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年夏,慕宁不过十岁有余。

    那时,孔嬷嬷、爹爹、姚珠都在身边。平素也无甚烦恼,认认字能知礼,学学女红弹弹琴罢了。最喜欢的是,与姚珠一起,游湖采莲,灯节猜谜。

    “如儿,如儿”,姚珠一溜烟跑过来,蹦到慕宁面前,“芬芳馆的荷花开了,我们驾船游湖避避暑好吗?”

    爹爹不太喜欢自己出门,然而慕宁望着姚珠亮晶晶的眼睛,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等她回过神来,早已在小木舟上。

    慕宁和姚珠泛一舟,熙春和文蔷乘船在后面追着。

    姚珠是武将之女,且许将军和夫人伉俪多年,虽育有四个孩子,但唯姚珠一女。被一家人捧到心尖尖上,姚珠被宠成了人尽皆知的滑头,没有她不会的,没有她不懂的,更没有她不敢的。

    而慕宁这么个深闺小姐与许姚珠又是如何结识的呢?

    许家夫人和慕宁已故的娘亲是密友,娘亲故去后许夫人姚兰芝见慕宁可怜常常接她去许府小住。

    后来爹爹请了一位大儒苏洵辙来慕府为慕宁讲授四书五经,姚珠也被半捆半哄地送来。

    慕宁性子内敛,只得姚珠亲近。而姚珠想一出是一出,也就慕宁这闷葫芦随她闹。

    今儿正好先生家中有事,破例给她们放假。

    孔嬷嬷特意从崇华馆请了水秀姐来教俩丫头女红,却不想水秀姐还未来,姚珠便拉着慕宁跑了。

    还好近来爹爹去江南治水,慕宁只需要担心如何向嬷嬷交差。

    孔嬷嬷是娘亲的陪嫁丫鬟,爹爹都让她几分。好在嬷嬷虽严,却从不舍得对慕宁说重话。

    “如儿,如儿!”姚珠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慕宁的思考。

    慕宁一骇,转头看见姚珠单脚立在船尾,急忙起身,“姚珠——,把脚放下来。”

    “我不,这多舒服呀,慕宁是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一边说还一边单脚跳来跳去。

    “好好好,是我胆小。我不仅胆小,我还无聊得紧。好姚珠,你来陪我嘛。”

    “好吧,谁叫我善良,看不得如儿孤独寂寞。”语罢姚珠才奋力从船尾跃下,大摇大摆地朝船中心走来。

    被姚珠这样一闹,划桨都忘了,一阵风来,船在原地打转。慕宁慌了神,越划越急,船竟顺着水流斜着朝反方向飘去。

    熙春、文蔷也吓得不行,急急划着桨追来。

    姚珠抢过双桨,“如儿别慌,我来划,我可厉害了。你坐着休息去。”

    姚珠做事一向毛躁,这下慕宁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干看着。

    只见姚珠大幅度地划动手臂,牵引着船桨,船身左右晃动了几下,竟也回归了目标航线,平稳而快速地钻入一片田田荷叶之中。

    姚珠眉毛挑得高高的,好不得意地说:“如儿你看看,我是不是很厉害”,还转头朝着正在努力追赶的后船吼道,“熙春、文蔷,你们可不能再觉得本小姐是惹祸精了。”

    那个小得意样可爱坏了,熙春文蔷只得死死憋着笑,慕宁亦是才松了口气,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姚珠。

    姚珠沉浸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一边划船一边哼着小曲。

    周身绿意盎然,慕宁整个人放松下来,任荷花清香飘入心间,闭上眼睛轻轻相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船已入了这一片荷叶荷花占据的水田,大家都放下船桨,由着船随水流,自在漂浮。姚珠指挥着两丫头摘莲蓬,慕宁斜靠在船身一侧,盖了个帕子,闭目养神。

    “姑娘!您别去够那么远的莲蓬了。当心掉下去!”文蔷着急地喊。

    熙春也附和着:“是啊!许姑娘,我和文蔷来摘就可以了,您跟我家小姐说会子话就行。”

    “不要不要,谁都别拦着我,我就要摘。本姑娘什么事办不到,星星远在天边我都能摘到,何况是个小小莲蓬!”

    睁眼瞧见姚珠在船尾倾斜着身子去够一只一米远的莲蓬,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摇摇欲坠,看得人心里发麻。

    慕宁也赶紧说:“姚珠,别闹了,咱别摘了!”

    姚珠撇撇嘴说:“不要,就快摘到了,我不要!”语罢还愈发奋力拉长身子去够那个莲蓬。

    “啊!”姚珠失去重心,往船下栽去。

    没有犹豫的时间,慕宁赶忙跳起跑到船尾去拉她。

    只抓到一片衣角,而且姚珠夏日吃甜食养得愈发圆润,她掉下去就连带着把慕宁也扯了下去。

    “小姐!!!”熙春、文蔷的喊声传来。

    被水呛了一下,慕宁什么都不清楚了。恍惚间觉得有人一下一下压着自己的胸膛,意识渐渐清明,对上姚珠愧疚的眼神。

    她全身湿淋淋的,用手过来探慕宁的头,“如儿如儿,你还好吗?哎呀吓死我了,还好没有受寒发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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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月份,为了消暑和打发时间,京城小姐们最喜欢三两成伴,去芬芳馆游湖采莲。

