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日光从窗柩处照射进来, 映出空中漂浮的微尘。
福忠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进入殿内,服侍皇太子服下汤药。
清风拂过, 轻软的床帐微微晃动。
燕云朝半躺在床榻上,眯眼看了看窗外。
“这两天, ”燕云朝漫不经心地问,“明氏那边可还有什么动静么?”
他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福忠却似乎早就知道皇太子会问起明司言, 当即恭声答道:“明司言一直待在房中休息, 除了昨儿傍晚去马场那边见过顺安侯之外,便再无别的动静。”
他想了想,又“哦”了一声, 道:“陛下身边的小张公公昨天来过,似是赏赐了明司言不少东西。”
燕云朝没听到自己想听的, 沉默半晌,问道:“她没有再来求见?”
福忠面色微讶,眉目低垂道:“没有。”
燕云朝便不再说话。
福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别的吩咐, 躬下身默默告退。
却刚一出门, 他就瞧见不远处的偏殿房门开了,明司言从中走了出来, 往远处去了。
他不禁心念一动, 走过去问守在那边的锦绣:“明司言这是要做什么去?你怎么没跟着?”
锦绣道:“是陛下要传明司言过去问话,明司言不让我跟着。”
福忠闻言, 一时若有所思。
他是被夜里的那个太子提拔上来,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的, 那他私心里当然向着夜里那个。而且, 他看得出来, 明司言与他一样,对夜里那个太子更为亲近。
可夜里的太子已经好几日不曾出现了,他本就时刻近身伺候,知道华真道长会做法使两位太子融合,这样他以后就只用服侍一个主子了。
那为什么明司言前几天会和皇太子大吵一架呢?
明司言要去见皇帝,为什么避开了锦绣?
不知道出于什么私心作祟,福忠并没有把明司言去见皇帝的事再告诉太子。而锦绣没有被问话,自然也无从告知。
-
皇帝在行宫的住处唤作广明殿。
明恬跟着张满福来到广明殿的时候,皇帝还在与大臣们在猎场围猎,尚未归来。
皇帝本身就颇为钟意骑射,前些天顾忌着太子的事,行猎都暂停了几日,如今太子病情好转,皇帝便又起了兴致。
明恬打听到,约莫再过三四天的功夫,皇帝銮驾就要启程回宫了。
而她作为东宫的人,不用想都要留在行宫这里侍奉太子,直到痊愈。
所以她必须赶在皇帝回宫前,向皇帝透露皇后与太子的计划,以阻拦此事。
明恬被张满福请到次间喝茶,直到日头高悬,正对着头顶照射下来,皇帝才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骑装,虽人过中年,但意气不减,精神抖擞。
上午的围猎正是收获颇丰,皇帝心情非常愉悦,吩咐张川去张罗着把那些猎物都宰杀做宴,方才兴致高涨地进入广明殿。
明恬正倾身低头,在殿外等候。
皇帝一瞥眼瞧见她,不禁笑容微收:“是你跟张满福说要见朕。”
明恬屈膝行礼,应道:“是。”
皇帝抬步走入殿中,淡淡道:“说说吧,什么事?”
明恬轻轻地跟了进去。
张满福早已识趣地领着一众宫人退下,明恬眸光低垂,望着身前三寸处的大理石地面,径直跪了下去。
皇帝一愣,定睛注视着她。
明恬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到了大理石地面。声音清朗,一字一顿:
“是有关于太子殿下。求陛下惩处华真道长及一众道士,救殿下于危难。”
皇帝眉头轻皱:“此话怎讲?”
明恬道:“臣女在重明殿侍奉时,偶然听到华真道长与他的徒弟在议论法事,一时好奇便多听了两句,谁知华真道长所做法事根本不能治愈太子,而是要将殿下彻底撕裂,使另一位太子永远消失。”
明恬说这话时,心里也是提了一口气的。
她摸不清楚皇帝的态度,不敢直接告皇后与太子的状,但她可以揭发华真道长。
这样,如果皇帝也不希望朝朝消失,那他自然会去调查华真道长,阻拦法事。
如果皇帝和皇后、皇太子是同样的目的,那明恬只说消息是从华真道长那里泄露的,倒也不算碰到太多秘闻,兴许皇帝就会以为她是凑巧发现此事,把她糊弄过去,饶她一命。
至于皇太子知道她偷听……明恬管不了那么多了,皇太子想不想就此事处置她,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明恬思绪紧绷,不由屏住呼吸,一时觉得殿内都寂静下来,只听得见外面清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汹涌的血液逐渐冷却下去。
她闭了闭眼,猜测着兴许她赌错了,皇帝和皇后一样,都很厌恶那个疯子,没有人希望朝朝活下来。
正在这时,皇帝开口了。
“此事当真?”
