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了？”尹明晗刻意压低声调，神秘兮兮。
“没想到你的关注点居然也在这儿！”秦思撇了撇嘴。
“好奇啊！”
“从那么高摔下来，入殓师也无能为力！”
“我以为你是看了难受得吃不下！”尹明晗有些失望。
“根本就没有遗体告别的环节！”秦思浑身微微颤抖起来，脑子里全是今天在殡仪馆看到白芷源的画面，太过真实，真实得就差使劲儿掐自己身上的肉作证，为什么会看到他，又为什么会那么害怕。从小到大看过的鬼片里，看到死去的人反应一定是恐惧，大声地尖叫，转头撒腿就跑，或者直接昏了过去，可他没有做出任何吓人的表情或者动作，为什么要害怕。自己不愿看到的，却正是别人想要拼尽全力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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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言佳独自坐在餐厅的角落里，额头上残留着一片未拭去的汗迹，大脑和身体已疲惫不堪，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格外沉重，虚弱到极致，连饥饿感也丧失掉，垂着头，也许可以节省些力气，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一滴又一滴的静脉点滴，一次又一次的胸口电击，变成一条直线的心电监护仪，一步又一步卸去的监护，缓缓盖上去的白色布单。很多年前听爸爸说，和同学同事最不愿听到的四个字：瞳孔放大，这应该是人类对于大自然最无奈的控诉，很难受，比难受更揪心，已经用尽全力，是自己能力不够吗？从本科到博士都是名校，成绩名列前茅，读了那么多本书，考了那么多次试，为什么挽救不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突然一杯咖啡出现在面前的桌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仝一辰。
“我可以坐下来吗？”仝一辰很客气。
“你还认得我啊？”言佳冷笑一声。
“我不认得自己，也认得你！”仝一辰的语气意味深长，慢慢坐了下来，“我以为你看到我会很惊讶，不过我来上班也这么久了，很多人都知道了！”
言佳沉默不语，虽然内心有千言万语想要跟面前这个曾经最要好的朋友讲，但此时竟找不到一句开头。
“几个钟头了，一定累坏了，喝杯咖啡，提提神！”仝一辰将咖啡杯往言佳的面前推了一下。
“谢谢！”言佳嗅得到香味，实在没有心情品味。
“现在餐厅比我们小时候吃的强多了，还有咖啡呢，虽然味道差一点儿！”仝一辰努力寻到话题。
“那时候一杯可乐都像兑了水！”言佳的回忆被勾起。
“帮你多加了糖！”仝一辰刻意强调。
“我已经不喝含糖的了！”言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自律，难怪身材保持这么好！”
“这么晚了，你也没走？”
“家属已经同意解剖，申请了医疗事故鉴定！”仝一辰压低声调，“院里很重视，近期肿瘤的四位患者……”
“也包括自己跳下去的那位吗？”言佳刻意加强语气。
“其他三位的肿瘤切除手术都是非常成功的，癌细胞没有扩散，同样是在术后几天发生异常，血压急剧下降，随即休克，抢救无效！”仝一辰明白言佳的心情，也许是自己的病理分析显得太过冰冷。
“我已经尽力了！”言佳的语气肯定。
“我知道！”仝一辰点点头。
“他的手术很成功……”言佳非常无助。
“这种情况是都不愿看到的，又是做医生必须要面对的！”仝一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都是无力，因为不曾感同身受，也许正是自己不愿选择临床的原因。
“以后还要面对多少？”
“医生不是神仙，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与地府做抢人战！”
“如果，世上没有了病痛，会不会太过美好？”
“那我们就失业了！”
“宁愿我们都失业！”
“生老病死，是固定的规律，人类百万年的演变，始终是努力在与大自然做抗争的过程，人类能创造出painless这个词语，也许就有实现的一天！”
“以前看我爸整天这样，现在自己也没有逃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能够消除病痛的时候！”言佳好像失去了信心。