    虽有不少登徒子想要一览“人面莲花相映红”的盛景,但不幸的是,芬芳馆只接待女客。

    充满好奇的男子们也只得躲在芬芳馆外,偷偷瞧一眼戴着面纱的小姐们的身姿,闻一闻小姐们用的香粉的味道。

    不想凭一张字画就定了终身伴侣的世家公子,也有来此悄悄瞧上一眼的。

    若是今日来的,那就真赶了巧。

    日央时来了两位面容姣好,身姿轻曼的少女,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竟都湿淋淋地出来了。

    其中一位戴了面纱,穿着雨后青蓝半袖襦裙的姑娘,估计是呛了水,状似弱柳扶风地被两丫鬟搀扶着,勉强上了一辆马车。另一位姑娘身着红衣,容貌昳丽,正焦急地跟在旁边,也一跃上了车。

    上车后还冒出个脑袋,朝四面吼道:“你们这些个登徒子,再看,再看一下本姑娘把你们眼睛都挖了。”

    这一吼把暗处的男子们从美人在怀的遐思里拉了出来,都认为女子美貌固然重要,但太过泼辣确实让人招架不住啊!

    不过,好像有个例外。

    芬芳馆对侧有个老柳树,在下面躲着,又凉爽又不易被发现,最关键的是视线极好。

    这两姑娘湿漉漉的样子被柳树下两男子瞧了个正着,甚至那红衣女子就像对着这两男子吼的。

    一蓝衣男子向另一位穿着靛蓝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银线勾边的祥云锦带的男子作揖,有些愧怍地说:“今日真不巧,虽然本来就是想带五爷探看一下世家小姐们私下的样子,但不想遇到个性子这么直爽的。”

    着靛蓝色长衫漂亮似天仙的男子,点点头,微笑着说:“不碍事。从前在宴会上见的那些世家小姐都是规规矩矩的,有幸得见这样有性格的姑娘,也是不错。”

    语罢,这位容貌清秀,肤白胜雪的男子还看向马车驶离的方向,问了声:“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啊?”

    蓝衣男子恭敬地回答:“看样子往城北去的,那位戴着面纱的约莫是慕相家的千金,而那位脾气稍炸点的应该是她的朋友,许将军家的幼女。”

    漂亮男子继续望着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

    这位蓝衣男子猜测的确实不错,蓝衣女子是慕相独女慕宁,红衣女子是许将军幼女许姚珠。

    此时马车上,慕宁浑身抖颤,面色发白,额角冒出细小冰凉的汗珠。

    许姚珠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一脸焦急地朝旁边的侍女喊道:“文蔷,姜茶温好没?”

    文蔷连连答应,忙呈上茶。许姚珠接过递到慕宁嘴边,难得轻柔地说:“如儿,快喝口暖暖身子吧。”

    慕宁小口小口地喝着姜茶,才觉得好受一点,好容易挨到了慕府门外,被熙春搀扶着下了车。

    许姚珠想陪着她,被她拦下了:“你身上也湿了,快回去换衣服,别叫我担心,听话。”

    一进小院门,便看到了孔嬷嬷。撑着主子的熙春一颤,慕宁唤了句,“嬷嬷~”。

    “熙春跪到院外,倚翠扶姑娘回房。”语罢转身便走,不给慕宁一丝商榷的余地。

    回府的路上有人陪着,慕宁还不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上的难受。这会子躺在床榻上,虽是六月的天,身上淌下来的汗竟然是冰凉的。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谁进来探了探她的温度。外头又是一阵骚乱,隐约听见嬷嬷和陈大夫交谈。

    “姑娘,醒醒”,倚翠的声音传来,“喝口药吧。”

    慕宁拉着她温热的手,勉力问:“熙熙春呢?嬷嬷让她起身没。”

    “姑娘不必担心,嬷嬷你还不知道。熙春姐跪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嬷嬷就让她起来了,这会子正在后院烧水呢!姑娘,奴婢先给您擦擦身子。”倚翠一边说一边为主子擦汗,“您喝口药,再发点汗,我和熙春姐来伺候您沐浴。只不过沾了些寒气,老爷回来前就大好了。”

    宁神静气的沉香已经点上,木桶里是祛湿的艾叶水。倚翠拿个舀子往慕宁身上淋水,熙春则为她按捏着头部的穴位。

    治水的车马已至京畿,不出意外明日慕相便回府了。

    若是明日身子不能养好些,被爹爹看出来了,可不知能闹出什么事。慕宁正担忧着,就听得倚翠问:“今日怎么个情况,也没有大风,怎么在芬芳馆船还翻了?”

    熙春瞧了一眼自己主子,小心翼翼地说:“船倒是没翻。是许姑娘,想摘一个大莲蓬,莲蓬有些远,许姑娘拽了几下没拽到,重心不稳,翻了下去。咱姑娘想拉她一把,结果自己被扯了下去。”

    倚翠叹了口气,不高兴地说:“哎,这跟许姑娘在一起,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慕宁瞪她一眼,倚翠视若无睹,继续说:“我的傻姑娘啊,许姑娘会凫水,你去拉她干什么?”

    慕宁语噎,身体又还恹恹的,索性换上寝衣就闷声上床躺着了。

    睡前,慕宁好像听到熙春跟倚翠企盼:“姑娘,明日可得好起来若好不了,相爷发现了追究起来,我们皮糙肉厚命又贱,挨几十板子也没事。只是怕姑娘回忆起两年前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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