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静脉输液，气管插管，呼吸器，除颤仪……最后还是没有抵抗住心电监护出现的一道直线。
言佳已是精疲力竭，汗水将手术服的后背浸湿，看着白单下面一动不动的身体，年过半百，知命之年丢掉性命，不得不面对这无所适从的结果，从手术室缓缓走出。
“我爸怎么样了？”男人兴冲冲地拦住言佳质问。
“非常抱歉！”言佳深感歉意。
“爸……爸……”男人脸色大变，险些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好在身旁有他人搀扶。
“我们已经尽力了！”言佳的语气低沉。
“你跟我讲尽力，前几天做手术的时候，不是说很成功，就等着慢慢恢复？怎么突然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今天被送进抢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救得人没了，你跟我说你们尽力了！”男人厉声吼，上前一把扯住言佳的白大褂。
旁人立即劝阻，才将男人的手扯开。
言佳从病房出来，远远看到几个人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堵住，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怒气，狠狠地咬着牙，大步走去。
“你叫言佳？”女人高声吼，凶神恶煞。
“我就是！”言佳稳稳地接住女人犀利的目光。
“还我爸爸的命来！”女人突然上前扯住言佳的衣领。
“你爸爸的手术不属于医疗事故！”言佳不卑不亢。
“前两天做完手术，你不是说成功吗？成功，人怎么又说没就没了！”女人声泪俱下。
“之前的手术确实是成功的，但这次的抢救并不属于医疗事故，我空口无凭，可以等法医的鉴定结果，所有的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医生和护士在术前谈话讲得清清楚楚，手术知情同意书家属都签了字的！”言佳把身体往后移，想要衣领从女人的手中摆脱。
“你怎么说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女人瞪大双眼。
“他是我的病人，我怎么可能没事儿，我不能和你一样在这儿哭喊！”言佳安抚女人情绪。
“那敢情死在手术台上的不是你爸爸！”女人冷冷一笑。
“请你冷静，不要再大声喧哗！”言佳忍无可忍。
“姐，你跟这种人有什么废话可讲？”手术室门口的男人大步地冲过来，朝着言佳的脸上就是一拳。
男人还不罢休，还上前，准备继续进攻，被护士急忙阻拦，一阵混乱，呼叫了保安，才得以制止。
“董主任，您找我？”言佳推门进来。
“进来吧！”董俊铭低声回应，“坐吧！”
“好！”言佳已经从董俊铭的语气意识到情况的严重。
“脸没事儿吧？”董俊铭表示关心。
“没事儿！”言佳客气。
“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家属的情绪非常激动，不仅说话很强势，竟然还动起手来！”董俊铭不满。
“可以理解！”言佳脱口而出。
“在这个院子长大的孩子，耳濡目染，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医生不仅要是神，守护生命，还要跟凡人一样，陪着他们体会生离死别！”
“将你捧成神，发现一旦达不到他的期望所需，随时会将你视为魔鬼！”
“患者之前清除癌细胞的手术很成功，这三天情况也稳定，我会把病历一丝不差整理好，突发情况下，我认为，我的手术没有任何问题，我会做出详细的报告！”言佳不卑不亢。
“不要紧张，你也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品行，还不清楚吗，又是国外医学院成绩优异的博士，只是你刚刚回国参加工作不久，以后有更多的问题需要研究，而且无人受教，你还年轻，我想你做好心理准备。医生不是神，不可能永远是战胜的一方，可老百姓不会这么想，他觉得你是医生，就该治人，一旦进了手术室，潜意识就会把责任全部推给医生！”董俊铭语重心长。
“我明白！”言佳不知道这是未雨绸缪，还是危言耸听，可自己要面对的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困境。
“院领导也很重视，会跟进情况，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董俊铭安慰。
“司法介入，不是应该一切都按照程序的吗，我相信法医会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我不认为这是医疗事故！”言佳态度坚决。
“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董俊铭苦笑。
“挺好的！”言佳意识到话题已转移。
“他身体一直不太好，那么早退下来，是翔智和医学界的损失！”
“这么大的医院，总要有新生力量补充上来的！”
“老一辈的经验弥足珍贵，你可是有最好的免费辅导，好好利用！”董俊铭淡淡一笑，希望言佳明白自己的苦心。
言佳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脸有点红肿，我帮你拿点儿冰块儿敷一下吧？好的会快一点儿！”王向依冉看到言佳独自坐在餐厅的角落。
