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武侠小说里,平白走在街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被闯空门似乎很算走运。已是后半夜,本该月色澄照的天幕如今被乌云掩着,只剩一片静谧的黑暗。
阮妱看不清那人,她只觉得锢在自己腰间的手掌太过用力,反而让她觉得这双手的主人似乎难以掌控力道,几乎将她的腰肢生生掰断。
黑暗里她胸腔缓缓起伏着,忍着疼痛,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只觉得身后那股气息浓烈危险,拂过她的耳廓,又顺着脖颈朝下钻,当拂入鼻尖,带来的熟悉感让阮妱为之发颤。
“段淮?”
早上她在他身上闻到的就是这股气味。
“你你先别激动……”阮妱紧张地看着黑暗里微亮的刀尖,“咱们、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是你的人,难不成,我成了你的人就是要被你杀着玩吗?”
……不乏有这个可能。
阮妱转头看到了他的眼神,空空茫茫,没有焦点,像是浮在空中,阮妱什么都懂了,书上说过,野渡谷继承人每月十五会蛊毒发作,段淮现下是一点意识也没有的。
“段、段淮,你没有那么坏的,准确来说还没到这么坏的时候,对不对,我这么弱的人什么时候不能杀啊,偏偏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也没有人看,你不喜欢没人看着的时候杀人对吗?”
他真的没有意识!阮妱说再多,他也只会机械地收紧掐在她嗓间的手,这样下去她肯定会被掐死。
“段淮!你这个挨千刀的,我只是想活下来有那么难吗?为什么都不让我活啊,我也不想来到这里,我从来没有害过人,遇到乞丐我给钱,周一十五我吃素,我天天加班到凌晨,咬着面包去赶早高峰还要被咸猪手摸屁股,好不容易有一天不加班走在路上遇到该死的酒驾一脚油门朝我撞过来,招谁惹谁了啊……”
这一天她过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像是在悬崖边上坚持了很久,双脚一直踩不到实处,她心里委屈,崩溃大哭:
“别人穿书有系统有金手指,豪门千金世家大族,轮到我呢,整个一地狱开局,抄家发卖体弱还穷,想活命就必须绞尽心思抱大腿……”
“你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好了,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操蛋!”
段淮并不答话,静默半晌,狭眼薄唇,隐约透着一股炽烈的疯狂,像是夜间狩猎的豹,静静蛰伏在侧,随时可咬断猎物脆弱的咽喉。
待阮妱说完那番话,段淮就忽然双手一把握紧了她纤细柔软的脖子。
他根本没听进去。
阮妱提着一口气,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几近窒息,黑夜里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轮廓并不清晰,只辨得一段雪色在下一瞬间被段淮五指深深楔住,强行扣紧在掌心。
遮月的乌云散开了,带来更净澈的光亮,照明了两人僵持的轮廓。阮妱也看得更清楚,那分明是一双指骨匀称,修长白皙的手,却叫她忽然间想到了月黑风高夜,坟墓间突现一只骷髅手的场景。
阮妱终于丢盔弃甲放下了自己的双手,闭上了眼睛。
滚热的眼泪掉在脖颈架着的刃口上,很快便一片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段淮放开了她。
阮妱像是即刻被人把抽走的魂重新安放进来,瘫倒在地上急切地喘息着,大口大口地呼吸,手边触碰到一阵黏糊糊的温凉,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段淮的声音又哑又沉,似蕴着巨大的痛苦和隐忍自她头顶响起来。
“别回头。”
阮妱忙不迭起身,跌跌撞撞地回到榻间重新和衣躺下,她听到段淮重新在太师椅坐下的声音,听得到窗外风打竹枝的声音,听到黑暗里狂乱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
屋子里安静得好像方才那般可怕的场景只是她的一场梦境,身上又被吹起阵阵冷意,阮妱裹紧了被子,忽然想起窗还是没关,风会吹一整个晚上,她刚才手摸到的那一滩血吹到明早就干了,她说不定会生病,而太师椅上那个人,说不定比她病得更重。
晨起时阮妱才发现自己的腰上已经青紫了一块,脖颈后面也是酸疼得很,太师椅上已空空如也,而昨天那扇吹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的窗却被牢牢关紧。
阮妱呆呆地坐在那把椅子上,一脸的木然,昨晚地上那滩血迹也不见了,一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她把手杵在桌上,却摸到金属的冰凉。
那是一把漂亮精致的短匕首,镶嵌着血红的宝石,阮妱打开它,藏在鞘下的薄刃雪亮,几可明晃晃映出她的脸。
料想是昨晚架在她颈间那把。
阮妱猜不透段淮用意,明明这般谨慎,却还扔下一把刀来,就好像特意留给她的。
看了一会儿,她合鞘收起来,不要白不要,留着以后防身用也挺好的。
