,虽然担忧段淮找不着媳妇,我们更不想平白残害别人,反正段淮名声差没人敢嫁也不是一两日了。”
阮妱腹诽段淮找不着媳妇是因为他不想找,不想找是因为女主没出现,等到时候立马化身为爱疯魔的忠犬深情男配,不知道这一大家子是何心情。
如今要是真把她送下山她也没地方去,虽然被劫出来卖了,可是逃犯抓回去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不能让她在这苟着吗?
“什么狗?”
阮妱才发现自己把想着的说出来了,她还是拉住了段姿阳的手:“我喜欢他,但是他并不喜欢别人的喜欢,只有待在他身边,我才能争取他对我的喜欢,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段姿阳直愣愣看着面前一张一合那张嘴,她不明白,她快不认识喜欢这两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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