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州渡口回到盘宁城,李晔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姜宛脸色苍白,她虽然体质超过一般人,但是这几日风餐露宿又血战了几场,还有好好休整被颠了一路,到达城门口时都觉得有几分眩晕恶心了。

    况且她心里也是惊疑不定。

    九哥从未这般待她。

    “九哥,我难受,”姜宛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去看他,“我真的难受。”

    “快到城门口了,”李晔淡淡道,“到府里再说。”

    姜宛却是忍无可忍,待战马刚至城门口,她猛然往后一个肘击,趁着李晔闪避之时,迅速跳下了马来,扑倒在路边连连干呕。

    其实她腹中没什么东西,只有酸水。

    “阿宛?”有个熟悉无比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后又唤了一声,“殿下?”

    李晔骑在战马上,循声望去,神色微微一变。

    一个中年将军从另一个方向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十个亲卫,还有一辆马车。这一行人虽未举旗,但是早就守在城门口的林校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扑通一声俯身拜道:“末将见过定国公!”

    “小林快起来,”定国公姜淮冲他摆摆手,“不必多礼。”

    他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姜宛身边,一边拍她的背一边皱眉道:“你的事爹已经知道了。这下知道逞能了罢?吃不消了罢?”

    姜宛只觉精疲力尽,胃里空空,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爹爹,帕子。”

    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拿着一块天青色的手帕,打算擦她的嘴角,姜宛却僵了僵,径直躲过了那只手,身子一拧就躲到了定国公的背后。

    李晔拿着手帕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定国公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一扫,微微蹙了眉,嘴上却只是道:“你这次把殿下也吓坏了罢?不成体统,回去跟你‘妹妹’一道受罚!她也跟着我来了,你去马车上寻她吧。”

    姜宛一听,撑着她爹的手就站起来,朝那马车处奔去。

    定国公看着女儿的背影,跟李晔拱拱手,“殿下这段时日辛苦了。听闻盘宁城的疫病已经缓解,多亏有殿下坐镇。”

    李晔淡淡道:“国公爷过誉。不过是因为有人出关找回了长生草。”

    他看着姜宛头也没回地进了马车,过了没一会儿,那马车便自顾自地朝城中驶去,留了那二十多个亲卫在原地等着定国公。

    姜淮不动声色地看着楚王。

    他与建章太子是旧友,当初皇太孙李晔被灵蛇从蛊穴中救出后,第一时间被送到了定国公府。在崇华帝名为赐封实则不允李晔回京的圣旨下来后,李晔便选择了留在西境从军,这些年他战功赫赫,把崇华帝的两个皇子比得没眼看,在储位上也有了一争之力。因此在夺储一事上,于公于私,定国公都会毫不含糊地支持李晔。

    但是他也是个父亲。

    姜淮是去年偶然发现楚王对姜宛的心思的,先是军中有了流言,他查到后面,才发现流言的背后竟然是楚王本人。他后来仔细一想,这个过程没费什么工夫,倒像是引着他来查一样。

    姜淮这才惊觉,自从救回李晔,原来都过了这么些年,孩子们都长大了。

    照理说青梅竹马,又休戚与共,姜淮应当促成此事,可是他却犹豫了。

    他家的阿宛,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适合嫁入皇家的人。

    况且姜淮看着楚王从一个无依的少年长成为实权在握的一方藩王,却自觉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命途动荡的前皇太孙。作为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悍将,姜淮平生阅人无数,可他每次跟楚王对视时,都觉得那双眼睛里有某种藏得很深的东西,令他隐隐不安。

    “姜伯伯,”李晔忽然对他用了晚辈礼,轻声道,“顾老前些日子来淮都养病,听闻曾去拜会过您。他向您提的事,不知姜伯伯意下如何?”

    姜淮心下一凛。

    前太子太傅顾元,前些日子的确去拜会过他,提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自当尽力而为,第二件事,”姜淮顿了顿,“承蒙殿下厚爱,只是姻缘这种事,还得两情相悦,阿宛一团孩子气,恐怕日后不是良佐。”

    李晔闻言低头笑了笑,只道了句:“入城吧,国公爷请。”

    定国公和楚王都到了盘宁城,裴庸一边惶恐一边欣喜,力争要好好表现,陪同巡视军营后,又陪着去探望染疫的军民,直到天色渐晚,一行人才回到了裴府。

    他们前脚刚进门,殷湛和“姜三小姐”同时迎了上来。

    殷湛:“殿下,甘州有军报传来。”

    李晔对定国公道:“我先去处理公务,晚宴时再给国公爷接风。”

    见李晔走远,“姜三小姐”才上前嗡嗡道:“爹,哥哥缓过来了,在等您。”

    裴庸作为主人,当先领着定国公往院里走,一边赞不绝口:“嗨哟您家世子爷真是不得了,英雄出少年啊!若不是他去落日谷取回了长生草,不知还有多少人丧命呢,国公爷,还得是您教子有方啊!”

