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秦思朦朦胧胧听到有唢呐的哀鸣声,瞬间睁开双眼,那声音远远的,又很清晰,旋律熟悉,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急切想要确认这个声音的真实性,却根本没有勇气从病床上下来,走出病房一探究竟。立刻闭上双眼,可声音变得更清晰了,在耳边萦绕,再次睁开眼睛,明明是大白天,阳光透过窗子,把病房照得通透,为何恐惧更甚。顾不得左手上扎着输点滴的针头,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试图阻止唢呐声进入耳朵,一点点将被子拉起,蒙住头。
突然把被子掀开,露出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花天花板,和周遭连起来白花花的一片,不应该会害怕,到底在害怕什么?这里是医院,有病,可以治病。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爷爷奶奶辈开始在此工作,妈妈这辈也在,自己从小玩儿到大的,这里根本没有人会伤害自己,自己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右手使劲儿地将左手上的针头拔掉,不顾针口涌出的鲜血,下了床,穿上鞋,朝病房外走去。
慢慢走到电梯的门前,看着电梯上滚动着的楼层数字,居然忘记自己是住在哪一个楼层。等了好久,也不知道有几分钟,电梯的门也没有打开,缓缓地转过身,走到楼梯间。站在休息平台,看看向上的楼梯,再看看向下的楼梯,不知道该如何做选择。走向上的楼梯,一层又一层,就到了顶端,顶端有天台,没有他人,能够吹风,能够看到闪烁的120灯箱,是这所城市最高的地方之一。可那天台上有秘密,有一个隐藏了二十之久年的秘密,不能跟任何人分担,哪怕是同一场浩劫的见证者,因为那张脸再熟悉不过,只能默默地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能上去,怕自己保不住秘密,半路上还有那恶心的画面,恶心了自己整整二十年,抹不掉,挥不去。走向下的楼梯吗?下面有路吗?是不是再走的往下面一点,就可以将自己隐藏起来,任何人也看不到,找不到,想哭就哭,想喊就喊。
唢呐的哀鸣依旧在耳边萦绕,这个院子还是这个院子,可院子里面的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面前人来人往,医生、护士、护工、清洁员、患者、患者家属,却找不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突然发现旁边的大树茂盛了很多,花草已经不知换了几茬。
“秦院长,您回来了,好长时间不见啊!”
“你好啊!”
“看您身体不错,红光满面的!”
“白大褂有点儿脏了,要赶快换!”
“刚才可能不小心碰到哪儿了!”
“让患者看到了,医生连自己的形象都不注意细节,怎么细致对待病患?”
“院长,教训的是!”
“爷爷,我们走吧!”秦思噘着嘴撒娇。
“针还没打呢!”爷爷紧紧地拉着秦思的小手。
“带孙女来的!”
“带她来注射疫苗,爸妈都没有时间,她奶奶害怕,干一辈子医,看不得自己孙女打针!”
“您二老真是疼孙女!”
“没办法,就这一个宝贝!”爷爷抚了抚秦思的小脑袋。
“爷爷,我们回家吧,我不想打针!”秦思使出全身的力气,摇晃着爷爷的手。
“不用怕,就刺一下,不疼的,打了针以后,就不会生病了!”爷爷安慰。
“好疼啊,我害怕!”秦思撇了撇嘴。
“不用怕,等打完针,爷爷带你去逛公园,吃牛排,好吗?”
“我不吃牛排!”
“那我们去吃披萨?嗯……再买个蛋糕,买最大最好吃的那一款!”
“叶樱子,看看我,我是姐姐!”秦思急得哭了出来,想要立刻冲进抢救室。
“思思,别哭了,妹妹就是睡着了,睡醒了就好了,别担心啊!乖!”舅妈轻轻地抚摸着秦思的头。
“叶子怎么了?刚才吓死我了!”
“妹妹发烧了,舅妈加班,舅舅连续几个手术,一下来,就带妹妹打点滴,他太累了,没有休息,抱着妹妹就睡着了。谁知道,点滴反应,舅舅都没有发觉,要不是护士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儿了,度过危险期了,在院里面,不用担心,很快就醒了!”
“不会有事儿吧?”
“放心吧!妹妹,没事的,有舅妈在呢!”
