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站在营账外,长生草熬煮后那种特殊的香气四散开来,在大半个营地上空缭绕不休,一位满头大汗的灵鹊捧着两个药罐匆匆走过,都没注意到这是镇灵司的主上楚王殿下。
裴庸在一旁絮絮道:“自从斥候们昨日取回了长生草,灵鹊的大人们连夜配齐了其他药草,立时带人熬药,今日清晨给一批重病的百姓和军士喂了下去,过了半天,大部分人的高热竟然都奇迹般地退了下去,从垂危之际活了过来,哎呀这回姜世子可真是功德无量啊!”
李晔淡淡地恩了一声。
旁边的殷湛悄悄看了一眼楚王平静的脸色,已经看不出半分昨日得知姜宛没有跟着回来时的惊怒了。
知道斥候们回来时,李晔正在跟下属议事,听到消息后立刻大步出了营帐。
然而斥侯营的百夫长闻均已经过来请罪,“殿下,三小——世子爷为了帮一位救过我们的义士,跟着他去摩苏王庭了。”
李晔脸色微微一变,但是殷湛看见他背在后面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回到营帐后,李晔立刻下令,身边所有灵蛇即刻去往晋州渡口,待营帐中只剩下殷湛一人时,李晔默了半晌,随后一剑砍断了案几。
殷湛听到他低声道:“这次回来,绝不会再纵了你!”
镇灵司的灵蛇们已奉命连夜倾巢而出,赶往晋州渡口,此刻或许已经渡江。殷湛毫不怀疑,若是今天晋州方向还没有好消息传来,楚王会立时亲自动身渡河,前往摩苏王庭。
一位灵鹊过来行礼:“殿下,长生草果然有用,而且分量充足,想来短则七八日,长则十来日,盘宁城的疫病便会彻底缓解。”
李晔颔首,突然转头对裴庸道:“既然如此,城中百姓便拜托裴大人了。”
他随即又叫来鲁威,交代了随行带来的甘州军一应事宜,殷湛愣了愣,之后便明白了过来,默默去亲卫那里牵来了马。
一炷香后,李晔翻身上马,带着殷湛和十来个亲卫赶赴晋州渡口。
从盘宁城到晋州渡口,若是按照寻常的马力,大半天可至,闻均等人一路快马加鞭,堪堪用了两个时辰,而李晔带人过去,只花了一个时辰,路上险些跑死了一匹乌赫进贡的千里名驹。
亲兵想到李晔身上还有旧伤,想要劝他歇息片刻,被殷湛用眼神制止了。
这位灵蛇门人前两日偶然从军中之人那里听到了一个说法,说楚王迟迟不肯大婚,是因为姜三小姐的缘故。谨慎起见,他命门人偷偷去查了消息的来源,方才出发前刚才知道了背后的人是谁,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流言的背后,居然是殿下本人。
在那之前,军中多传的是晋远侯府和顶国公府要结儿女亲家,毕竟宁世子和三小姐年岁相仿,都到了婚嫁之龄,又算是青梅竹马,可以说是佳偶天成。
殿下让人散布这样的流言,恐怕意在定国公——他要试探定国公的反应。
这两年来,殷湛身在暗处,虽觉出了殿下对三小姐那不寻常的管控欲,但也只是猜到了殿下对三小姐的心意,万万没想到殿下已经到了这般志在必得的地步,连姜宛跟旁人的流言都不可忍受。
殷湛抬起头来,发现晋州渡口已经映入眼帘,他目力过人,甚至能看清渡口上究竟等了多少人。
就在他打算策马跟李晔汇报时,却发现渡口上有了骚动,那些人像是看到河面上有什么人来了似的,七八个人飞速冲向了冰面,很快就从浓雾中搀回了三人,其中一人显然是受了伤。
殷湛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只见鞭影闪过,李晔的战马随后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如飞,竟一下子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在那个瞬间,殷湛看到李晔的脸色,已是阴沉至极,眼神中似有风雷涌动。
他心下莫名一紧,总觉得一会儿殿下与姜宛会发生点什么,赶紧催马上去。
姜宛跟谢不语一左一右蹲在一块礁石旁,两个人同时叹口气。
“你怎么了?”姜宛斜睨了谢不语一眼。
谢不语忧心忡忡:“我没怎么,我是在担心你。”
姜宛:“有劳,我也有些担心我自己。”
“我说姜三小姐,您是吃什么长大的啊,胆子这么壮!”谢不语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倒是不必担心那十八位斥候会举报你,他们既然去年没举报,今年刚跟着你立了功,更不会如此,况且他们还是在你爹的麾下。”
“那你是在担心我爹罚我?”
谢不语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摇摇头。
“阿宛,我总觉得你爹早就知道你跟阿念互换的事儿了,”谢不语道,“这些斥候可是他的人,再说了,他对你和阿念从来都一视同仁,鼓励你读书习武,你从小想当大将军的想法,也是因为受了国公爷言传身教的影响。你信不信,整个大周,最希望你得偿所愿的人,就是你亲爹了。”
姜宛愣了愣,过了半晌笑起来,“老谢,难怪我爹总说你心思细腻,我都没想过那么多。那你说说,你到底在担忧谁?”
谢不语:“楚王殿下。”
姜宛一听,声气也弱了几分:“我这次跑出来,九哥肯定气得很,我也有些担忧,不过他再恼应该也不会对我如何罢?他总不好越过了我爹来管教我,我又不是他亲妹妹——”
“什么人!”
