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儿,不是陛下的骨肉。”

    卫良人的声音沙哑,语气很是平静,一双通红的眼睛带着骇人的绝望,仿佛不是活人。

    乔嗣柔满心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后退了两步,身体抵在窗边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良久,方不敢置信地低声问道:“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皇家血脉,怎容混淆?一旦被发现,必是重罪,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卫良人怎么敢说出来?

    乔嗣柔心想,难道是卫良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拖一个人下水?可她与卫良人无怨无仇,卫良人何必要害她?而且,就算她知道了此事,又能如何呢。

    卫良人动了动身子,端起床边的茶杯浅浅饮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掩唇咳了两下,方道:“你不必怕,此事,陛下是知情的。”

    赵珏,竟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呢?

    见乔嗣柔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卫良人继续道:“我本是农家女,出身寒微,各方各面都不出挑,唯样貌生得好些,因父亲曾是教书先生,也认得几个字,却远远不堪为一个妃嫔。我能入宫,能得宠,能怀有皇嗣,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乔嗣柔听着她无波无澜的声音,心也跟着平静下来,沉默了片刻,道:“以出身高低论人之贵贱,本就是士族门阀鼓吹的东西,虚伪无比,王谢之家便没有败絮?庶族寒门便没有品格高贵的人?怕也不尽然。且良人温婉玲珑,何尝不是一个佳人?良人这样说,实在是自轻了。”

    卫良人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神采,却是自嘲一笑:“乔婕妤这般胸怀气度,我自愧不如,但是这般话也只能说说而已,你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永远不可能体会我的苦楚。”

    乔嗣柔没有否认,只是凝眉走到床边坐下,离她更近了些,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四下静静悄悄,卫良人回忆着过去,再次开口:“三年前,陛下刚刚痛失了乐皇后,大概是为了散心,轻装简行地来到了九江郡。彼时我为了反抗父母定下的婚事,与情郎私奔……我一直以为,我们情投意合,将来定能长厢厮守,但是,离家不过月余,我便被那个负心人抛弃了。当时我孤身一人,身无分文,也无颜回去见父母,便想着找个地方了结掉自己,就在这时,我遇到了陛下。”

    “当时的陛下比现在还要年轻些,虽因乐皇后之死大受打击,到底还是一身朝气的,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心动。他令人救下了我,还亲自问我为何寻死,我磕磕绊绊地答了,他只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令人送我回家。”

    她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怀念,眼睛都有些亮了,与平日里木讷的卫良人判若两人。

    私奔却被抛弃,寻死却被救下,多么俗套的故事,竟真的发生在卫良人身上。

    乔嗣柔没想到赵珏还有这样善良的一面,听得入神。九江郡,是淮南三郡之一,赵珏在那个时候抛下一切去了九江郡,大概也是在追忆乐皇后罢,兴许就是因为卫良人生得与乐皇后有几分相似,又同样出身于淮南水乡,赵珏才会对她这样好。

    乔嗣柔问:“后来呢?”

    卫良人深呼了一口气,面容染上悲哀,继续道来:“我不肯回家去,只求陛下将我带走,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见他俊美无比、贵气非常,想着能在他身边做个婢女也好,谁知他是皇帝。他听说我要跟他走,立刻变了脸,让我离开,我执意不肯、硬是要跟着他,甚至以死相逼,他便令人将我逐走,几个人听命来阻拦我的时候,我竟昏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

    想来,是在她昏过去之后,发现她怀有身孕了罢。

    果然,卫良人道:“我以为陛下终于接受了我,欣喜若狂,后来知道自己怀上了那个负心人的孩子,我很难过,但是我想,他大概是因为同情才留下了我,虽然我并不想留下那个孩子,但是能因此留在陛下身边,也是好的。可是直到到了长安,进了这皇宫,我才知道他竟是天子……我开始害怕,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

    “后来发生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我看起来宠冠后宫,其实不曾碰过陛下一根手指,私下里,不曾得到过他一个笑容……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看起来很是欣喜,宫中妃嫔越来越忌惮,我便越来越害怕……我不是怕这个孩子保不住,从我进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个孩子最终的归宿,我只是担心,当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之后,将何去何从……”