看着舅舅疲惫不堪的身影,舅妈也没有力气再去责怪,心疼抢救室里面躺着的妹妹,希望她能够平安度过这场大劫。她有一个医生父亲,还是著名的专家,而她也差一点儿就死在自己父亲的怀里,她的父亲正是为了挽救别人的生命,而耗尽精力。
“思思,一会儿看到爷爷,陪爷爷多说说话!”秦母嘱咐。
“爷爷怎么样了?我都好多天没有看爷爷了,我好想爷爷啊,住院前,爷爷还问我想吃什么?”秦思委屈。
“看到爷爷,告诉爷爷,你很想他,让他尽快好起来!”
“我会的,一看到我,爷爷就好了!”
秦母无奈地拍了拍秦思的头。
“爷爷……”秦思看着爷爷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双眼,照着氧气罩,突然不知所措,慈祥和蔼的爷爷,竟被病魔这般折磨,好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爷爷缓缓睁开了双眼,微微将头转向秦思。
“爸,你醒了?”秦父激动不已,“思思,快看,爷爷醒了!”
“爷爷,我是思思,你怎么了,你别不理我!”秦思哭了起来。
“乖,跟爷爷说说话,爷爷一定是想见你!”秦父难掩悲伤。
“爷爷,快好起来,我想你拉着我玩小车,带我去公园,给我买好吃的,我去给你买那个好吃的蛋糕,我们一起吃!”秦思不停抽泣。
“好了,别哭了,爷爷听到了!”秦父一把将秦思紧紧地搂在怀里。
“文老师,带思思来看老院长啊?”白大褂迎面走来。
“是啊!”秦母点点头。
“情况怎么样?”
“出血压迫脑干,已经昏迷十几天了,滴水未进,都是靠输液,不过,今天醒来了!”
“突然醒了?”
“今天思思一来,就睁开眼睛了!”
“还是最想见孙女!”白大褂摇摇头,突然压低声音:“有句话,知道不好听,但干这行的都明白,该准备,就准备吧!回光返照……”
秦母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面露难色。
“为什么不骂她?”秦思用力地甩开秦母的手。
“思思……”秦母刻意提高声调,明白秦思与爷爷之间的感情,害怕她年纪太小,接受不了。
“她说,我爷爷快死了,你不骂她,我不让她当医生,我爷爷不会死,他是院长,他打过仗,救过那么多人,他不会死……”秦思放声哭喊。
“喂?”秦思沉浸在睡梦中,被手机叫醒。
“秦思,赶紧起床,来医院!”秦母的语速很快。
“干嘛呀?放署假,还不让睡到自然醒!”秦思不耐烦。
“你爸下病危了!”秦母厉声道。
“什么?”秦思吓得立刻坐起身来。
“文老师,病危通知书,麻烦您签一下字!”护士有些为难,“秦老师的情况,不太乐观,您要做好心理准备,四个通道全部打开了,血压已经降到二十,一直上不来!”
秦母颤抖的手在病危通知书上写下名字。
“妈,怎么回事儿啊?早上不还好好的?”秦思手足无措。
“你爸这两天休假,中午和他老同学去喝酒,没一会儿,就被120送进来了!”
“吃海鲜,过敏休克了?”
“是双硫仑样反应!”
“什么时候吃头孢了,他会不知道,吃头孢不能喝酒?”
“好几天以前吃的了,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现在怎么办啊?”
“刚才已经要通知家属了,兄弟姐妹该来的,都来吧,我说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你奶奶身体也不好,没敢说!”
“一定会没事儿的,爷爷会保佑爸爸!”
“幸好有些医学常识,进来以后,主任也经验丰富,四个通道同时打开,不然这会儿……”
“文老师,血压上来了,心率也回复了!”护士兴奋地从抢救室出来。
秦母终于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秦思抬起头,看到醒目的120标志,这里本就是有生有死的地方,只是将大喜大悲对比得太鲜明,那一个个亲眼所见的画面,串联起生活真实的样子。自己也是光溜溜的从这里来到这个世界,见证自己最纯真的年华,最简单的人间关系,慢慢成长,上学之后上班,以为自己很成熟了,一进这个院子,也只能还是谁的孙女,谁的闺女,其实是温暖的。人,其实太过渺小,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是每一个人都逃避不开的,自己也一样,长大以后,好累好累,没有朋友倾诉,只有手机发泄,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怕会有熟人过来嘘寒问暖,又怕那唢呐声再次猝不及防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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