    他瞥见亦步亦趋地跟在定国公身后的三小姐姜宛,虽觉得这姑娘长得有点过于人高马大,但是裴大人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马屁精,狗尾巴草都能让他夸成牡丹花,“早闻三小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真是将门虎女!”

    这位虎女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古怪,跟牙疼似的。

    到了屋外,姜淮笑着冲裴大人拱拱手:“有劳敬德兄,我有些话要交待两个孩子,晚宴是酉时开席罢?”

    裴庸一听就知道定国公的意思,立刻识趣地拱手,“正是,正是!那下官去看看那边备得如何,晚上好与国公爷开怀畅饮!”

    姜淮见裴庸走远,让随行的亲卫守在门口,对那人高马大的姜三小姐道:“你去叩门。”

    “姜三小姐”垂头丧气地敲门:“阿宛,我们来——”

    门吱呀一声,直接被他敲开了。

    原来这门只是虚掩着。

    而门后身着男装的姜宛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见到姜淮,二话没说,先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哎哎哎,”姜淮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过去,“上来就行这么大礼,你这是要先发制人?”

    姜宛沉着道:“许久不见父亲,甚是想念,女儿这是发自肺腑想给您磕头的。”

    姜淮看着她额头的红痕,摇摇头,语气倒是松快,“行了,赶紧进屋罢。”

    等到三人都进了屋,门也合上了,姜淮才沉下脸来,“跪下。”

    姜念从善如流地挨着姜宛跪下,两人都臊眉耷眼地垂着头,活像两棵被霜打了的茄子。

    “你们俩自小就爱互换,爹都知道,”姜淮道,“去年阿宛顶替阿念出关,爹是在最后关头换上了十八个最信任的斥候跟着去,不然你们早暴露了。”

    姜宛想到谢不语之前的话,心里想着还真让他说中了。乖乖,老爷子早就知道这件事还能藏这么久,姜果然是老的辣。

    姜淮叹口气,“阿宛,爹知道你不输男儿,可是大周律法摆在这里,就跟压了一座高山似的,你再厉害,能翻得过世俗礼法这座高山?阿念,爹也知道你文采斐然,却自小不爱习武,是个当文官的料子,但是一日没有收复江北,爹就不敢把霄云骑交出去啊!南渡还不到十年,有的人血已经凉了。”

    姜念轻轻叹口气,手悄悄握住了袖子里的一叠文稿。

    龙光寺高僧与大儒论道,一帮读书人在旁边七嘴八舌,到了最后却成了论苍生,最受推崇的读书人写了稿,集合成册,由姜念保管。

    好歹他是定国公世子,不至于轻易被人灭了口。

    大周南渡以来,为了站稳脚跟,年年加征赋税,百姓苦不堪言,崇华帝广修宫殿,世族们纷纷效仿,如今上京城北那条门阀世家扎堆的朱雀道,其恢弘繁华已经丝毫不输旧都金安。

    然而城南的贫民窟却是另一番光景,弃儿到处都是,人人都为果腹挣扎。

    这番光景不仅上京有,江南其他地方也随处可见。

    姜宛出关刺探敌情那一个月,姜念悄悄跟着几个好友游历了大半个江南。昔年富庶的鱼米之乡,居然不少人吃不饱饭,而到了遭水灾的东洲,赈灾的粥里只有稀稀拉拉的米,路边都是饿倒的人。

    姜念心中大震,旁边的好友叹息:“南渡以来,皇室和世族还想着维持昔年的荣光,大兴土木,可是江山丢了一半,多出来的花费找谁填呢?他们不能苦自己,自然只能苦百姓了。”

    我等自小读圣贤书,学的都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立心,姜念那时想着,眼下这般光景,我能做些什么呢?

    “爹,”姜念突然开了口,“收复故土固然重要,但是打仗不仅要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也需要后方的支持,简而言之就是要命也要钱,如今年年加税,国库依旧空虚,就算北伐,朝廷能不能撑完这场战争呢?”