    故事后来的发展与卫良人所想的差不多。她在皇后面前小产之后,赵珏对皇后的厌恶有了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从此再未踏足过鸾仪宫,不久之后,王幼槿入宫成为淑妃,凭借赵珏的宠爱与皇后分庭抗礼。而她,小产之后再无帝宠,孤身留在恨她入骨的皇后的宫中,自生自灭。

    暮夏六月,最灼人的季节,东配殿里没有用冰,却透着丝丝寒意。

    早在入宫之前,乔嗣柔便对卫良人盛宠又失宠之事很是怀疑,听她这样说,一切疑惑便得到了解答。原来,卫良人入宫、获宠、小产、失宠,一切都在赵珏的计划之中。她看着卫良人眼中的光芒再次熄灭,轻轻问:“你恨他吗?”

    卫良人背井离乡、入宫、小产、饱受折磨,一切都与赵珏脱不开关系。即使曾有少女情怀,也会被一日复一日的绝望消磨殆尽罢。

    卫良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大概是恨的罢,大概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她原本有幸福安逸的生活,被她亲手葬送。一切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乔嗣柔想,若她是赵珏,想必会对卫良人做一样的事。但是想归想,亲耳听到卫良人的话,她还是觉得心惊。

    卫良人的小产似乎与皇后有关,在她小产之后,赵珏本可以护住她的,却任由她在皇后手下煎熬,如此冷漠无情,让人心寒至极。乔嗣柔如今也是赵珏的一枚棋子,来日当她也没了用处,是不是会和卫良人有一样的下场?

    甚至,她的下场会更悲惨。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乔嗣柔沉默许久,方问:“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与卫良人没有私交,单凭她的几句话,卫良人便对她掏心掏肺、将一切秘密全盘托出?她绝不相信没有别的原因。

    卫良人动了动,平躺在床榻上,声音飘忽,细弱而断续:“为什么要告诉你……大概是因为,你是后宫中第一个善待我的嫔妃罢……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寿数不多,想在临死之前找个人倾诉……又或者,因为你是继我之后的宠妃,我不知你的受宠是真是假,能提醒你一句,让你以我为鉴,也是死前积德……”

    乔嗣柔凝眉,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道:“太医只说你身子弱,需好好调养,分明不是大病,哪里来的寿数不多?良人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卫良人闭上眼睛,道:“我心已死,如今不过是个躯壳在苟延残喘,身子弱可以医治,心病难医,活着与死去,于我而言,还有什么分别?”

    乔嗣柔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再度发问:“仅是因为如此吗?卫良人,此事关乎你的身家性命,你告诉了我,就不怕我说出去?即使你不怕,你在九江的家人也不怕吗?”

    卫良人虚弱地笑了笑:“你不会说的,此事是陛下一手操纵的,你若说出去,谁能保得住你?”她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闷声道:“你走罢,我要睡了。”

    她的逐客之意过于明显,乔嗣柔不再坚持,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良人好生歇息罢,我来日再来拜访。”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让卫良人好好休息,也让自己好好静一静,整理一下思绪。

    一出门,青桃便担忧地迎了上来:“婕妤,怎么样了?良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乔嗣柔对着她摇了摇头,让她放下心来,继而转头,凌厉地扫视了一圈殿中懒散的宫女们,冷声道:“卫良人卧病在床,你们竟还是这副模样,像什么样子?”

    殿中宫女们一惊,连连告罪,低头下去,眼中神色却还是漫不经心的。

    乔嗣柔目光一冷,又说:“来日我再来拜访,若是再见到你们如此怠慢,定会禀告陛下和皇后娘娘,绝不轻饶了你们。”

    众人再次告罪,但她们走出东配殿之后,殿中宫女们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懒散。在他们看来,连卫良人自己都无所谓的事,别的妃嫔怎么可能插手?乔婕妤不过是虚假地表达一下对卫良人的关心罢了。何况卫良人早就得罪了皇后,如今境地,或多或少有皇后的授意,她们有恃无恐。

    卧房里,床边的那盏茶依旧是冰冷的,床榻之上,瘦弱的女子掩面低泣,破碎的声音从袖间闷闷流出:“乔婕妤,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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