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坐在夏日的玉石凳上,却觉遍体生寒,也不知道这些年三皇子是怎么长大的。
大徵朝皇子出生封郡王,十岁封亲王,而三皇子如今年至十七也只是一位郡王。
他所住府邸是距紫禁城最远,毗邻京郊的永顺郡王府。听说是一位三品官员留下的房子,内务府稍适修缮,便让当年仅有十岁的三皇子离宫搬进去了。
占地面积和内部修饰远不及二皇子十五岁元服获赠的瑞王府,更不必与已经动工五年的五皇子府邸——元王府相较了。
慕宁想,那一日的黯然,或许是他预料到圣上仍旧薄待的无可奈何。朝会之后他将如何在众人漠视更甚是嘲笑的目光中离开紫禁城,回到告诫他永远安分,永远归顺的郡王府呢。
想到这儿,慕宁叹了口气:“哎!”
姚珠一惊,停下八卦大业放下手中的酥饼,瞪大眼睛看着慕宁问:“如儿,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呀?”
慕宁望着姚珠,有些忧伤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三皇子有点惨。”
许姚珠长吁一口气说:“如儿啊,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最近慕叔叔又怎么你了呢。”
“哪能啊,最近爹爹忙得很!”慕宁抚额回忆。
又看向姚珠,笑问:“你躲了我爹好几天,今儿怎么又来了,有什么事吗?”
许姚珠被戳穿心思,一脸尴尬地说:“我想吃你做的荷花糕了,还有娘亲让我接你去我家里过七夕。”
慕宁看着许姚珠俏皮的小样子,笑着说:“刚做好一份,不过不知道你来,我自己上了色。”
许姚珠一向喜欢为慕宁做的糕点上色,于是叹了口气,埋着头腹诽道:“错过了错过了。”
简单和嬷嬷说了声,嬷嬷便让熙春收拾了几件衣物跟着慕宁上了许家的马车,临行前还说相爷会同意的,让小主子不要忧心。
慕宁伸手掀开黄色暗纹的车帘,好奇地问:“今儿咱走得是不同的路吗,怎么我瞧着是往郊外去的。”
姚珠这会子还在吃荷花糕和百味斋的糖酥,慕宁不由叹了口气,掀开前帘探头出去正准备问马夫什么情况。
许家的马夫小六连忙接话:“姑娘莫慌,路没走错,夫人说带二位小姐去京外府里见见世面。”
“世面!什么世面?!娘亲怎么都不跟我说清楚,小六你告诉我!”姚珠激动地从马车里窜出个脑袋。
“姑娘啊,小的怎么知道。”小六忙答。
“你不说是吧”,姚珠用手拽着小六耳朵恶狠狠地说,“连你也瞒着我,不把本姑娘当回事是吧。”
小六痛得嗷嗷叫,仰面求饶:“姑娘啊,小的是真不知道,小的哪敢瞒姑娘。”
姚珠听后,更不乐意了,立即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慕宁看到小六痛得仰面的样子,怕马车出事,忙把姚珠扯回来,向她摇摇头。
许姚珠嘟着嘴腹诽道:“让我问问嘛,娘亲不告诉我的一准没好事,要是不好的话咱俩就”
姚珠后面的话慕宁没听清,因为她看到了永顺郡王府。
墙壁凹凸,景致凄凉。
有一老者,领着一个挑担的人从侧面进去。
担子里好像有棉鞋、大氅、斗篷
不由出声问询:“现下正是炎热的时候,永顺王府怎么购置过冬的衣物?”
