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槿之死没有在宫中激起很大的水花,就连向来宠爱她的嫡亲姑母太后也只是稍稍可惜了几句,其他人在短暂的感慨之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继续往日的生活。
冬月十八,下了好大一场雪,墙头、地上都被洁白的积雪覆盖,空中时不时飘起撒盐般的雪雾,一眼望过去,满眼皆白,万物模糊。
这样的天气下,承恩殿的宫人们依然在当差,在赵珏的令下,尽职尽责地将乔嗣柔抬进了承恩殿。
殿外冰天雪地,殿中热气腾腾。
乔嗣柔泡在浴桶里,伸手拨弄着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捧在手心里闻一闻,只觉淡香扑鼻,闻之心旷神怡,丝毫没有寻常花香的甜腻感,不由笑问:“这是什么花?”
辛蓝见她喜欢,很温柔地笑了笑:“回娘娘,这是林兰,拿淡酒泡过之后又晒干的,味淡且清,先前乐皇后时常以此沐浴,婢子就知道您会喜欢的。”
乔嗣柔捧着水和花瓣的动作一顿,莞尔一笑。她身边所有可用的人都与谢翎有关,查无可查、探无可探,那日赵珏的神情又很是奇怪,让她摸不着头脑,因此,哪怕过了这么些时日,对于自己的身份,她仍是一头雾水的。
她扶着浴桶的边缘,扭头看着满面笑意的辛蓝,问:“辛蓝姑姑,你从前是乐皇后的侍女吗?”
在宫中,这本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辛蓝习惯性地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隐瞒:“是。”
从第一次见乔嗣柔起,辛蓝便觉得她很是面善,如今隐隐有线索指向她就是乐皇后,辛蓝自是喜不自胜,再不可能对她有所隐瞒。
乔嗣柔了然地点了头,又问:“莫不是随乐皇后从淮南王府来的?”
辛蓝的眼神一暗,笑容收敛了许多,有些低沉地回答:“不是的,婢子是在娘娘入宫后被选去伺候的,先前……陪娘娘入宫的那些姐姐们,都不在了。”
乐茗的陪嫁侍女是她在宫中最亲近的人,自然不可能逃脱。
乔嗣柔的眼神亦是暗了下去,收回了手,有些失神地看着水上的花瓣,过了许久,又问:“你可曾听说过,昭昭,这个名字,她是谁?”
辛蓝一惊,手中的步巾险些掉入水中,忙不迭问:“您是从哪里听过的这个名字?”
乔嗣柔不解,蹙眉道:“怎么了?昭昭是谁?”
辛蓝转过身去,看了看紧闭的门,确定附近无人能听之后,满满回到了浴桶边,轻声道:“这个名字,宫里宫外极少有人知道的,本来,寻常姑娘家的名讳便不宜外传,何况是王侯之家。婢子也是在太宁宫伺候了许久,才偶然听陛下说过的……”
太宁宫,赵珏说过的。
乔嗣柔心中升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辛蓝继续道:“那两个字,是乐皇后的乳名。”
浴房里地龙烧得无比旺盛,处处是氤氲的热气,乔嗣柔泡在热水中,却忽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她的双耳边仿佛有声音“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从头到脚虚软无比,似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她近日来苦苦寻求的真相已然破土而出。
她在竹林里初次醒来时,谢翎走来唤她“昭昭,你醒了”,原来昭昭根本不是所谓的淮南王幼女乐昭,而是乐茗,乐茗与乐昭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乔嗣柔软软地靠在浴桶的桶壁上,神情呆滞,复杂的情绪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个有许多人惦念的乐茗还活着,她本该高兴的,有了乐茗这个身份,今后与赵珏联手也不必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是此刻汹涌的情绪,绝不是愉悦,而是不敢置信、茫然、伤感、恐惧。
乐茗,那个为赵珏诞下一儿一女、最终却惨死于宫廷动乱中的乐皇后,谢翎的青梅竹马,淮南王的掌上明珠,她一直仰望、悼念、惋惜的姐姐,竟是她自己。
她长久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乐茗的妹妹,又没有乐茗的记忆,完全没法将自己与乐茗重叠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人本来生活得很好,突然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满心的迷茫与震惊。
另一个人有更加悲惨的遭遇,父母双亡、幼弟惨死,全族连坐,刚刚生产过后眼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身边年幼的儿女不知能不能平安长成,一心惦念的夫君高坐帝王之位,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先前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如今这些却都到了自己的头上。
乔嗣柔闭着眼,掬起一捧水,掩下了自己的两行清泪。