“小时候，爸妈都不希望将来我们继续干医，他们太明白这其中的艰难困苦，我们不也口口声声坚决不会选择学医，甚至未来的老婆都不可能是护士，可到了报志愿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也没有其他可以选择，最后只是这个必然的结果！”仝一辰明白彼此共同的成长经历。
“别人的选择题，最后在自己手里，只剩下答案唯一的填空！”
“你后悔过吗？”
“别的什么也不会！”
“你爸有后悔过吗？”
“没听他感慨过！”
“不要让佳叔叔看到你这样子！”
“怕他会失望？”
“怕他心疼！”
“以前是我爸，现在是我，不管多晚回去，我妈都会留着灯，随时准备热饭！”言佳有些难过，作为医生的家属，自己的母亲应该是最称职的，二十多年无怨无悔。
“吃点儿东西吧，好有精神，省得回去，阿姨再给做了！”仝一辰语重心长。
“吃不下！”言佳摇摇头。
听到拖鞋与地面强烈的摩擦声渐渐靠近，夹杂着刚从澡堂子出来的慵懒感。
“鸭脖（贾博），又是这个点儿来啊！”空荡的餐厅将盛菜师傅男高音般的嗓音衬得更洪亮。
“我们科不是忙嘛！”身材健硕的女人，长发散乱，无袖黑色被撑到低胸的连衣裙，肩膀上披着一块眼花缭乱的围巾，已经有斑斑磨损的皮包遮挡着腹部抖动的赘肉，大象腿下面连着枣红色十公分高的黑底坡跟鞋，兴冲冲地晃动着胸前两块走来，指着几乎见底的餐盘，大声喊：“这些巴拉巴拉，都给我盛出来吧，这会儿也没人吃了，就算一份吧！”
“主食要不要啊？”盛菜师傅阴阳怪气。
“要要，多盛点儿啊！”健硕女人不忘嘱咐。
“好好……”盛菜师傅不耐烦。
“言大夫，你也在啊！”健硕女人突然眉飞色舞地打招呼。
“这大婶叫鸭脖？”仝一辰好奇。
“小点儿声，被人家听到了，什么大婶，她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言佳有些紧张。
“怎么可能，她看着得有五十多吧！”仝一辰大惊失色。
“刚才忙了几个小时的手术，辛苦了，身体吃得消吧？”健硕女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
“应付得来！”言佳很反感自己在别人眼中弱不禁风似的。
“主任他们那个岁数腰开始不好了，经常贴止痛膏，一场手术下来，腰直不起！”健硕女人说得起劲儿。
“还不到三十，婚都没结，腰不好就完了！”仝一辰忍不住偷笑。
“还没吃饭呢吧？一定饿坏了，餐厅这会儿也没什么东西了！”健硕女人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我带的有辣椒酱，自己家做的，任何添加的东西都没放，辣椒都是我家门口菜市场新鲜的，先凑合吃点儿！”
“谢谢，不用了！”言佳客气回绝。
“我还要了主食呢！”健硕女人热情不减。
“不用，不用，我真的不饿！”言佳连忙摆手。
“这位是……”健硕女人突然转向仝一辰套个近乎。
“病理科的仝一辰！”言佳立刻介绍。
“仝大夫，你好！要不要尝尝我自制的辣椒酱？味道不错！”健硕女人刻意提高了声调。
“不用，不用，这位大……”仝一辰受宠若惊，又改口，“姐，太热情了！”
“这是我们科的护工，贾博大姐！”言佳使了个眼色，生怕仝一辰语出惊人。
“我刚才明明听到人家叫她‘鸭脖’！”仝一辰小声嘀咕。
“你们在喝东西啊？”贾博盯着桌上的咖啡。
“大姐，喝什么？我去帮你买！”仝一辰心领神会。
“闻着咖啡挺香的！”贾博的口水快要流了出来。
“我这杯还没动，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言佳只是想意思一下。
“谢谢你了！”贾博立刻拿起咖啡，对着杯子深深地吸吮，“真香，还没喝过这种咖啡呢！”
仝一辰更诧异言佳习以为常的淡定。
“今天有位家属送了很多新鲜水果，一会儿拿给你吧！”言佳庆幸仝一辰没有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那多不好意思啊！”贾博有意客气。
“本来就是感谢大家的，不能我独自分享，一个人也吃不完！”言佳清楚她是假客气，估计已经计划怎么吃了。
“这么晚了，大姐不用回家照顾孩子？”仝一辰只是想要换个话题。
“我还没结婚呢！”贾博脱口而出。
仝一辰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不以医学的角度，作为成年男人的判断，非常失误。
言佳努力忍住不要笑出声来。
“人生处处有惊讶，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了！”仝一辰的声音很小，但清楚一定可以刺痛言佳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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