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伴着小雪一路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韶和宫。
许久未见,走到这里话还没说完,乔嗣柔便邀林婕妤进殿一坐,林婕妤欣然同意。
待在韶和宫暖阁坐定后,林婕妤继续道:“说来也是难得,那一位竟毫无怨气,只说自己技不如人,争来争去那么久,最终都是一场空,不如安生地关起门来过日子。她把新来的宫女起名为枣枝,隔三差五地让小厨房做糕点,后来总是不满意,便令人在后配殿里砌了个灶,整日带着宫女摆弄吃食,偶尔琢磨出新鲜的花样,还不忘给我送一份。”
乔嗣柔静静听着,道:“林姐姐真是大度,你这两年住在瑞安宫,恐怕也受了她不少气罢?这样轻易地就释怀了,实是众妃的楷模。”
林婕妤摇摇头,有些为难地说:“哪里是什么楷模,从前她虽性子直了些,待我却也不坏,说句不太讲理的话,她是做了许多坏事,到底没有做到我的头上,我家中父兄又在洛氏手下当差,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苛待她……但她毕竟是存心想要害你的,如今真是两难……”
乔嗣柔知道她的意思,不在意地笑了笑:“林姐姐过于小心了,方才我说‘如此甚好’,可不是客套之言。洛良人与我是有些旧怨,但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没真的害到我,又已然得到了惩处,听起来也算洗心革面了,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耿耿于怀的?”
她是真的不在意了,身处后宫,她自己也在动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害人,洛偲琦所为与她所做的,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何况如今的洛偲琦已经阻碍不了她了,她又何必赶尽杀绝?
林婕妤见她神情真挚、语气轻快,这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我也能安心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不待林婕妤起身告退,福平便小跑着进了暖阁。
如今乔嗣柔得势,韶和宫宫人们但腰板也挺直了,虽依旧与人为善、谨慎做人,到底与往日不同了。福平在其他宫里人面前也是很得脸的,消息比以往更灵通。
他先是对二人行了个礼,然后道:“娘娘,冷宫里的那位殁了!”
乔嗣柔和林婕妤都是一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面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乔嗣柔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回事?”
福平答道:“大约是您去鸾仪宫请安的时候罢,听说是自戕。”
乔嗣柔起身,对着同样起身的林婕妤道:“咱们去看看罢。”
林婕妤自然点了头。
王幼槿自尽,在乔嗣柔的意料之外。大长公主即便被废为了庶人,依旧是王氏的二夫人,王家二郎王恕虽不事朝政,但也是长安城响当当的玄学大家,后宫还有太后坐镇,哪怕身处冷宫,王幼槿过得也不会比洛偲琦差。
但是细细一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第一次见面时,乔嗣柔觉得王幼槿似九天神女,美得不可方物。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艳冠后宫、宠冠后宫的天之骄女,频频落败,最终落得个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的下场,昔日她引以为傲的帝宠、高贵的出身、风光的淑妃之位全都烟消云散,一时想不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冷宫毕竟是邻着西六宫的,待乔嗣柔和林婕妤进门,住在东六宫的皇后、顾淑媛、萧修容等人都还没到。在其他人来之前,她们不敢进去看,倒不是怕看到什么血腥的场面,而是担心磕碰到殿里什么东西,惹人怀疑。
片刻后,皇后、顾淑媛、萧修容、沈修仪终于到了,先派了仵作进去查探尸身,待王幼槿的遗体被包裹好带走之后,皇后才带着众人进了门。
冷宫的正殿还是很宽敞的,王幼槿搬进来不过三个月,已经把这地方收拾得干净且富丽,前殿里缠枝铜炉尚冒着徐徐的香烟,后殿里已然一片狼藉。
偌大的后殿里,到处是被撕得破烂的布匹,有些被挂在墙上,有些散落在地,上面用鲜血写满了“恨”、“怨”等字,散乱在地的一沓白纸上更是用飞舞的笔迹写满了遗言。
众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皇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领着众人回了前殿坐下,由一个识字的嬷嬷给众人念着王幼槿的遗书。
美人香消玉殒,留下的最后墨笔却是写满了怨恨。
王幼槿在纸上写下,她恨太后和王家为了家族利益送她入宫,恨大长公主为了争一口气不断地催她争宠,恨她对赵珏一往情深、却从没得到过赵珏的真心爱护,恨乔嗣柔一进宫便抢走了她所有想要的东西,更恨自己一步一步在深渊中越走越远。