辛蓝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还在追问:“娘娘,您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乔嗣柔睁开眼,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不过是听陛下在睡梦中提起过一句,心有疑惑罢了。”
闻言,辛蓝面露不忍和感慨,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不再言语,只轻柔地扶她起身,为她擦干身子、穿上白裙。
到了前殿,乔嗣柔看着赵珏,心情更是复杂。她缓缓上前,福身行了一礼:“陛下。”
赵珏本站在窗边,出神地看着墙边的一个玉石盆景,闻声,侧过身来,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天色已经很晚了,脚下的地龙散发着暖人的热气,窗子被纷飞的大雪映得很是明亮,琉璃灯盏中的烛火静静地燃烧。乔嗣柔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裙,平静地与赵珏对望,眼底藏着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忧伤。
片刻后,赵珏挪动了脚步,走到案前,垂眼看着案上摊开的一卷书信,道:“零陵郡的乔府是你生长的地方,阖府上下,竟找不到一个自小伴在你身边的奴仆,你难道是天煞孤星?如此克身边人?”说着,他扬起眼睫,冷冷地直视着她。
他既然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自然是要去零陵查探一番的。
乔嗣柔早知他会质问,很是平静地回答:“妾身先前受了难,险些丢掉性命,父亲大怒,认定是妾身身边的人不够尽心,发卖了好些人,一些年老的乳母、嬷嬷则在几年前去世了,您找不到也是常理。”
“那你姨娘呢?她身边的人也记不得你?”
“姨娘本是父亲的外室,一直住在府外,被不少恶仆刁难过,后来有了名分、搬入了府中,便顺理成章地换下了原来的旧仆。”
赵珏讳莫如深地看着她,显然不信,又缓缓问:“那你姨娘平日里喜什么颜色的衣裳?”
乔嗣柔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姨娘是父亲的妾室,即便母女连心,规矩在此,妾身怎可能与她有过多接触?何况从前的事,妾身大多不记得了,身子痊愈后,与姨娘相见的时候更少,自然不记得了。”
赵珏冷笑一声,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还要狡辩。”
乔嗣柔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仿佛一下子硬气起来,不像以前那般唯唯诺诺,当即后退了两步,道:“陛下,您在怀疑什么?若您觉得我身份有疑,大可去查探,眼下毫无证据,您却还要这样咄咄逼人,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也很希望乐皇后还活着,但故人已逝,您何必还要执着于过去呢?”
为何执着于过去?
听了这话,赵珏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眉头紧锁、双目通红,愤怒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哽咽:“为何执着于过去?我来告诉你原因。”
他握住乔嗣柔的手,与她十指紧扣,直接拉着她向外走去。乔嗣柔被他突然的癫狂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又不敢大力挣扎伤到了他,只得踉踉跄跄地跟上去。
赵珏拉开殿门,继续向外走,守在殿门口的宫人们大惊失色,却无人敢拦,二人一黑一白、一前一后走在漫天的飞雪中,有太监追了上来给赵珏披上一件氅衣,被他一把扯下,包裹在了乔嗣柔的身上。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无人的宫道上,不许任何人跟来。
已是戌时,即将宵禁,路上无人行走。
乔嗣柔拉着氅衣的带子,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看着眼前赵珏因寒风变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不由出神。听闻自乐茗去世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这样衣着单薄地走在雪地里,他能撑住?
握住她的手冰凉且瘦削,牵着她的人挺拔且坚定。乔嗣柔初到长安时,长安城春雨缠绵,眼前的大雪铺天盖地,可这些漫天的雨雪终究连绵不到当年的淮南王府、当年的太清宫与太宁宫,会稽的火早就熄灭了,他们心上的烈火何时才能被扑灭呢?
一场旧案,死去的人未曾安息,活着的人也还在饱受折磨。
不知走了多久,赵珏的脚步慢了下来,停在了一个宫门口。
朱红色的大门威武霸气,却蒙着薄薄一层灰,门上的辅首也已经生了锈,门前堆了许多积雪,无人打理,一派荒废许久的样子。
乔嗣柔仰头一看,那陈旧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太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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