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爹爹归家,再加昨日下午游湖时沾染了寒凉水气,孔嬷嬷提前替慕宁向苏老先生告了假。
便得一晨清闲,窝在被子里,听外面的雨声。
从小到大,慕宁最爱的便是雨。
麻麻细雨像穿丝引线,挠得耳朵痒痒。再大一点的雨像小珠子在荷叶上滚,教她想起和姚珠在一起的时光。瓢泼大雨,酣畅淋漓,仿佛金丝雀挣脱束缚温笼,直冲九万里,成为翱翔的鲲鹏。
但不管是哪一种雨,都能隔绝外界喧嚣,给予她片刻宁静。
“姑娘,奴婢进来给您更衣?”熙春试探的声音透过窗棂。
只属于自己的片刻总是不长久。
“嗯~”慕宁懒懒地拖长了声音回答。
熙春笑意迎迎地走进来,边走边说“姑娘不高兴了吗?”,见慕宁不理她,又接着说,“不高兴也得起了。梳洗梳洗,咱得去接相爷回府了。”
城南灰墙。
仍在落雨,而夏日天色并不暗沉。慕宁立在城墙上,身着水绿色的半袖襦裙,等待着列队而行,即将返京的车马。
熙春撑伞在她身侧,抬头说:“估计还有程子功夫要等,所幸还有些细雨,不然等会就该热得站不住了。”
慕宁点了点头,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接细雨。
“姑娘,不要碰雨了,寒气重得很。昨儿游湖,刚被许姑娘拉到水里受了寒气,喝了药才好些。”熙春惊呼,还一把将主子的手扯回伞下,又觉冒犯,便出声告罪:“奴婢僭越了,姑娘再喜欢雨也该珍惜自己的身子不是。”
“姑娘,姑娘,你看,治水的车马回来了。”倚翠兴奋地嚷道。
顺着倚翠的眼神望去,慕宁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色素衣,肤色苍白,清瘦俊逸的少年,虽风尘仆仆,仍不掩一身傲骨与返京的期冀。
“姑娘看到相爷没?”熙春问。
慕宁像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忙答,“我我在找。”
“姑娘啊,那位少年郎旁边便是。”倚翠揶揄道。
慕宁的脸火速红了,羞赧得不知如何应对,只得不发一语。
“倚翠你说话注意点,听说三皇子参与了此次南下治水,只怕这位就是。被有心人听到只会说我们相府没有规矩,连下人们的言行都约束不了。”熙春慌张地看向两边,小声规劝倚翠。
倚翠还是不情不愿地嘟囔,“那又如何,也不得宠不是。”
慕宁回瞪倚翠,压低声音呵斥倚翠,“再不得宠也是个皇子,你调侃我也就罢了,对三皇子莫要不带尊称。”
倚翠一吓,低头称是。
转瞬间,慕相已经入了城门。戴上面纱,慕宁立在城门口请父亲乘车。
“孩儿参见爹爹,一路辛苦了。”
“嗯。”慕相扫了一眼慕宁,淡淡地应了一声,又看向三皇子,客气地介绍:“这是老臣的女儿。”
三皇子李匡翊顺着慕相的眼神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容貌娟秀,神情乖顺,看着年纪不大。
少女心事作祟,慕宁不敢多看三皇子,只快速扫了一眼。但眼前的少年郎实在英俊得太过夺目,即使身着素衣,也像沐浴月光的谪仙人。
原来这便是三皇子吗?眉似山间弯月,眼睛是上挑的丹凤眼,鼻子直挺,带着些冷峭的剑气,薄薄的嘴唇透着些清冷。
虽衣着打扮真如传闻中的朴素,但身姿气度实在不凡。
这灰色素衣,别人穿便是贫酸秀才模样,穿在三皇子身上,不减清贵之气,反衬得三皇子有兰竹之风骨。
看来传闻果真不假,三皇子生母安氏要比圣上心尖上——那位艳若桃李的宸妃娘娘还要生得娇媚可人,又比如今正蒙盛宠的颜妃娘娘多几分仙气。
也难怪宸妃娘娘对安氏与圣上的旧情耿耿于怀,当年硬逼着圣上将体弱的安氏与年幼的三皇子送至行宫。
感受到三皇子的凝视,慕宁连忙拉回思绪,屈膝施礼,低着头不敢回望,恭敬地说:“慕宁久仰三殿下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慕姑娘不必多礼,谬赞了,匡翊愧不敢当。”少年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三皇子何须如此谦卑,您确实是我朝难得的有才之人”慕相适时沉默,慕宁捕捉到三皇子神色的一丝黯然。
回府的路上,他那一闪而过的黯然萦绕慕宁心间。
虽是宫闱秘闻,但这么些年下来,坊间也多有传闻——三皇子娘亲早逝恐是东宫那边的手笔。
三皇子娘亲安氏因为肖似宸妃,曾得宠过一段时日。在宸妃回归后,也便被圣上弃如敝履不闻不问了。
若是冷漠倒也罢了,偏偏当今圣上为了证明对宸妃的爱,似乎还试图抹杀那一段岁月,不仅对安氏的死因不追究,而且十年来任由三皇子自生自灭。
“姑娘,到了,下车罢。”正拼凑着坊间传闻,熙春的声音蓦地传来。
慕相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慕宁鼓起勇气凑近想问问他岭南的饭食合不合口味。可是慕相并没有给她多余的眼神,自顾走了。
她也只得悻然回留挽院,委婉地问嬷嬷:“朝中事务还未了结吗?父亲怎么看起来如此忙碌。”
孔嬷嬷面色一僵,走上前来握住小主子的手,拂她额前碎发,柔声道:“治水的事情刚了,关于灾情、受灾人数等事项肯定也是需要奏表上陈的。”
