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这几日总是打喷嚏,分明又没有其他风寒的症状,家中老仆“哟”了一声,“大人,怕是有人在背后骂你呢!”

    林秀揉了揉鼻子,提起两瓶自酿的清酒,“那这人还挺执着,从大军回城那一日就开始骂了,日日不歇。我去一趟楚王府。”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了下来,林秀刚下车就发觉不对劲,青天白日,大门紧闭,显然是闭门谢客的意思。

    楚王手掌一方兵权,即使回府邸休息,下属们有军务奏报也是即刻可以求见的,从未在白天关闭大门。林秀微微蹙眉,亲自上前叩门。

    来开门的居然是府里的管家,探出头一见是他,立刻将门打开:“原来是林先生来了,快请进!”

    林秀发现他神色有异,“怎么?其他人来了还不能进?”

    “这倒不是,”管家苦笑一声,“军中有事也是能进的,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来访,殿下说了一律不见。”

    “那位小祖宗不是也在府里么?”林秀奇道,“她那么喜欢热闹,甘州也有不少她的旧友,这不得憋坏了她?”

    管家压低了声音:“可说呢,这事就是跟三小姐有关系。老奴伺候这些年,第一次见殿下发这么大的火!”

    林秀心下一叹:李晔性子冷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算起来这个月居然已经动怒了两次,都是因为姜宛。

    楚王与姜家兄妹一道长大,在府中算是长兄,世子姜念自小喜欢窝在书房,姜宛却跟脚下踩了个风火轮似的,国公爷军务繁忙,也就李晔能出手管她。好在姜宛十四岁后便逐渐懂事了起来,可楚王似乎是习惯了管着她,林秀旁观者清,觉得除了军务,楚王殿下那点心神都在姜宛身上了。

    大抵再冷情冷性的人,只要遇到了自己在乎的人和事,都难以不动声色。

    “这三小姐也不知怎么了,她一向机灵,以往看见势头不对就会先认错再撒娇,绝对不拱火。”管家絮絮叨叨,“可是这一回,开始她还乖乖认错,后来不知提到了何事,她突然就使了性子,跟殿下争执了起来,气得殿下把砚台都砸了!”

    “到底所为何事?”

    “殿下是那日凌晨回府的,一回来才知道三小姐居然还没到,”管事摇摇头,“不过我看啊,他们后来争执的恐怕不是这件事。那会儿书房里只有他俩,我也不敢凑近,具体的事情便不知道了,林先生,您一会多劝劝啊。”

    林秀是在书房外遇见李晔的。

    “林先生来了,”李晔从里面缓步走出来,他穿着天青色的常服,手握一卷书,看着就像一位闲散度日的世家公子,“昨日得了前朝鹤知大师的两幅画作,过了一百多年,保存得却还好,正想请先生来看看。”

    林秀看他面色如常,但是眼下明显发青,便知道恐怕这两日的确被气得不轻,都没有休息好。

    他索性开门见山:“殿下,阿宛还是孩子,若是闯祸了,您也多包涵——”

    “孩子?”李晔笑了笑,“我看她不是孩子了,都会逛青楼喝花酒了。”

    “什么?”大半辈子没进过青楼的林先生大惊,语无伦次道,“她她——她才十六岁呢!不是,十六岁不是——她,她还是个姑娘家!”

    “是啊,姑娘家,”李晔淡淡道,“做的却都不是姑娘家该做的事。”

    林秀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是看李晔神色,一时不好追问。

    他跟着李晔去了书房,两人在书房鉴赏完画后又鉴赏了前朝孤本,一直过了晌午,管事进来请他们用午膳,林秀这才试探道:“阿宛用过膳了么?要不要一道用膳?”

    管家微微抬眼,见李晔正低头在案前写字,斟酌了一下道:“三小姐说她不饿,今日不用膳。”

    李晔执笔的手一顿。

    林秀奇道:“她不是从小就饿不得么?一顿都不落下的。”

    而且饭量还很大,林秀在心里补了一句。

    大约是因为日日勤于练武的原因,姜宛从小就胃口好,不挑食,淮都与姜家交好的世族都知道姜家三姑娘是个不愁养的小饭桶。

    管家看不到李晔的神色,只得硬着头皮道:“三小姐还说说要是殿下不放她出去,她明日也不用膳了。”

    放她出去?林秀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李晔。

    楚王这是把姜宛给关起来了么?

    笔尖的墨水顺着羊毫滴下,晕开一道污浊。

    李晔缓缓抬起头,随后突然将笔一掷,冷笑道:“好!她还玩起了绝食的那一套,下九流的地方去多了,真是把那些下三滥的做派学起来了,灵蛇!”

    林秀只觉一阵微风从身后拂过,接着便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从书房角落里走出来,拱拱手:“镇灵司殷湛见过殿下,敢问有何吩咐?”