明恬当即神色一凛,恭声应道:“当真。”
皇帝神色凝重起来,片刻后,他道:“朕会调查此事,你先回去,不要打草惊蛇。”
明恬面上一喜,慌忙应是,又磕了个头,才起身匆匆离去。
张满福进殿伺候,躬身上前,轻手轻脚地给皇帝换了一杯清茶。
皇帝低垂着眉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在张满福想悄悄退下的时候,皇帝叫住了他。
“一会儿你去重明殿,召那个道士过来。”
张满福应是,一抬眼觑见皇帝紧绷着下巴,目色幽深的模样,知道皇帝还有话要吩咐,于是立在一旁,安静等候。
皇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当初明氏是自愿做女官,而不是嫁给太子的。”皇帝自言自语道,“朕还以为她心有怨恨,连带着对太子也不屑一顾。现在这又算什么?”
张满福听不懂皇帝是什么意思,讷讷没有接腔。
皇帝也没指望他跟自己议论,他只是在想,一个道士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欺上瞒下,谋害太子,那华真道长之所以敢这样密谋,无非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
而这背后之人,除了皇后与皇太子,皇帝不做他想。
想不到他们对另一个太子的厌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明氏一定是察觉到这一点,才斗胆来求见他的。
皇帝想着想着,哂笑一声。
看来明氏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对太子无意,可她既然已经成了女官,那就断没有中途反悔,再嫁给太子之理。
规矩不能坏,但明氏已经暗中侍奉太子数月,近水楼台,如若日后继续这种关系,再侥幸怀了皇嗣……
皇帝沉声道:“张满福,之前让你安排的,明氏的事,怎么样了?”
-
明恬在离开广明殿的路上,碰见了张川。
身为皇帝身前最得脸的大太监,张川穿着一身暗红色太监服,手握拂尘,身边跟了好些个鞍前马后跑腿的小内官。
明恬迎面过去,礼节性地倾身示意。
张川瞧见她,亦是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问道:“明司言,这是刚见完陛下?”
明恬笑道:“正是,昨儿陛下赏赐了臣女好些物什,臣女是来谢恩的。”
张川“哎哟”一声,尖细着嗓子道:“明司言可真是懂事知礼,怪道在太子殿下身前这般得脸。”
明恬道:“公公折煞我了。公公才是陛下跟前一等一的人物,早就在陛下身边伺候,至今已有十余年了吧?”
张川得意地掐着兰花指道:“想不到明司言小小年纪,对这些倒是清楚。”
明恬笑道:“公公这般厉害的人物,臣女自然早就有所耳闻。”
她想起来自己刚入东宫,请求重审旧案的时候,就是张川派了干儿子去她跟前给她通风报信,说怕她等久了心里着急,告诉她那些大臣还在讨论。
那时她还觉得张川是在向她示好。
她不禁试探道:“当初陛下在朝堂上议论家父的案子,劳烦张公公记挂着臣女,还差人来知会于我,一直没机会跟公公道谢。”
张川笑容微收,“唔”了一声,道:“不过是小事一桩,难为明司言还记到现在。”
明恬道:“雪中送炭当然要记得。那时家父案子未平,众人避之不及,公公却愿伸出援手,实在难得。”
可她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是当初张川怕她查下去,查到他身上,所以才故意试探她?