    姜淮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姜念忽然郑重地对父亲磕了个头,“朝廷痼疾不除,国库便不丰,国库不丰,北伐怕是难以为继。儿子有自知之明,我天生不是什么开疆拓土的将才,惟愿入得兰台,书苍生疾苦,斥朝中痼疾,还江南以清明。”

    长到这么大,他是第一次跟父亲说,他不想继承先人遗志,不想成为姜家的第五代将军。

    他想把剑换成一支笔,一头扎进另一片杀人不见血的战场。

    姜淮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袖子里藏着什么?”

    姜念咬咬牙,一声不吭地呈递了上去。

    姜淮细细看了一会儿,目光幽深,随后便要将这一叠稿子靠近烛台。

    姜念一个“不要”还未出口,却见他爹对他眨眨眼,伸手又丢回给了他。

    “逗你玩呢,”姜淮轻飘飘道,“你从小就不禁吓,的确不是个打仗的料。”

    姜念一愣,看着父亲,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结结巴巴道:“爹,您是说——我可以——我我我,我真的可以吗?那霄云骑和西境呢?”

    姜淮:“我又不是只养了你这一个讨债的。”

    姜宛一愣,随后猛然抬起头来。

    她跟兄长对视一眼,兄妹俩都活像被套上麻袋揍了一顿似的,呆呆地转头看向他们亲爹。

    姜淮的目光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唏嘘。

    阿宛和阿念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唯有眉眼处不同。阿念继承了姜家人那种狭长的眼睛,而阿宛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

    平日里看不出,遇到坎时,眉梢眼角都是一股不轻易低头的不驯。

    “初见三小姐时,我觉得她随了国公爷,仁义,”一个时辰前,闻均端着一碗酒,对他感叹道:“这次再见她时,我觉得她也像朝华郡主,这儿,”他指了指心口,“有大勇。”

    姜淮:“那位不幸遇难的斥候兄弟,家里都安顿好了么?”

    闻均点头,“国公爷放心,如今人也已经入土为安了。说起来,我那时都没反应过来,三小姐已经杀入了狼群中,抢回了那位兄弟的遗体。这一路上,她也是身先士卒,时刻都在最前面。”

    姜淮叹口气,“可惜……阿宛是个女儿。她再出色,也成不了将军。”

    闻均却轻声道,“朝华郡主也是女儿,没有她,大宛会早亡十年。”

    姜淮:“可大周律法在这儿摆着,又能如何?”

    闻均:“国公爷若是真的打算放弃,去年便不会默许三小姐出关历练了。您发现他俩互换时,我们还没走远,您可以把三小姐叫回去的,可是您没有。国公爷,老闻斗胆猜一猜,您是想效仿老穆林王吧?”

    姜淮回过神来,看着此刻跟傻狍子似的女儿,哑然失笑。

    “爹,您的意思难道是……我?”姜宛小心翼翼道。

    姜淮:“还能有谁?”

    “我,我还以为您在外面又生了小的——哎哟!”姜宛被她爹敲了个爆栗,揉着脑袋道:“可是,大周律法不准女子入军营啊。”

    “事在人为,”姜淮淡淡道,“只是能不能堵住攸攸之口,能不能站稳脚跟,还是看你自己。为了站到跟男儿一样的位置,你必须更加出色,立下更多的战功,让有些人无话可说,明白吗?这条路你来走,比起你哥哥,总归要艰难得多。”

    “我明白,”姜宛眼睛亮晶晶的,“我愿意!”

    横刀立马,纵横千里,她在无数个练武练到大汗淋漓头脑发昏的时刻偷偷幻想过,也在父亲和九哥退敌归来时在城墙上眺望,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接着又是控制不住的失落……过几年她便要嫁人了,从此身居高墙之中,过着被安排好了的生活。

    大漠孤烟的壮阔,守卫家国的热血,到最后,都只是她的南柯一梦罢?

    她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梦可能会成真。

    一旁的姜念惊喜之余又开始忧虑:“祖母那边该如何去说呢?她可是一心一意想让阿宛嫁人的,而且……若阿宛从军,日后的婚姻大事上会不会受人指摘呢?”

    “祖母那边自有我去说,”姜淮道:“至于婚嫁……若是因阿宛从军便心怀芥蒂之人,又如何配得上做我的女婿?”

    楚王意在储位,若是心想事成,日后迟早君临天下,他不会也不能娶这样的太子妃。

    而阿宛生性自由,需要找一个真正能懂她的夫婿。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下人隔着一段距离道:“禀国公爷,晋远侯世子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盒来了!”

    “晋远侯世子又是谁——”姜淮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都高了好几个调,“是宁家那个魔星么?当年送你传家玉佩的小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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