经过昨夜的事,阮妱越发觉得这个地方步步惊心,不能久待,但她也逃不了,没有武功,去到哪里都有可能横死,这就算了,按照这本书的题材定位,遍地都是扫地僧,她大可花钱雇上几个用以自保,然后买几间铺子,做点小生意什么的,且外头兵荒马乱,设定的也并非什么太平盛世,她偏安一隅,岁月静好,也不失为美事一件。
可她没钱。
阮妱的笑容一点点褪了下去,耳边都能听到美好的幻想气泡啪嗒啪嗒破裂的声音。她想到穿书前快还完的房贷,想到还有三天就该发年终奖了,想到刚刚有了起色的基金。
越想越悲从中来,阮妱终于把头埋在膝上,哭得不能自已。
小丫鬟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
阮妱闻声抬头,因她一直低着头,现在猛然抬起,一头青丝便随意偏朝一边,白嫩的脖子上大片青紫的痕迹清晰可见,从形状来看,是男人的指印。
吓得小丫鬟当即瞪圆了眼朝后退了好大一步。
阮妱记得昨天替她拿来衣物的就是这个小丫鬟,隐约是叫新蕊的,看她吓得手都哆嗦,阮妱想着段淮昨天那副样子,定然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的古怪,古怪到连阮妱这个看过书的人都费解,要是真透露出去她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阮妱看向新蕊,本想朝着她挤出个笑来,可小脸一皱,那泛红的眼眶当即就落下两行泪来,早先盈睫的将落未落,更显得楚楚可怜,阮妱一怔,下一瞬直接扬起手慢悠悠把眼泪给擦了。
“啊,没事,”阮妱反应得快,惨然带泪地嫣然一笑,接过新蕊递过来的手绢,“没人欺负我。”
新蕊正想问那是怎么了,又见阮妱把一整张绢子捂在脸上,嗓子里一声压抑的哭泣,颤巍巍着转了好几个音,“我不怪他……”
这个他是谁,也不必追问。
谷里人谁不知道少谷主抱回个人来,对于段淮来说简直破天荒头一回。
新蕊并不是买进谷的普通丫鬟,她自小就跟在阮家老太身边,一直到两年前阮老太死在阮唤云的手里,新蕊得了野渡谷的放还书也不肯离开,宁愿留在谷中,处处劳心,在野渡谷里地位快算半个主子。
新蕊最是清楚少谷主的事不容人过问,可她对无依无靠流落此地的阮妱恻隐心生,于是她拥住阮妱,小心翻开她的衣领细看,越看越是义愤填膺。
新蕊老子娘还在世的时候就天天争吵不断,爹把娘打剩了半条命,当时才七八岁大的新蕊吓得哇哇大哭,她爹听了就烦,骂骂咧咧要冲过来打她,新蕊娘就爬过来护住她,这么一护就护没了另外那半条命,她爹一卷草席就埋了她娘,然后提着新蕊的领子扔在菜场,说一壶酒就换。
若不是她运气好,遇到了去圆庵庙上香的段老太太,如今都不知道尚活着否。
“这……”新蕊看着那些指痕又惊又怕,“我给你找些药来擦,都有淤血了。”
“不必了,不要紧的,”阮妱擦拭着眼角泪水,伸手拉住她,“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新蕊一拍脑袋,满是急色:“坏了坏了,是少谷主让我请你过去饭厅里一道吃呢。”
“什么?”阮妱柔弱的哭声惊得中气十足了起来。
被新蕊引着,阮妱跟在她后头一路快走,绕过一座园子和一条长廊,很快就到了荣嘉堂前。到的时候,桌前已坐满了好大一桌人,正堂中两轮车上的男人脸色威严,四十上下,他右侧是与他长相肖似,年纪差不多的一位男子,却不比正堂那位严肃,只浑然无人往自己杯子里添满酒,却被旁边那十六左右的少女一个眼刀终了手,还是没添满,主位左侧坐一位美娇娘,正拧着秀眉帮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挽袖,男孩一双眼溜溜转好奇地打量着阮妱,阮妱低垂着头脸,听见他轻轻嗤了一声。
段淮淡淡抬眼看过来,招呼她,“过来。”
阮妱走了过去,段淮就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下来。
桌前没人说话,阮妱一坐下来,就被这古怪尴尬的氛围弄得动弹不得了,这跟把她扔在火上烤并无二致。
“说说你的打算,”正堂主位的男人歇下筷子,看向段淮,“你要养着她?”
段淮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阮妱,并不言语,他又望向自己的父亲,颔首说道,“只是多个人而已。”
段承安心里冷笑,这会儿怎么不说是宠物了。
“你哪里学得来这些不入流的消遣,真是越来越放肆,哪里的,你就给我送回哪里去!”
他也快活到半百年纪了,打量两眼阮妱,这过艳的颜色便让他想起以前在京城听的那些官家纨绔子弟强抢良家子动辄好几个外室的市井传闻,他当时怀里抱着幼年的段淮,便叹了句怎养出如此孽障,可当下他面前的孽障就做出来了,既非妻非妾,也无名无分,就堂而皇之带到厅堂,像什么话?
“伯父,你叫他送回去,他定是不肯的。”
席间那位和阮妱一般年纪的少女一出声,坐在少女旁边的段家二郎就低声朝她说道:“姿阳,别妄议你堂哥的私事,没大没小的。”
段姿阳并不理自家爹的提醒,望着阮妱,薄唇一勾,继续自顾自说道:“你不信就问问这位阮小姐,如今还能送回哪去?”
听到这里,本想再叱女儿不可直呼段淮姓名的段承墨歇下了忙碌的碗筷,却意识到什么,只是一刹那,那双原本怎么都无所谓的眼就冷下来,扭头盯向阮妱:“姓阮,你是阮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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