封葳厉喝一声,身后的晋州骑立刻亮出兵刃,齐齐对着那纵马而来的年轻人。
来人身穿战甲,面容冷峻,目光沉沉扫过来时,隐隐透出的威势竟令封葳心下一凛。
他并不理会封葳,径直一跃而下,大步走向正被三个灵鹊围住的人,旁边的晋州骑欲拦,却被封葳及时喝住。
年轻人走过时,封葳才看清他腰间的玉牌,顿时一惊。
墨麒麟这人竟是大周的宗室子弟。
宗室,年轻战将,西境,难道是?
殷湛等人在此时赶到,一见晋州骑便亮出手中的令牌,封葳彻底反应过来,立即向那个年轻人拱手拜倒。
“末将封葳,参见楚王殿下!”
一时间,不仅晋州骑,连同灵鹊门人都齐刷刷拜倒了一地。
镇灵司之主、执掌甘州兵权的楚王居然出现在了晋州城!
一位正在给秦月包扎的灵鹊惊呼一声,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拂到一旁,李晔低头一看,正好跟不明所以的秦月四目相对。
李晔看清这不是姜宛,脸色稍霁,正打算询问封葳时,听到不远处的礁石处有人结结巴巴道:“九,九哥,你你你怎么来了?”
他猝然回头,正好看见礁石边穿着男装一脸惊诧的姜宛。
她脸色有些发白,但是精神尚佳,外袍也很干净,大约已经换过了,此刻眼神惊讶中又有些小心翼翼,但是看得出这几日没有受到惊吓,也似乎没吃什么苦。
李晔心里先是骤然一松,继而怒意才漫了上来。
她凭什么这般从容?
他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一闭眼就坠入噩梦,好似又回到了被囚禁在地下蛊穴每日被蛊虫撕咬的时候,就好像那道让他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光突然消失了一般。偏偏白日里他还要在盘宁城中坐镇,不能让旁人看出他内心的焦躁。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此刻也没有半分愧色和惧意。
大抵是越被捧在手心里的人,越能伤人的心。
姜宛先是看了看单膝跪地的谢不语,反应过来他也是灵鹊门人,又转头看向李晔。但他只是隔着几步之遥定定望着她,并不答话。
此时已近黄昏,结冰的哑口河面上映着一道血色的残阳,风从冰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而李晔逆着光站着,神色如常,深潭似的眸子里却似乎涌动着什么,令她看不分明。
但姜宛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九哥,”她又唤了他一声,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我错了。”
李晔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哑,“你错哪儿了?”
“不该瞒着九哥,替阿念出关寻长生草,”姜宛垂着头,“害九哥担心了。”
因她不敢跟李晔对视,所以错过了李晔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厉色。
“闻均他们昨日便回来了,你却没有一起回,他说你去帮一位义士闯摩苏王庭,”李晔缓缓点头,“好,好得很啊姜宛,我真是小看了你。”
“我们,我们平安回来了,”姜宛小声道,“再说了,他不是莽撞行事,从火器到撤离路线都准备得很足,我们这一路还挺顺利的——”
“他?那个十三爷?”李晔微微眯起眼,往前走到了姜宛身边,俯身望着她,“你不会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十三爷到底是谁?”
姜宛犹豫了一下,想着宁彻寻仇的事既然是他个人的事,没有他的允许也不便告诉别人罢?
“抬起头来,回话,”李晔盯着她,“他是谁?”
一旁的谢不语偷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阿宛!爹答应啦,我跟你走!”
谢不语循声望去,只见不明所以的宁大世子正满面春风地快步走过来,老远就跟姜宛招手,丝毫没有注意到众人神色各异。
宁彻见到李晔后一愣,目光先扫过他腰间的玉牌,又看了一眼封葳,见封葳不做声地说了一个字后立刻反应了过来,含笑上来见礼:“晋远侯府宁彻见过楚王殿下!一别经年,楚王殿下安好?”
李晔没工夫搭理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转头看着姜宛,声音已经沉了下去,“姜宛,回话!”
他坐镇中军已久,积威甚重,下属们等闲都不敢造次,只是他在姜宛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和风细雨的,偶尔生了气,经不住她连撒娇带打滚,最后总是无奈而纵容的。
这是姜宛第一次发觉,九哥不仅是九哥,他还是实权在握的楚王,此刻这般沉下脸时,几乎让人觉得陌生。
“我最后问你一次,”李晔突然伸手就捏起姜宛的下巴,迫她仰起头来,“十三爷是谁?”
姜宛还是不说话,一旁的殷湛觑了楚王的脸色,心中焦灼。
“那个殿下,十三爷是我啊!”
宁彻这才知道李晔在问什么,来不及多想,赶紧自己认了这个身份。
“去年被我爹赶出上京后,我就在江湖游历,不便用真名,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号。还请殿下莫怪,我母亲是大宛遗民,我此番出关就是去寻仇,没想到跟阿宛重逢了。哎,还多亏有阿宛,一路上添了不少助力呢!还请殿下别再怪她了。”
姜宛和谢不语都同时松了口气,只有殷湛心里咯噔了一下。
怎么偏偏是宁世子呢?
姜宛偷偷给宁彻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又一眼一眼地去瞅李晔,心里想着:这下好,也不算说了宁彻的私事,九哥也应当满意了吧?她这也算是仗义助人啊!
她没意识到,她和宁彻偷笑着对视时,这一幕刚好落入了李晔的眼中。
他俩短短几日,似乎有了种无言的默契,相视而笑时,竟旁若无人。
他忽然低头笑了笑,“好。”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李晔一把攥住了姜宛的手,拖着她几步就到了战马前,抱着人上马挥鞭,竟径直离开了晋州渡口,徒留下黄尘漫漫。
“殿下!”
“阿宛!——”
李晔单手执缰,另一只手牢牢制住了姜宛,见她还要挣扎,在她耳边哑声道:“阿宛,眼下还在外面,我不想发作你,你要是还要闹,就不妨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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