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阁的妈妈姓蒋,名唤金枝,人如其名,总是不嫌沉地挂一身金灿灿的配饰,姜宛初次见她时险些被闪瞎了狗眼。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蒋金枝竟然穿着素衣来见她,还红着双眼,大有未语泪先流的意思。
“世子爷——”她拖着嗓子扑过来,“奴家的命好苦啊!”
姜宛险些被她头上的簪子戳到,手忙脚乱地退后两步,“怎么了怎么了?可是那青衣帮的人又来找麻烦?”
“他们敢!”蒋金枝柳眉倒竖,“上次被您揍了一顿后,那何老三看见老娘都不敢大声说话!”
姜宛耐心道,“那还有谁?放心,小爷我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她原本是来听花魁娘子姚暮云弹琴的,结果被蒋金枝叫住,听她嚎了这么久也没见给倒杯茶,看来的确方寸大乱,姜宛也不计较,自己寻摸到了茶壶。
蒋金枝哀哀戚戚了半天,就等着她这句话,抹泪的手一顿,恨恨道,“世子爷出身尊贵,想来也听过此人的名号——正是当今的楚王!”
姜宛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楚,楚王?”她一双杏眼瞪得滴溜圆,“他,他也来逛惜花阁了?是争风吃醋还是寻衅滋事?”
“他要封了老娘的惜花阁!”蒋金枝将帕子一扔,叉腰道,“上次有十来个军爷来我们这里松快松快,大半夜被他带人逮了个正着!说是要杀鸡儆猴,以正军纪,老娘开门做生意,人家愿意来,你管得着么你!”
说罢她又嘤嘤道,“世子爷,您可是定国公世子,您不怕他吧,啊?”
姜宛木着脸:“不,我怕。”
见蒋金枝提起,她这才想起来,九哥前些日子的确在整顿军纪,严惩了十来个在当值期间溜出军营作乐的将士——都是甘州军的老兵油子,虽级别不高,但是在士兵那里很有些威望,李晔拿这批人下刀,显然是以儆效尤。
姜宛玩归玩,却也绝不敢插手军务,更何况九哥要做的事,旁人哪里拦得了?
蒋金枝八面玲珑,门路也广,自然不会只在她这一条门路上使劲,见姜宛语气温和却回绝得彻底,便哭哭啼啼地往楼下去了,姜宛轻舒了一口气,转身直奔姚暮云的屋子。
她进去时,姚暮云正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宛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含笑道,“世子爷来了,快请坐。”
姚暮云原是上京人氏,因家中犯了事,家人都被流放到了甘州,男子为苦役,女眷被充作官伎,她便是出生在官伎所居的邛舍之中。后来家人病死,她不堪邛舍的折磨,逃到了城里,可惜最终还是沦落青楼。
也是一个被世道磋磨的苦命人。
姜宛三个月前初次见姚暮云时,只觉她面善,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后来发现她在琴艺一道上有令人惊叹的天分,便有心替她赎身,但是手中银钱不够,只得一边攒钱一边常来看她。
姚暮云给她倒了茶,“世子爷今日想听什么?”
“你选罢,”姜宛笑道,“只要是你弹的,便是好的。”
“世子这张嘴,不知哄去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姚暮云掩嘴一笑,想了想,在琴旁坐下,弹了一首《折柳》。
姜宛撑头望着她,微微闭眼,一曲终了,忽然开口道,“暮云是在思念什么人么?”
姚暮云一惊,“世子为何这样说?”
姜宛随手拨了一把琴弦,“我上次在家中弹起此曲,长兄说我未解曲中意,故而打动不了自己,更打动不了别人。方才听你弹起,我虽愚钝,也听得出其中几分相思之意。”
姚暮云默了一会儿,半晌才轻声道,“十三爷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我配不上他。”
“十三爷?”
“他是上京人氏,来西境游历,旁人都唤他十三爷。”姚暮云叹口气,“既是过客,又是贵人,哪里攀附得上?”
姜宛见她怅惘,也不知如何安慰,便转了话题,跟她探讨起近日新出的曲子来,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她才起身告辞,往顶楼走去——这一层最是安静,是惜花阁为贵客们准备的,姜宛每次来甘州城总会来这里歇几天。
九哥喜静,甘州城里的王府离甘州城主街太远,少了许多烟火气,她馋什么好吃的都得差人买来,哪里有住在这里方便,住上五天能胖五斤。
她哼着小曲儿往上走,跟一个从楼上下来的人错身而过,那人似乎是喝了酒,脚下不稳,在那一瞬间竟倒向了楼梯一侧。
“公子小心!”姜宛一把拉住这人的肩膀,将他拽了回来。
顶楼烛光昏暗,这人披着黑貂大氅,风帽罩在头上,看不见脸,只隐约能看见苍白的下巴和薄唇。
听见姜宛的声音,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多谢公子。”
姜宛拱拱手,示意他先行,那人也不跟她客气,含笑走了下去,与她擦身而过时,酒气中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令她一顿。
印象中,她有一个多年未见的狐朋狗友,也最喜欢这种香。
“寒月渡?”姜宛低头笑了笑,“这人的品味倒是跟宁彻挺像。”
她没注意到的是,那人走到梁柱后时便顿住了脚步,站在阴影处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走进了房间。
“这姑娘穿男装有模有样的嘛。”他扯下风帽,赞许了一句。
候在一边的青年人很好奇,“十三爷从何看出那是位姑娘?”