    这人不知在书房里待了多久,林秀方才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原来这就是建章太子为李晔留下的“灵蛇”。

    建章二十三年,北燕发兵二十万南下,歌舞升平了十来年的大周反应不及,连连败退,最后竟生生丢了北半江山,仓皇南渡,建章帝死于乱军之中,太子李翊被俘,太子的独生子李晔一度被囚于乌赫人的蛊穴中,国不可一日无君,四皇子吴王便被匆匆忙忙推上帝位——正是如今的崇华帝。

    镇灵司则是由建章太子一手创立,司中设有灵鹊,灵蛇和灵狐三门,专擅医术、情报和机关之术,在建章帝的默许下,算是过了明路的东宫私兵,如今也是建章太子留给独子李晔的一把利剑。

    其中的灵蛇一门,擅潜伏和收集情报,极少出现在人前。据说大部分的灵蛇门人都偷偷潜入了北边,四处搜寻被俘的建章太子的下落,其余人都留在了李晔身边,像影子一样跟在左右。

    “去,把三小姐这几日遇到过的人、去过的地方都查一遍,”李晔沉声道,“再派人去淮都斥侯营,查去年随定国公世子出关的十八个斥候都是什么人。”

    灰衣人应了声“是”便悄然退下,连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林秀在一旁看着,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

    为何要查去年姜念出关的事情呢?

    还有他隐隐觉得,楚王对阿宛的管控委实是有些过了,竟然派灵蛇去事无巨细地查她的行踪,老国公爷都未必会如此。

    李晔随手撕了那页被墨迹污染的纸,对管家说:“请林先生去用膳。”

    林秀见他转身就要往西院走,赶紧道:“殿下,我随您一道去吧。”

    姜宛就住在西院。林秀着实担心他们二人又起争执。

    “不必了,”李晔道,“今日招待不周,不过先生是自己人,我就不与您客套了,用过膳后,先生便先请回吧。”

    在林秀担忧的目光下,他径直转身往西院的方向行去,身边没有带人,走到西院的门口才看到两个婢女端着托盘,愁眉苦脸地站在外面,一见他赶紧行礼。

    “见过殿下——”

    李晔看了一眼托盘里原封未动的菜肴,目光便是一沉。

    其中一个婢女吓得不敢说话,另一个胆子大些的嗫嚅道:“早早膳也没用呢。”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楚王殿下,却见他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是什么神色,许久才伸手接过尚且温热的那盘午膳,吩咐道:“都退下吧。除非有军务,不然任何人都不许过来。”

    他语气分明是淡淡的,那婢女却无端听得心下一颤,哆嗦着点头退走了。

    房门其实是虚掩着的,李晔轻轻一推便开了,日光倾泻而进,其中一角正好照在了伏在桌边的姜宛背上,屋里炭火倒是足,她又向来不怕冷,只穿了春衫一般薄的衣裳,因此那背上都能隐隐看到蝴蝶骨的线条。

    “拿出去吧,媛媛,我不吃,”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声音闷闷的,“他有本事就饿死我。”

    李晔走到桌前,将托盘一放,淡淡道,“吃饭。”

    一听到他的声音,姜宛猛然睁开了眼睛,正好跟李晔四目相对。

    “九,九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半开的房门,又看向李晔,试探道,“我能出去了吗?”

    李晔笑了笑,“那你知错了吗?”

    姜宛一愣,语气也淡了下去,“看九哥说的是哪件事了。”

    李晔俯身看着她:“自然是冒充姜念出关的事情。”

    姜宛磕绊都没打一下,直言道,“九哥那一日发那么大的火,无非就是觉得女子就应待在府中,不可跟男人一样抛头露面,更不该妄想在军中立下什么功业,可是阿念他不想出关,他就想跟着同窗去游历,我替他出关,既没有给同去的兄弟拖过后腿,也好好地带回了海西一带的布防图,我没有比其他人做得差——”

    李晔看着她没几日就消瘦了一圈的脸,看她还在振振有词的辩解,心中那股焦躁的怒意越盛。

    他一时也说不清这股怒意的缘由,究竟是姜宛出关执行任务这件事本身太过妄为令他生气,还是想到她跟十几个男人一道出关,偏偏将此事瞒着自己更令他心生不悦。

    “阿念不用做什么就可以从军,我不行,我要先做出些功绩,让爹和叔伯们都看看,女子也是能做到的,”姜宛殷殷地望着他,“九哥,我不想在宅院里,看着高墙过一辈子!”

    宅院的墙都嫌高,若是宫墙呢?

    “别人可以过,你为什么不能过?”李晔定定望着她,“千百年的女子都是这般,你又为何非要去跟世俗律法过不去?”

    “到底是我跟世俗律法过不去,还是世俗律法原本就是天下女子的樊笼?”姜宛一下站了起来,“世间女子应当像男子一样选自己想要的路,想相夫教子便去相夫教子,想开疆拓土便去开疆拓土,而不是被硬生生困在方寸之间!”

    姜宛生了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平时笑起来狡黠又灵动,此刻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时,李晔才发现她眉梢眼角都是不驯。

    “好,好,”他缓缓点头,“是九哥太纵着你了,从今日起你不准再出——”

    “砰”的一声,外面忽然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就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外急急道:“殿下,盘宁城急报!”

    李晔大步走到门前,看到自己的一个亲兵大汗淋漓地站在外面,神色焦灼。

    “何事?”

    亲兵喘了一口气,“被俘的野狼族狼兵中疫病爆发,医官说是血热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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