张川并没有因明恬的称赞愉悦几分,他目光越过明恬,道:“明司言不必客气,咱家还急着回广明殿复命,改日有机会再叙。”
明恬便笑了笑:“好,公公快去忙吧。”
张川走远了。
明恬一边慢吞吞往重明殿走,一边想,似张川这等在御前得脸的人物,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使唤得动他呢?难道父亲曾经与他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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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到了传午膳的时辰,燕云朝坐靠在榻上,被背上伤处的痒意折腾得愈发烦躁。
几个宫人伺候着布了膳食进来,他盯着满桌佳肴,毫无食欲,半晌吩咐一声:“去请明氏过来。”
宫人应是,然而片刻后就回来复命,小心答道:“明司言……这会儿不在房中。”
燕云朝眸光一凝。
“福忠,”燕云朝沉声唤道,“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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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恬回到重明殿,看到福忠拼命地给她使着眼色,请她到正殿去。
她不禁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去找皇帝的事恐怕败露,慢吞吞磨蹭好一会儿才入了殿中。
殿内膳食丰盛,明恬甫一进入,就闻到阵阵香气,让她更觉得饥肠辘辘了。
她看了一眼燕云朝,低下头道:“殿下。”
“你去找父皇了。”燕云朝盯视着她,语调平静地叙述。
明恬道:“是。”
“不是对这宫里没有丝毫留恋,一心想回青州老家么,”燕云朝视线下移,落到她交叠的双手上,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红珊瑚钳珠镯,“怎么,你还真想留在这里,做那个疯子的太子妃?”
明恬已经习惯了皇太子这般冷嘲热讽,当下面色也没什么波动,只轻轻道:“臣女只是认为不必你死我活,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燕云朝呵笑一声:“天真。”
他们互相敌视已有三余年,岂是一时半刻就能改变的。
“坐下来,”燕云朝抬了抬下巴,“陪孤用膳。”
明恬诧异地看他一眼。
她都这般态度了,他竟然还要她陪他用膳?
见明恬不动,燕云朝眉头微皱。
好在明恬只是愣了片刻,就毫不拘谨地坐了下来。
她的确饿了,而这殿中的食物,明显比平时供给她的要好得多。
燕云朝看她自然而然地落座,端起碗筷就开始用膳,丝毫没有顾忌他还坐在榻上,不禁目光又是一暗。
看来那疯子平时在她面前鞍前马后,伺候惯了,越发使得她没了规矩,如此放肆。
也罢,他跟她计较做什么。
燕云朝目光扫过身前空空如也的小案,提醒她道:“明小姐。”
明恬指尖微顿。
在她已经成为内廷女官的当下,他竟然唤她明小姐。
燕云朝轻嗤一声:“有你这么侍膳的么?”
自己吃得欢快,丝毫不管他这个重伤在身的人。
明恬转眸看向燕云朝与他身前的小案,扬声唤道:“福忠,你不进来为殿下布膳么?”
燕云朝面色一沉。
福忠慌忙挪步进来,明恬已经再次无视了他,专心去吃自己碗中的食物了。
反正燕云朝只说让她陪着用膳,可没让她伺候,她也懒得管。
而燕云朝盯着明恬,渐渐冷笑起来。
“滚。”话是对着福忠说的。
在福忠又步履匆忙地退出去之后,燕云朝睨视明恬,声调凉了下去。
“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那个疯子,你也是这般态度么?”
他知道她会如何做。
她会温柔地笑着,软语安抚那个疯子,用轻柔的手给他上药、包扎,如果那疯子不想吃药,她甚至会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去。
他们相拥亲吻,紧密痴缠。她对他有求必应,万般纵容。
但对着燕云朝,就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漠视。
明恬突然皱起眉头,她感到腹中一阵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她的皮肉,让她立时就哆嗦起来。
燕云朝别过脸,冷然道:“你若实在懒于应付孤,尽可以出去。”
他不想再看见她这副排斥他的模样了。
明恬却突然失手扫落了案上的汤碗,浑身颤抖着趴在了桌子上。
“我……我肚子疼……”明恬煞白着脸,颤不成声,“好、好像……中毒了……”
燕云朝一怔,待他转头看清楚明恬的模样,立时沉声对外面喝了一句:“传太医!”
他从榻上起身下来,竟一时忘记自己的伤处还经不起拉扯,大步走到明恬面前,俯身拽住了她的小臂。
“你……”
明恬推开了他。
燕云朝罕见地有些慌神:“不是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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