“姑娘养在深闺,想必相爷也不会让姑娘知道朝堂之事。这事啊,我们府里已经传遍了。如今西疆战事吃紧,圣上骤然任命从未上过沙场的三皇子领兵支援”,小六说着看看四周噤了声,“哎,不说了,三皇子也是苦命人。”
真真苦命人,年至十七,还尚未娶妻。父母慈爱未享受,男欢女爱未体验,便要去那苦寒之地。又不得宠,实为生死付诸天地。
慕宁思及此处,心中酸楚连绵不绝。
下车见了许夫人姚兰芝,慕宁勉强装作高兴的样子,扑到她怀里,叫了声:“姚姨。”
她亲热地拉着慕宁的手,仔细端详着慕宁的样子,用很温柔的语调说:“我们宁宁又漂亮了,过不了几年就是个秀致的大美人。”
惹得许姚珠好一阵子吃醋,上了饭桌还咋咋呼呼地问文蔷和熙春,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是个大美人。
慕宁抱住她,捏捏她脸颊两侧的肉肉说:“一定会是个珠圆玉润的大美人。”
姚珠气得跺脚,许夫人看着她俩打闹,挂着笑意幽幽开口:“现在还能闹会,等及笄了,要说人家的时候就得规矩点了。”
“娘亲每次说话都败人兴致,无聊透顶。”姚珠不满地嚷嚷。
许夫人安慰似地给姚珠夹了一箸子菜,继续说道:“宁宁,七日后不是乞巧节吗?圣上邀请咱们三品上的臣子家眷参加宫廷夜宴,说是佳节宴请臣子以示天子恩德,其实是替四公主五皇子觅佳偶。”
姚珠用筷子戳着小兔子样的鸡肉酥饼,头也不抬嘟囔着:“关咱什么事,宫廷夜宴,一听就拘谨不去不去。”
“许姚珠,这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吗?”许夫人厉声斥问姚珠,转头看向慕宁又放柔了声音,“你和姚珠同年出生,如今也十二岁了,可以慢慢相看人家了。”
“你父亲是个男人,心不细,你的命也苦。”说着还用手帕拭了拭眼角,“不过不要紧,姚姨在,给你找个和顺的婆家,让你下辈子舒服些。”
看着姚姨温柔而爱怜的眼神,慕宁不禁红了眼眶。
“不哭不哭,怪姚姨,提些伤心事。”夫人连忙夹了一箸阳春白雪到慕宁碗里,“吃菜吃菜,你喜欢的。”
姚珠也不说话了,屋子里沉默得很。
许夫人过了会子开口说:“我托人请了个从前在宫里司乐坊的嬷嬷,你俩丫头今儿个休息一晚,明天开始学些基本的宫廷礼仪。”
姚珠正要跳脚,被许夫人眼神一瞪哑了嗓,丧气又不情愿地埋头吃饭。
“这事不好做得太明,怕人家说我们许慕两家不矜持,上赶着教姑娘礼仪,许配人家。于是我就让小六把你们接来别院了,在京郊耳目不多,也清净。”
慕宁看着她怪不好意思的表情,出言:“还是姚姨考虑得周到,况且我一向喜静,别院景致也好,再合适不过。”
许夫人宽慰地点点头,继续说:“这我就放心了,也不是能不能许个好人家的事,主要是为了在宫廷夜宴不出岔子,闹笑话。”
晚膳过后,慕宁还陪着许夫人说了会子话。也没多久,两炷香的工夫后,慕宁便被领至客房,许夫人叮嘱她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准备明日的礼仪课。
姚珠想和她睡一屋,也被许夫人拒绝了。
姚珠被自己娘亲遣人送走了,而慕宁好长时间没来姚府了。许夫人就留下来,和慕宁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而后突然发问:“宁宁,你知道七夕夜宴,圣上说宫廷女眷要表演节目吗?”
慕宁一惊,心想自己也没有什么才艺啊,除了——
下一秒,许夫人便试探地问:“宁宁,你现在还抚琴吗?”
听到“琴”字,慕宁面色大变,手一抖,茶盏都泼了。
她抚琴,是因为娘亲生时最爱抚琴。她不敢抚琴,是因为爹爹娘亲相伴之时总会琴瑟和鸣。
六岁时慕宁曾央求嬷嬷给自己买一张琴,求了很多天,从冬天求到秋天。嬷嬷终于不忍,去京郊最偏的铺子里挑了一张最小的琴。或许也是最便宜的,难以弹奏音质还不好,可是从她得到它起,一直将其视若至宝。
琴有琴魂,也有灵性,这五年来,慕相在时它被安放在柜子里。慕相外出公干时,慕宁一得闲就与琴相伴,寄托哀思。
直至一年前,圣上任命慕相推广“选贤举能”制,动了几大旧氏族的利益。无他,只得不停奔波中原几地,不停游说。
嬷嬷虽早就告诫慕宁不要让相爷知道她私下学琴的事情,自慕宁练琴后也处处留心着慕相的动向,然而她们都没有意料到才出公差两天的慕相那晚会从千里之外的蜀地赶回。
那日,慕宁弹的是娘亲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夜色渺渺,云水迢迢,天与地均是暗藏玄机的静谧,渔家灯火大雁掠星,一派浩然正气。
据丁管家所说,慕相面带喜色奔跑进府门,越靠近留绾院脚步越慢面色越凝重,至院门便是抚着胸口一步一步挪动。
慕宁也记得,听见响动转头时,自己爹爹仿若嗫喏着“绾绾”。
双目对视之间,爹爹双眸抽搐,勃然大怒。他气极反笑,用望着仇人一般的眼神望着她:“命带煞星克死生母的人,也配?”
爹爹转身离去,琴弦在她手中断开。
琴被砍了,被烧了。慕宁被关了半年禁闭。
慕宁知道自己抚琴是很好的,她有娘亲留给自己的悟性与缠绵的思念。
可是她再也抚不了琴。
“姚姨,我”慕宁面色苍白,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琴都荒了一年了。”
“宁宁,你知道吗?幼薇怀着你时就希望你是个喜欢抚琴、做糕点的小姑娘,能和她有很多话题,这样她就能做个更称职的娘亲。如果幼薇还在,一定希望你能快快乐乐,不要有太多束缚,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
慕宁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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