遗信才念了个开头,便被皇后黑着脸喝止了,她亲手拿起那些沾了血的纸张,看着上面径寸的大字,脸色越来越差。
大概是后面写的也与前面差不多,皇后看完便将那些纸张叠在一起,让如心收入怀中,准备来日呈给太后。
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了。
冷宫里的小太监小伊子、王幼槿的贴身宫女清芝、清灵被带了上来,这三人已经被吓得懵了,清芝十分悲痛,不敢相信自己的主子会突然自尽,其余二人则是惊惧大于悲伤,生怕自己要给王幼槿殉葬。
皇后坐在上首,心情很是复杂。老对头死了,自然是要松一口气的,但毕竟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姐妹,哪怕从来不和睦,也是有几分熟悉在的。王幼槿乍然离世,又留下这样一份写满了怨恨的遗书,让她很是心惊。
皇后深呼了一口气,声音有几分涩然:“槿妹妹是怎么离世的?你们一个一个地说清楚。”
清灵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主子、主子自入了这冷宫,便很是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时常指着宫外咒骂,精神也越来越不好,昨日她不许任何人进殿,烛火却燃了一夜,婢子们不敢违抗,只守在殿外,听里面不时传出声响,今日清晨……婢子们听里面没了动静,一进门、进门主子便倒在地上了……”
小伊子也附和道:“是、正如她所说,主子来冷宫的时候就时常动怒,近几日更是动不动便大动肝火,奴婢几个稍有不如主子意的地方,主子便令奴婢们跪下掌嘴,昨夜里不让奴婢们进,奴婢们是真的不敢违抗,谁知今日便……”
清芝则浑浑噩噩地跪在地上,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怎么也不肯开口。
皇后见状,也知问不出来什么了,便令太医和内侍省的掌事太监去后殿查探,看有无可疑之处,又召了仵作太监上前来问话。
乔嗣柔心中冷笑,如今各种迹象都指向王幼槿自尽,王幼棠却这样谨慎,当初卫良人之死有诸多可疑之处,她反而置身事外、草草结了案。这样的中宫皇后,早该废掉了。
仵作太监上前,没有描述王幼槿的死状,只三言两语说出了死因:“这位主子是打碎了瓷器之后,拿碎瓷割伤脖颈,失血而亡的,手上还留有紧握住瓷片的伤痕,是自尽无疑。”
闻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是自尽便好,免得又生事端。
乔嗣柔却有些怀疑。
在她眼中,王幼槿是个无比高傲的人,因落败而寻死是有可能的,却不该将自己弄成这样凄惨的模样。活着的时候高傲的人,死后也应当是有尊严的,而不是这样将自己所有的狼狈都写在纸上,供无数人传阅,又用瓷片将自己割得血肉模糊、风度全无。
可是,既然仵作都已经这样说了,那些遗信又道明了寻死的原因,乔嗣柔即使有异议,也绝不会去提。
她从一开始就不希望王幼槿活着,作为太后的侄女,王幼槿只要活着,就是她潜在的威胁。如今这威胁终于没了,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对付王幼棠了。
乔嗣柔看着高座上脸色有些灰败的皇后,心中突然一动。
当初她被打入冷宫之前,曾给皇后下过少量的五石散,因量太少,没有对皇后造成什么伤害。王幼槿之前暴躁到近乎癫狂的样子,会不会也是中了五石散呢?
仵作太监退下后,众妃开始感怀。顾淑媛一如既往地抹起泪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
沈修仪、萧修容等人也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乔嗣柔看着一脸哀恸的顾淑媛,心中警铃大作。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得顾淑媛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既没有高贵的出身,也不曾得过赵珏的招幸,却能稳居淑媛之位,还能赢得宫中上下一片叫好。
可是这几个月来,除了偶尔以言语添油加醋,顾淑媛似乎从未做过什么事,这令她很是意外。要么是顾淑媛一直蛰伏、伺机而动,要么是她做过什么,只是行动过于隐蔽,乔嗣柔不曾知晓。
王幼槿之死,若不是意外,能动手的不过是那几个人。皇后没有理由动手,谢贵嫔也不像会插手此事的人,谢翎若做了,她一定会知晓,剩下的洛偲琦、萧修容等人更不可能,那唯一一个有可能动手的人,便是顾淑媛了。
王幼槿已然被废为了庶人,在寻常人眼中,她已经没有复起的可能,但对于想要问鼎后位的人来说,她仍然是个潜在的威胁。如此说来,顾淑媛恐怕野心不小,而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宠妃乔嗣柔无疑是巨大的障碍。
乔嗣柔也跟着低下头,做出失落哀伤的样子,听皇后淡淡地安排着王幼槿的后事,心中汹涌着对顾淑媛的警惕。
片刻后,太医和内侍省的太监出来回话,只说没有查探出异样,皇后淡淡地让众人散了,亲自拿着那几张遗信,去了寿安宫。
几日之后,寿安宫的太后没有任何异议。
曾经风光无限的宠妃王幼槿之死,便悄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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