“不用了，谢谢！”言佳发现餐厅已经空荡荡。
“你没事儿吧？”王向依冉坐了下来。
“这么快就知道了！”
“一个医院，说小，真的不小，说大，又大到哪里？”
“这么晚了，来餐厅？”
“本来和仝一辰约了下班一起来吃点儿东西，结果他突然被领导也没走，都在加班进行病理解剖！”
“你不问问我担心吗？”
“没什么可担心的！”
言佳不解。
“因为我相信！”王向依冉眼神坚定，“难道你不相信自己？”
言佳摇摇头，又立刻点头。
“我也相信你，等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就会证明你的清白！”
“当初，你为什么选择学医？”
“其实，也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家里是开医药公司的，很好的药能搞得到，但是各种治疗方案一直也没什么显著效果。后来，看了中医，吃了很多很多的中药，才慢慢好起来。第一次喝中药的时候，就觉得那个味儿好香，好香，好像鼻子吸引着心脏，一下子就入迷了，那时候还是我妈帮我用砂锅慢慢熬出来的。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高中报志愿的时候，没有任何考虑，直接就报了药学！”王向依冉娓娓道来。
“原来，每一个人都有不被他人所知的过去！”言佳感慨。
“你还没说，为什么选择学医！”
“我家大部分是医生，除了学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你小时候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小时候喜欢唱歌，想进合唱团！”
“为什么没去？”
“我发现根本没那个细胞，声音一般，完全没有感情表达，唱了几天就不唱了，还不如去找我的那几个小伙伴玩！”
“在医院里玩？”
“我爸值班，我妈开会，这么大个院子，可以随意玩啊！”
“白天还好，晚上要是瞎玩，不会跑到太平间啊？”王向依冉吓得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也这么说！”言佳皱起眉头。
“还有谁这么说？”
“仝一辰呗，你俩还真挺像！”
“谁和他像啊！”王向依冉偷笑，心里美滋滋。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教学实验室还亮着灯，我站在那儿透过窗子，一位老师在耐心地讲解，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学生认真聆听，我竟然盯着旁边的白色人体模型入了神，直到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才发现加课的老师原来是我姑父，他还问我：干嘛一直傻站着，我说：看人体模型，我姑父说：家里不是也有吗，何必跑到这里来看？”言佳无奈地笑。
“你要是把心理活动讲出来，你姑父肯定气死了！后来呢？”
“我就回家看家里的那个白色人体模型！”
“你也挺无趣的！”
“好像真的没有任何别的兴趣，慢慢就开始看我爸的那些医书了！”
“然后就顺其自然学了医！”
“当年报考大学填写志愿的时候，每个同学的想法都不一样，各自有各自的愿望，清华北大复旦，航空大学，体育学院，电影学院，美术学院……我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那就填报了翔智大学医学部？”
“我出国读的医，一直念到博士！”
“最后还不是乖乖回到翔智！”王向依冉不明白言佳为什么突然刻意加重语气。
“也许，这都是注定的吧！”言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那么优秀，在哪里都一样会发光的！”
“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
“你说谁啊？”王向依冉羞涩一笑。
“还能有谁！”言佳刻意加强语气。
“他跟你说过，很喜欢我吗？”
“我认识他几十年了，还不了解他，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酸溜溜！”王向依冉忍不住窃喜。
“这醋也吃啊？”言佳竟有些羡慕王向依冉这份单纯的喜欢。
“我总觉得，我不是很了解他！”
“可以用他的显微镜慢慢观察，也许，病理清晰了，也许就不那么喜欢了！”
“比喻还真是贴切，你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以后dna攻破，我们会不会都失业了？”
“太长远了吧？”
“虽然我一直没弄明白人体冷冻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但选择冷冻遗体，不就是期待未来医学发展到这一步，能够将自己起死回生吗？跟秦始皇的想法差不多！”
“死不了，应该让生，更有意义，painless，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单词，一定可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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