这人转过身来,展颜一笑。
他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时总有些多情的意味,五官俊秀,此刻被黑貂的领子越发衬得面若冠玉,只是额角有一道鞭痕,添了几分凌厉的意味。
听到下属发问,他一摇扇子,正色道,“自然是因为我生就一双慧眼,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一眼就看得分明。”
青年人叹口气,觉得指望这位爷正经回话是不可能的了。
“秦月啊,你也别妒忌,”十三爷开导他,“上天给每个人的禀赋都不同,给我的是慧眼,给你的就是这一身好筋骨,今晚我们就要偷渡哑口河,深入野狼族领地,我还指望着靠你活命呢。”
秦月木着脸:“您想好了,真的要去野狼族找死?”
十三爷并不计较他挖苦,当先走下楼去,漫声道,“野狼族倾巢而出,入侵盘宁城,此刻老巢空虚,我们不趁着这个时候去落日谷,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顿了顿,轻声道:“过了落日谷,我才好去找摩苏部落讨债啊。”
惜花阁明明暗暗的光影洒在他苍白的脸上,秦月看得分明,此刻十三爷面上笑意不减,只是那双向来含情脉脉的凤眼里一片冰寒,杀意凛然。
姜宛在惜花阁快活地住了四天,到了第四日晚上去给蒋金枝结账,又去找了姚暮云同她辞行,“明日我要走了,长兄这两日将要归家,我不敢在外面待着。”
姚暮云点点头,又叹口气,“下次您过来,惜花阁想来也关张大吉了。我们这样的人,就跟那落花似的,风一吹便不知飘向何处。”
姜宛默了默,忽然瞥见了自己腰间一副鸳鸯佩,目光一动,心里有了计较。
她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放在桌上,“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不醉不归!暮云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天一早,姜宛头疼欲裂地从宿醉中醒来时,险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替姜念跑腿了两个月,已经养成了军中的作息,夜里睡得再晚,白天也是一早就醒来了,而那一头姚暮云还睡得正香。
两人昨日都是和衣而眠,一身酒气,姜宛抱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慢慢清醒过来,晃悠到了门口。
暮云的小丫头正在门口绣花,见他出来,笑嘻嘻道,“世子爷要洗漱么?我们姑娘可起来了?”
这小丫头一眼一眼地打量他,大约是看他第一次留宿,觉得很新奇,姜宛笑着拍拍她的头,“别瞅我了,打点热水来,再让人送些清淡的吃食,你们姑娘还在睡,别惊动了她。”
姚暮云向来要睡到日上三竿,姜宛洗漱好又用过早点后,先下楼去了一家不远的当铺,随后又折返回来,悄悄将一封信和一叠银票压在了她的枕头下面,便轻手轻脚地走了。
上个月是她的生辰,九哥送她的生辰礼是一副鸳鸯佩,出自西楚听雨斋,价值不菲,她这次来甘州正好带了这副玉佩,昨日听蒋金枝说惜花阁要被封掉,以她九哥的手段,蒋金枝找任何门路估计都无用,到时候姚暮云怕也是命途难测,她思前想后,便将这鸳鸯佩当了出去,换来的钱足以在暮云赎身后,还能让她不愁吃喝数年。
至于九哥送的生辰礼嘛虽说有些不妥,但是九哥是大忙人,估计自己都记不得送了什么。
姜宛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往外面走,在小丫头们“世子爷常来玩呀”的嬉笑声里笑眯眯地迈出了惜花阁的大门,然后笑容便僵了——
惜花阁位于甘州城主街,处于从南到北的必经之路上,此刻长街上人声鼎沸,都在围观黑压压的军队入城——一水的重骑兵,军容整肃,黑甲如云,从战场归来的杀伐之气犹在,看旗号正是甘州军的第三营和第四营。
姜宛还记得,她九哥带去围剿野狼族的就是这两营重骑兵!
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正跟小孙子说,“乖孙快看,这就是咱们大周的重骑兵,将蛮人杀得七零八落,剩下的蛮兵也都被扣在了盘宁城呢!”
小孙子听不懂,但是大人高兴他也高兴,拍着手咯咯直笑。
只有姜宛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笑不出来,还有点想哭。
林叔叔,说好的五六日方归呢?
而且九哥素来低调,贯是带了亲兵提前入城的,按照大军的行军速度,他怕是已经回到了城北的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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