她把头靠在嬷嬷怀里,一如成长中许多模糊受伤的片刻。嬷嬷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像一声一声长长的喟叹,安慰乞怜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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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夜行黑衣人翻过掉皮的墙壁,快步来到一处暗室。
“殿下。”黑衣人恭敬地跪下说。
“事情办得很好。”黑暗中男子的面容瞧不清楚,借着些微弱烛光,依稀可辨别出素衣男子透着清冷的精致五官。
“多谢殿下夸奖,属下不过是差人告知宸妃娘娘西疆凶险。殿下这些年来忍辱负重,总算要得见曙光了。”黑衣人听到主子的夸赞,不免有些欣喜,努力压低声音谦虚地回应。
“衣服经人处理了吗?”素衣男子冷冽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黑衣人恭敬应答:“殿下放心,经手的人签过死契,一定稳妥。”
“那就好。”素衣男子招招手,黑衣人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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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朝会,圣上嘉奖了此次治水的几位大臣。朝中之事慕宁这样的闺中女眷不甚清楚,只听丁管家提了几句,爹爹得到的赏赐最多。
嬷嬷拿了新赏的软烟罗,让水秀姐给她和姚珠分别裁了件银红色和雨过天青的纱衣。
慕宁便让熙春上门给姚珠送衣服,熙春才出去半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慕宁正想问怎么了,抬眼便瞧见一身黄衣的姚珠蹦蹦跳跳地进来。
自从上次去芬芳馆采莲,许姚珠为了采个大莲蓬,不慎跌倒,顺带把慕宁拉下水后,便好些日子没来慕府了。今次来不仅给慕宁带了酥点,还带了些从哥哥们那里探听得来的八卦。
姚珠坐在榆树下的玉石桌子上,一边吃着慕宁给她扒好的葡萄,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跟你们讲啊,这可是个大八卦!”
文蔷、倚翠两丫头都十分配合地冒出星星眼,喊道:“姑娘,快说,快说!”
慕宁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姚珠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慌了神。
“哎!你们说,都是自己的孩子,皇帝老儿怎么就那么偏心啊!”姚珠忿忿不平地吐槽。“明明治水是三皇子去的,结果功劳让五皇子担了。”
慕宁心跳加速,全身血液都在倒流,扒葡萄的时候用力过猛汁水全给溅身上了。
慕宁慌张地望了一眼身边三人,还好她们注意力都在八卦上,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竖着耳朵继续听。
“我听我大哥说呀,慕叔叔这么中正的人,都上书夸奖三皇子治水得当,又知道督促人修筑高的堤坝防止洪水二次侵袭,也知道派人清除泥沙,通了沟渠让洪水有处可去。”姚珠说着说着还端了杯茶,估计是学得哪个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做法,显得专业,又有个吊人胃口的空闲。
虽然只在那日城门口,慕相向慕宁介绍了一下三皇子,但自己爹爹多欣赏三皇子,慕宁是看得出来的。
自己爹爹也是有名的刚正不阿的忠臣,他说什么,圣上也一般会采纳。这次圣上是做了什么,引得朝臣私下讨论呢?
姚珠砸吧砸吧嘴,继续说道:“可是啊,圣上偏偏不赏三皇子,却赏了五皇子和宸妃娘娘。”
“啊,这去治水的朝臣都有赏赐,怎么三皇子没有赏赐啊?而且这赏赐怎么能落到五皇子头上的呀?”倚翠激动地问。
“哎,虽然咱都知道皇帝老儿一直不喜欢这个老三,但是真的没想到这么不喜欢。”姚珠似乎也有些可怜三皇子。
慕宁听着更是焦心,但害怕被人瞧出也不敢出言催促姚珠讲快点,把一方绣兰花的帕子在手掌心揉来揉去。
姚珠终于讲到事件的关节处,还看了看两边做作地压低声音说:“听说啊,皇后私下派大臣举荐五皇子去治水。这确实是很难得的露脸机会吧,但是你想啊,五皇子虽不是嫡子,但吃穿用度都是越过了皇后生的二皇子的,如今也才十四岁。宸妃娘娘哪里会在意这次露脸的机会,又觉得皇后娘娘不安好心,索性让五皇子在一次朝会中大肆赞扬三皇子沉稳良善,比自己更适宜担当此任。”
文蔷也忿忿不平地问:“那圣上这是怎么能赏赐五皇子的呢?”
姚珠站起来跺了跺脚,义愤填膺地说:“皇帝老儿说五皇子任人有才,还借此大赏了宸妃娘娘。听说赏了一柄玉如意和一件月华裙呢!”
“啊,月华裙,苏州几年才能上贡一条的月华裙!”两丫头的注意又被吸引过去,主仆三人开始讨论起此次圣上的封赏。
而慕宁,坐在夏日的玉石凳上,却觉遍体生寒,也不知道这些年三皇子是怎么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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